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离面罩只有几厘米的地方，江询昭忽然停住，手指按在了面罩之上。
随后她屈起食指，轻轻叩击两下面罩。
面罩发出闷闷两声响，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
一张普通的全息屏面罩。
持有者的积分不算高，也不算低，堪堪能坐到拍卖会二楼席位的程度。
这时江询昭忽然意识到，过去的日子里，她极少从人、尤其是活人的身上摘取面罩。
最初获得黑市准入资格时，江询昭曾频繁出入黑市，频繁到一有休假日就往黑市飞。
那里有太多江询昭从未接触过的东西——面具之下、规则之外，有新奇的技艺、截然不同的处事原则、无限广阔的生存空间，以及绮丽的幻想与可能。
后面随着江询昭对黑市的了解逐渐渗入，她才知晓，其中的残酷也是远超她认知的。
蓝星联盟对于部分流放星球，采取的是极其放任自流的管理方式。
随着流放星球的问题滚雪球一样越来越大，联盟对流放星球的管理投入反而越来越小，到最后，只能依靠星球内部的资源和力量进行管理。
某个长休假期，江询昭真的报名做了一段时间的巡查队外援，负责U-179号流放星球黑市B段的应急事务处理。
好巧不巧，上任第一天就遇到了S 级别的信息素暴动。
是自爆引发的暴动，自爆原因众说纷纭。
不过哪个说法离不开“交易”和“复仇”两个词，归根结底是有**、有所求，而天平早就被毁坏，所求太过昂贵，远高于能承担得起的范畴。
于是选择各种意义上的毁灭，以无价之物换取。
一片废墟中，江询昭一边搜寻还能被营救的人，一边感到自己正沉入进虚无缥缈的悲伤之中。
揭开那些人的面罩之前，她会先通过精神力判断是否还有精神体征，然后再选择合适的方式。
那次的结果是非常惨烈的——
够了，不要再想下去了。
江询昭轻轻眨眼，强迫自己把注意力集中在当下。
眼前的灯光温和，灯下，青年躺在沙发上，双手平和地放在身侧，能看出胸口随呼吸轻微地起伏。
这昭示着他尚处在生命体征平稳的状态。
宽大的黑色风衣在打斗和逃亡的过程中沾染了尘灰，此时已然柔和平静地垂落，勾勒出其下修长的身形。
江询昭深吸一口气，抬手，解开面罩后复杂的扣环。
然后她看到那张熟悉的脸。
他的眉头微微拧起，薄唇因抿紧而泛白，修长的睫毛微微颤抖，光下投出一圈同样颤抖的影子。
颇为不适的模样，不复常有的锐利，反而添了几分脆弱。
——谢知恒。
答案揭晓的那一刻，江询昭没有太多意外，一个疑问落下去，另外的疑问升起来。
谢知恒和她同样因为那个压轴藏品而前往拍卖会，说明在蓝星学院之外，谢知恒也有在追查的事情，而且和她在追查的，大概率是同一件事情——精神力实验。
但就谢知恒的行动来看，他应该不是主动探索的。
这几次的行动实在太仓促。大多数有经验的任务执行者，在出发前，都会细致地评估任务水平与自身水平，并制定合理的战术。
以谢知恒的能力，他不可能不清楚自己身体的水平，对于百分百能完成、还是有可能发生意外，他一定再明白不过。
这就指向了一个猜测，谢知恒有不得不这样做的原因。
这次失误又是因为什么？明明已经追踪到她的身边，却这么轻易就被她打败。
她的手背贴上谢知恒的额头，即使隔着手套，传来的热度也不容忽视。
他在发热。
隔着领口，江询昭又轻轻按了下他的腺体处。
并没有易感期的征兆。
她在进攻时没有用上全力。如果仅凭这种程度的进攻就让他失去作战能力，说明一定有哪方面存在问题。
但一时间江询昭无暇细究。飞行器的屋子里，还有一个麻烦事等着她去解决。
江询昭转身欲走，想了想又停住。
她拉开抽屉翻找片刻，从中找出一个纯黑色的金属项圈。
——精神力抑制项圈。
这是蓝星联盟中，明文规定需要严格限制使用的物品。官方规定使用的场景，仅限于必要医疗场合，比如约束精神力失控的病人。
但在黑市，这通常被用来拴住被作为奴隶、甚至宠物的人类。
这个项圈是黑市的一位匠人送给江询昭的，作为报答性质的礼物。江询昭推辞不过，只好收下，思考半天都没想出合理利用的途径，于是只好收纳到箱子里，以防万一。
没想到第一次用，会是在这样的场合。
江询昭拆开项圈的包装，抖出里面的纸制操作说明，仔仔细细研究了几遍。
要先解开项圈…然后给要佩戴的人围上。
江询昭按照图解把项圈解开，自后向前地围在谢知恒的脖颈。
围过一圈后，江询昭将它收紧，直到冰冷的金属严丝合缝地贴紧他滚烫的肌肤。
江询昭伸手，指尖轻柔地在项圈与肌肤接触的地方抚过一圈。
