我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母亲的脸色此时似乎有些发青,呼吸也无声地变了节奏。
她那少有的,明显变化的情绪在此刻似乎无所遁形。
“嗯。”
得到林姨肯定的回答,母亲的呼吸明显一滞,身体也刹然僵住。
可下一瞬间,她竟然就收敛起了神色,放平了呼吸,表情又变成平静温和的模样。
只是这一次,哪怕母亲收敛,我也还是窥见了她平静面容下暗自涌动的情绪。
可没等任何人做出反应,她就垂着眼眸,收拾起自己的碗,站起身说:“我吃好了。”
然后步伐平稳地端着碗走进厨房,在一阵哗哗的流水声,和几道瓷器与瓷器、瓷器与大理石台面的清脆碰撞声后,状似平常地上了楼,只留下我们三个在餐桌上面面相觑。
这是,怎么了?
“你们知不知道我昨天下午回来的时候带回来的东西都被放哪儿了?”林姨看着母亲的身形消失在楼梯转角处,定定地看了半晌,然后才转头,轻声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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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姨是昨天下午从上海飞回北京的,飞机下午一点多落的地,两点多到家换了身衣服就出门应酬了。回来时林姨带了不少出发时没有的东西回来了——林姨从前有出差后带礼物回来的习惯。
以前送的礼物有亲手用海边贝壳制作的纪念品,有大牌新出的地区限定口红,还有母亲喜欢的书的签名周边,也有林姨逛街时看到,觉得可爱的小物件,比如钥匙扣,公仔,还有乐高。
总而言之,五花八门的。
早年林姨不出差时,也总会在某天突然从口袋里掏出点什么东西。
好像是快上小学的时候吧,有一次林姨在吃饭前突然拿出一个礼品袋,礼品袋里是三条包装很精致的母亲看着项链愣了半晌,不知道说什么好,而我和晋贺那时候觉得,那几条项链看上去就好贵。
我问:“林姨,你怎么突然想起来要给妈妈买项链啊?
林姨笑得温柔,揉着我的脑袋说:“因为今天我和朋友一起出去逛街了,我朋友给女朋友买了个手镯。我希望你妈妈也和别人一样啊,一样能收到别人的礼物。这三条项链都很漂亮,每一条我都想送给你妈妈,所以每一条我都买了。”
那时候林姨赚钱比现在难得多,因为经济上又一直和母亲分开,所以哪怕那时母亲的收入已经相当不错,她自己却也还是一直过得紧巴巴的,花钱也和现在的随意不同,衣服换来换去都是那几件,给自己买东西也总是挑性价比高的,舍不得也不会为品牌知名度买单,只看东西和价位匹配与否。
掏出项链来时,我总觉得她就像爷爷奶奶那辈,扣扣索索很长时间,然后终于有天从钱包里掏出了一叠皱巴巴的钱,小心翼翼地捧到手里说:“你都拿去吧”时的样子似的,告诉母亲:这都是送给你的。
可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起,林姨开始不再隔三差五买礼物了,有时甚至连一些节日和纪念日也杳无音讯,没有礼物,也没有消息。
她忙,是事实,家里几个人都心知肚明。
可无形间,她似乎也在和母亲渐行渐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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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杂物间。”我回答。
于是林姨直奔玄关旁的杂物间,在里面窸窸窣窣翻找半天,手里攥着个小盒子走了出来。
“你们俩谁把碗洗一下,我上去看看你们妈妈。”林姨拿着盒子上楼前还不忘叮嘱。
“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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洗好碗,我把收拾厨房的任务交给了晋贺,一边伸着懒腰一边上楼。
路过主卧门口时,我隐约听见些交谈声。
显然我并不会错过满足好奇心的机会。
“出差的时候我出门逛了逛,发现这款香,主调是雪松香,很适合你。”
母亲脱了鞋坐在铺了扎染的蓝色毛毯的飘窗上,身子后仰着,双手支在毛毯上,仰头望着身旁说着话的人。
林姨站在飘窗边,把黑色的小盒子打开盒盖放在掌心里托着,微微向前递出一点,将它展示给母亲看,说这话时不疾不徐,口吻很温和,语调也柔软,连同那双漂亮夺目的狭长眼睛也变得清润。
说完以后,她就这么静静地看着母亲,窗外已经昏黄一片,几近昏暗的天色里,些微霞光给她镀上一层柔和的暖光,眼底的隐约流露出一些不自知的温情来。
母亲看着她,眼里的情绪依旧复杂混沌,可目光却忍不住在林姨的眉目间逡巡、描摹。
眼神闪烁了几下,她终归还是微仰着头,轻轻开口问:“花了多少钱?”
