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说拔就拔？

度枝刚苏醒的时候，还只是一朵莲花。小小一朵，只有五瓣，白中透粉，灿灿发光。小莲花长在一个孤壤僻静的山洞之中。这不符合自然规律，但她坚信自己就算生于泥潭，也能修成人形。

山洞中灵植葳蕤，静水清波，仿若遗世仙境。有道是天降降大任于斯人也，她在这一汪池水中日夜站桩，孤苦伶仃，度过了数不尽的漫漫长夜，不仅劳了心智，还苦了心骨。

但没关系，她有预感，再过两天，她就可以成功化形，成为一朵得道神莲。

“咦，有花。”正在她得意洋洋的时候，有人来了。

看装束，是个猎户。

这山洞也不是第一次有人来。大概是几百年前也有人来过，但那人只是舀了碗水，小憩片刻，临走时摸了摸她的花尖尖，然后便离开了。那时候的她更小，看起来也很普通，不像现在，因为化形在即，五朵莲瓣金光闪闪，充满高贵，人见人爱。果不其然，那人被洞中的金光吸引，咧嘴一笑：“是朵神莲！还会发光！”说完大掌一挥，她就这么被连根拔起。

呸，什么神莲，还不是口不能言，身不能动，手无缚鸡之力，任凡人宰割。她感觉自己肠子都要被拧断了，整个五脏六腑被剧烈搅动，胃间翻涌，气得她想狂吐几口老血：她的千年修行，就这样被这糙黑汉子毁于一旦。

猎户把她摘下，也不懂得怜惜，只是草草地装入麻袋中，兴冲冲地跑下了山。他没注意到的是，当他离开以后，整个山洞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绿树静水消失不再，只剩下了光秃秃的一片。

“阿娘，有救了！有救了！”猎户的心思早已不在山洞中，他脚下步伐伶俐，快要到家时欣喜地喊了一声。

她在麻袋中跌跌撞撞，头昏脑胀。度枝很想翻他一个白眼。把你的快乐建立在我的痛苦之上，你开心吗？

猎户的家较为简陋，茅草砖瓦混搭的小屋内只有一些粗石和木制的家具，但这样的配置在鳍朽山朱家村当地已经算是大户人家。

一位老妇人正躺在床上，头发花白，唇色毫无血色，呼吸稍显急促。听到儿子朱广的呼声，她用力撑起胳膊挣扎着想要坐起来，被朱广眼疾手快地跑过来扶住：“阿娘，你别动，我扶你。”

好不容易老妇人坐好了，朱广解开背在身上的麻袋，从里面掏出神莲，献宝似的在老妇人面前摇了摇：“阿娘，我刚刚误入了后山的一个岔道，遇到一个好美的山洞，然后我在里面找到了这朵神花，你把它吃下去，肯定会好起来的。”

朱家村位置偏僻，地广人稀，当地人大多以狩猎和种田为生。半年前不知缘由地，这里像是被诅咒了一般资源急剧枯竭，再加上干旱，作物不生，鸟散兽尽，很多精明的村民已经陆续离开。现在还留下的，不是对这片土地爱得深沉，就是有不能离开的理由。

朱广便是后者。他的妻子生产时大出血而亡，留下先天体弱刚刚早夭的女儿朱杜姬；母亲手脚不便，患有肺疾，今年隐隐有恶化的趋势，很难承受长途跋涉离山之苦。

能在这片被诅咒的土地里发现神莲，他很惊讶。虽然不识得它的品种和功效，但他转念一想：能发光的，自然是好的。当他摘下神莲的时候，他想了想病榻上的母亲，决定死马当成活马医，回家就把它熬成粥给母亲喝。

度枝终于重见光明，只是周围袭来的贫穷破败感让她觉得很不妙。更何况，听到猎户要把她炖了，她吓得想呲溜一下跑开然后吭哧吭哧打个地洞躲起来。当然她的一切想法都是幻想，因为她根茎被拔，又离了水，现在已经很虚弱了。

老妇人黯淡的双眼被神莲照得炯炯有神，但她却摇了摇头，眉间的褶皱压得愈深：“没用的，你阿娘老了……怕是陪不了你多久了。”说着又猛咳了两声：“咳咳……”

“阿娘！”朱广有节奏地轻拍老妇人的后背，给她顺了顺气：“我才没了小姬，不能再失去你了！”

想到昨夜白发人送黑发人，老妇人慈目中透露着几分悲凉，她一把握住朱广的手：“我可怜的孙女……我想再去看她最后一眼。”

“好，阿娘你别急，我带你去。”朱广怕刚刚摘回的神莲枯萎，找了个花瓶灌了点水，把神莲插进花瓶中，然后又扶着老妇人缓缓走到了隔壁屋。

隔壁屋子也是一间卧室，摆了一张小桌子和单人床。床上静静躺着一个人，身体被茅草席盖住。老妇人颤巍巍地揭开了草席的一角，看到了席底下自己孙女青紫的小脸，又猛地放开了草席，朝后踱了两步，两手捂住干瘪的脸，似乎随时可以落下泪来：“可怜的孙女……为什么死的是她而不是我这把老骨头！咳咳！”