她感受到有规律的脉搏跳动——鲜活的、脆弱的，被禁锢在冰冷的、坚固的金属之下。
江询昭将指尖搭在项圈上，为项圈注入一层精神力禁制。
考虑到谢知恒的状态、以及她的身份，她没有把精神力拉满，只是注入了大约A等级的精神力。
佩带精神力项圈后，精神力会受到极大的限制。再动用精神力时，会非常艰难、痛苦，甚至会对精神力造成损伤。
谢知恒没有认出她，她一时也不想主动和谢知恒相认。
所以此时他们还是素不相识的敌对关系。
在他们还是敌对关系的阶段，她最好还是保持谨慎，以防有意外发生。
检查无误后，江询昭拍了拍青年身上的灰，随手从旁边扯了个毯子给他一圈圈围上，只露个脑袋在外面。
而后抬起手，拨开他额前濡湿的、零散的碎发，按上他眉心，轻轻揉了揉。
最后又自上而下扫视一圈，才转身离开。
她不知道的是，在她转身离开后，谢知恒就睁开了眼睛。
他被迫沉在绒毯层叠堆成的、温暖的毛绒陷阱中，一错不错地盯着她的背影，直至那背影被冰冷的铁门隔绝。
江询昭从前厅顺了个折叠椅。她一手拎折叠椅，一手推开房间的门。
或许是许久没被使用，房间门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声。
沈明冬正背对着门侧躺，一动不动。
江询昭可以肯定，以他的感知力，他一定是知道她来了，但在这里装聋作哑。
“沈明冬。”江询昭叫他。
床上的人还是一动不动。
江询昭加大了音量：“沈明冬。”
那人依然一动不动。
江询昭站定，分出一缕精神力，直直冲着沈明冬的肩胛骨去。
沈明冬何等敏锐，瞬间一个鲤鱼打挺蹦起来，幽怨地看着江询昭。
他刻意拖了长音：“你这也太残忍了——”
江询昭把折叠椅打开，坐在他面前，淡淡道：“接下来你要是不说实话，有比这更残忍的。”
“好吧…”沈明冬无奈叹了声，还是敛了神态，坐得端正，“你问，我知无不言。”
江询昭便开始问：“你一共接受了几次人体改造？”
“一上来就问这么直白的问题啊，”沈明冬无奈地笑，“可能有七八次？也可能有十几次吧。不记得了。”
那笑意未达眼底。
江询昭看出来：“当时为什么要参加改造？”
“没有为什么啊，想参加就参加了，”沈明冬笑意不减，“如果没有改造，我现在可是什么也做不了啊。”
眼前的人看似什么都配合，实际一点也不配合。
直问是问不出来了，只能找机会套话，江询昭叹气：“那我问你一个最关键的问题。掷骰子时你放出的精神力印记，是你主动要求录入的，还是改造的时候被植入的？”
“都有吧，其实我是自愿被植入的，”沈明冬停顿片刻，似在回忆，“当时给我改造的那人，把这个东西说得神乎其神。什么未来啊、什么新世界啊，反正就是几十年前一群人想要建设幸福理想世界，想要宇宙和平嘛…我当故事听的。
“想着加入就加入了，就当进入虚构社团。也可能是什么暗号之类的？当时觉得不会有什么大影响。”
江询昭追问：“既然你不相信，我和你提起‘夜航计划’的时候，你为什么愿意相信我？”
沈明冬耸肩：“情感上讲，在相信传说和更糟糕的结果中，前者明显是更有希望的选择；理智上讲，你知道我做过改造，还知道给我做改造这人提起的故事，那你很可能就是和我同阵营啊。”
说完又补一句：“而且我打也打不过你。”
没等江询昭回答，沈明冬的目光就落在那个工艺品上。
“——所以你能解开这个资料盘吗？能解开的话，我们可不可以一起看看里面有什么？”
江询昭刚准备继续问沈明冬，房间的地面忽然不正常地颤抖了一下。
她瞬间警觉，起身释放出精神力，迅速覆盖了飞行器。
“你的精神力场撞到我了——”沈明冬抱怨一句，却也站起来，表情难得的严肃。
“是不是外面那人醒了？”
江询昭不说话，推门大步向外走。
“不但醒了，还链接了你的飞行器？”背后沈明冬恍然大悟的语气，听起来有几分幸灾乐祸，“你的飞行器不设密码吗，这么自信…不对，不会是基础款改造的，没法设密码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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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无辩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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