“不…”可后面的“多”字还没说出口,林姨就被母亲的陡然轻微地冷了些许的目光生生逼停。
母亲温和的时候太多,眼神稍冷一些就怪吓人的。
“老实说。”母亲不轻不重丢了句,不太想听林姨推攘。
“就几百块。”林姨轻声说道。
“林悦……你不用给我买这些的,我只是……”母亲看着她,半晌没说话,然后才不知所措似的开口,却欲言又止,像话涌上喉咙,在嗓子里滚了几圈,还是难以说出口,于是又被母亲生生咽了回去。
但林姨没有追问母亲未尽的话。
“没什么的。”林姨默了默,低头默然看着母亲,毫无征兆,蓦地就伸出手去替母亲理了理鬓角的碎发,仍旧很轻地说。
林姨伸手替母亲理头发的动作很温情,可仰着头的母亲却愣了好一会儿,最终有些不自在地垂下了眼,避开和她的对视。
也是,林姨很少会做这样的举动,多数时候是母亲更爱在凝视时伸手去理林姨鬓角的发,大抵是由于更年长些吧。
“饿吗?”
半晌,母亲好像才找回自己的声音,重新仰起头看林姨,开口问道。
林姨怔愣,旋即轻笑了声,道:“刚吃完饭呢。”
“胃病犯了?”
母亲没回这句,反而微拧着眉径直问。
林姨似乎并没料到母亲会突然这么直接,愣了一会儿,说:“没事,我就是没什么胃口。”
林姨的语气软了些。
“到底是因为没胃口,还是胃病犯了,所以胃疼不先吃饭?”母亲隐约有些不满起来,但语气仍然耐心温和,是她一贯的风格。
明明有时话并不是那么客气,但落到她嘴里却始终平静温和,从不刺人。
我躲在门外,听着这句话,却暗自笑了起来。吃饭那会儿就已经注意到,一直默不作声关注着林姨的母亲,这会儿终于还是忍不住开口了。
林姨没出声应母亲的话,算是默认。
“药吃了吗?”母亲看着林姨,轻叹一声,隐有些无奈的语气。
“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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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觉听得够多了,我很知足地提前回了自己房间,没再继续听下去。
小心驶得万年船。万一听得多了没注意,要是再给发现了,也许以后都没得听了,那谁来满足我的八卦心?
只是我还是有些好奇,母亲欲言又止时,那句“我只是……”的后半句到底是什么?想什么呢?想要什么呢?
母亲素来平淡,唯有在林姨面前才总是情绪起伏。也从来不对别人说想要什么,不对别人提什么要求,这还是第一次,我听见母亲对别人说想要什么,尽管这句“我只是想”没有说完。
然而我还是没能想到,第二天早上我就知道了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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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上我们一家四口正喝着八宝粥,一位不速之客的电话就已经打来——
“喂,申总,怎么?什么事这么着急,这么一大早就给我打电话来了?”
“什么?见面?现在?”
林姨轻嗤一声:“好啊。”
挂了电话,母亲看着已经起身准备走的林姨:“你……这就走了?”
林姨回眸一笑:“送上门来的生意,哪有不做的道理?”
母亲也起身帮着她穿外套,找出车钥匙。
当母亲站在玄关旁,看着换鞋的林姨,欲言又止时,林姨已经开口道别:“晚上见。”
随后便是清脆的关门声。
看着母亲伫立在玄关半晌没动,看上去失魂落魄的背影,我想我已经知道她方才欲言又止,没能说出口的话了:
真的现在就要走吗?
不再喝点粥吗?
晚上,还回来吃饭吗?
要等你一起吗?
有没有什么想吃的呢?
……
只是,这些母亲一句都没能说出口。
-
母亲很快也吃完了饭向我们道别:“你们俩就在家等我回来吧,中午饿了不想做饭也可以点外卖,要是出门记得给我发条消息……”
又絮絮叨叨了几句,母亲顿了顿,浅淡地笑了笑,最后说了句:“那我去上班了。”
我在母亲走后沉默了半天。
就在母亲开口要道别时,在母亲说出第一句话,说出那句“你们俩就在家等我回来吧”时,几乎就是那一瞬间,我想我知道母亲昨晚未尽的话是什么了——
“我不需要你给我这些的,我只是想你能多陪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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