朱广又忙着给老妇人拍背。杜姬是昨天晚上没的。这两天突然降温，她昨天白天便发起了高烧，身体滚烫。朱广想尽办法都没能给她降温。村医也早就走了，方圆百里找不到一位能看病的大夫。朱广守了一整天，到晚上摸了摸她的额头，看到温度下去了，不由得喜极而泣。他以为第二天会更好，却没想到再过一刻等来的是女儿冰凉的躯体。

本来丧女给他带来的是无尽的苦痛，但这会他却松了一口气。原因无它，只是因为坚守的村长前天告诉每一位村民，鳍朽山朱家村这半年的厄运即将迎来终结，朱家村将会选出一名妙龄少女献祭给神明，神明会保佑这里的所有人。

朱家村已经没有什么所谓的妙龄少女可以献祭了。朱广知道村长一直紧紧盯着自己的女儿。如今女儿病逝，他怕村长找他麻烦，所以已经联系村长的人，只等村长带人来确认女儿的死亡，便可以让女儿入土为安。

“阿娘，我想了很久，等小姬安葬以后，我们就离开朱家村吧。”朱广一边安慰着老妇人，一边咬了咬牙说道，“待在这里，始终不是长久之计。”

老妇人听到这句话差点没站稳，但最终还是点头。

隔壁屋的度枝终于重回水中，感觉稍微活过来了一点点。猎户刚刚拔她的时候，顺便蓄了一些灵池中的水，给花瓶里装的，也是这些水。她贪婪地吸取着水中熟悉而微薄的灵力，深吸了一口气。等到她一吐一纳，睁开眼，遍地的荒芜重新映入眼帘，衬得她的心情也难逃悲凉。

现在的情况对她极端不利，她无法借助外力化形，只能损耗自己的修为。等到她化形成功，她可能会因修为损耗过重而极其虚弱，且这种损耗是不可逆的，这意味着她就算恢复了体力，也只能是灵力几乎为零的废人一个。但如果不化形，她最后的结局可能就是惨死锅中，变成一碗粥。至于这碗粥能救人，她觉得纯属扯淡。

在这一瞬间，她做了一个决定：她要化形，不惜一切代价。

神莲顿时金光大作，亮彻了整个房间。片刻后，度枝终于化形成为一个少女，她踉跄了几步到了墙边，一手扶着门，俯着身子喘了几口粗气。等到好不容易缓过来，她推开房门，打算找个地方躲起来。

不巧的是，她打开房门的时候，隔壁的房门也正好打开。

度枝：“……”

朱广：“……”

朱广的反应很快，一下子猜到她就是那朵采回来的小莲花。她看起来约摸十五六岁，和他刚过世的女儿差不多年纪；皮肤吹弹可破，白里透粉，衣服也甚是华贵，和这贫穷的小山村格格不入，就像画里走出来的一样。

“请问……这里是哪里？”度枝犹豫了一会，决定先装傻。

“这里是朱家村。”朱广身后的朱母也慢悠悠地走出房间，一眼看到度枝，觉得惊奇，“你是哪家的孩子？长得这么水灵。”

“我什么都不记得了。”既然要装傻，那就装到底。

朱广探究地打量着度枝，似乎在确认她说的是不是真的。这一盯，盯得度枝头皮发麻。但朱广很快挪走了视线，同时瞥见远处的几个人影。肯定是村长的人来了。他把度枝拉回屋内，语气急促：“你先躲起来，村长现在专门在抓你这个年纪的女娃娃祭祀。”

度枝一脸问号，但是还是乖乖地找个地方藏了起来。

很快村长便到了。他带着两个村民和朱广打了个招呼。朱广神色悲戚，用手给他指了指旁边的屋子。村长刚走到门口，就闻到不小的腐臭味。他掩着鼻子，目光直接锁定床上的草席。他一把揭开草席，腐臭味更剧烈。他甚至来不及看草席下面的人，就直接把草席盖了回去，对朱广道：“可惜了。赶紧埋了吧。”

朱广黑着脸对老村长点点头。等到那三个人彻底消失在朱广的视线里，朱广才让躲着的度枝出来。

朱母心疼地摸了摸度枝的手背，“孩子，辛苦你了。我的孙女才刚刚离开人世躲过了这场祭祀，我断然不能让你也白白丢了性命。”

朱母本想给她讲述一下事情的原委，但说着说着就上气不接下气，朱广看不下去，三言两语帮朱母讲完。度枝这才明白了个大概。

“阿广，快去给这孩子拿点吃的。”老妇人拉着她去了隔壁，等她坐好后对朱广招了招手。

朱广从怀里掏出一块熏干的鸡肉，递给她。

度枝好奇地接过，放到嘴里嚼了起来，本来被这突如其来的咸腥味逼得作呕，但她很快强忍住，作出一脸人畜无害相，冲朱广一笑：“谢谢大叔！”又朝老妇人笑了笑。朱广看到她的笑容，神情有些恍惚。如果她还是神莲的样子，他还可以把她炖了熬成粥给母亲喝。现在她变成了小姑娘，朱广无从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