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一番折腾,言汐又入宫中,得麟嘉帝连留数日,好容易脱身回了京兆府。只一路行来,竟不见诸多熟人,细细一问方知,几日间,原查出丝头绪来,偏生雪上加霜,有一老媪暴死家中,极为凄惨。晚柠随了柳修前去查看,时孟张泽及诸多衙役,却不知踪迹。
言汐闻言,心中微动,不免叹息。待晚柠归来,交付所查后,小心询问始末。晚柠略一思量,倒也无不可说,便是明言,那老媪姓冯,寡居于家,膝下无子,独有一女,容质秀美,风姿出众。
前年嫁与弘文馆校书赵氏之子为妻,虽是九品之家,也为个官身,略有余粮。赵氏父母未因出身而有所轻慢冯娘子,反喜她恭敬谦和,对她十分照顾。冯娘子又极孝顺,常送银两瓜果与冯媪,故冯媪一人独居,仍衣食无忧。
冯媪待人宽厚,平素里与人往来颇为热络,又性节俭,冯娘子原送女婢来伺候,偏冯媪不愿,洒扫采买一类事物,皆由她自己操持。四方邻里无不艳羡于她,道她有一好女儿,半辈子有福。
一遭横死,多少人叹息,讲道此处,晚柠亦唏嘘不已。按按额角,她道,“这事来得真真不巧,前一案还未了结,这又来个……柳司录领了人在升平坊处细查,要我先行来禀报府尹。至十一他们,前些时候那盗案,查出些消息,如今捉拿嫌犯去了。”
这点言汐不曾听闻,赶忙追问,晚柠思忖一二,眼瞧八方,拉了人坐在石上,“这事说来不巧,与崔司直有点子关系,前儿,张巡检带了人去崔家查验,有一衙役眼儿尖,从床底搜罗来个册子,里头密密记了好些郎君名姓与物设。”
言汐不知内情,闻之讶异,“怎会有这种东西……”
“我也诧异,且那郎君都是失窃府上的,物设同与之对应,巧得不能再巧。这私下里头都讲里头有诈,怎的这么多失窃府邸都是家贼作祟不成。只到底有可能,便派了人去捉。”晚柠道。
言汐想那案卷,欲观之,然忽觉心头一滞,旁儿女婢机敏,忙取腰间药丸兑水服下。片刻功夫,言汐方缓过神来,只神色间倦怠,无奈叮嘱,“我乏了,先回房中歇息,水衡,若出结果,你万万要与我说。”
晚柠观其面色苍白,思及京中传清源公主患有心疾一事,就知不好,忙扶她进屋。言汐在榻上躺下,女婢端水递去,晚柠见她面露疲惫,不由蹙眉劝道,“既是难受,不妨在宫中多待今日,何苦匆匆赶来,倒是苦了自个儿。”
言汐接了茶盏,浅饮一口,方道,“不碍的,原是老毛病,何况来了此处更安全些……”言汐言语含糊,晚柠一时糊涂,见得她放了杯盏,“你先去着,后头事情,我可好奇极了。”
“好。”晚柠应了声,悄声退出,小心回头,见言汐闭目浅眠,二三女婢守着床榻,才放下心来,快步走开。
时间倒是掐得极巧,刚入正堂就见时孟几人领了四五个郎君前来,远远望去,俱是锦衣华服,颜丹鬓绿,神清骨秀。单看皮囊,都极好,猜不得是那纨绔少年。
这几郎君少年,原在饮酒作乐,被拘了如何不恼,只来得是时孟,被她教训惯了,一时半刻多有不敢,露有惧意。再见苏离,听他问话,几位郎君皆摇首不知,苏离令人取出那册子,几人仔细一看,面面相觑,皆是惊愕。
几人心中俱是打鼓,不明所以,然终究跋扈惯了,有一郎君直摔册子,强装镇定道,“苏府尹,因这等小事拘了我们来此,实让人匪夷所思!我等皆为官宦人家出身,岂能如此羞辱?”
余者同是附和,见苏离不言,旁儿侍从匆匆往返,心明家中长辈已得消息,胆子渐大,不住趾高气昂。其中已崔胜为最,他心里头记恨着先前事迹,今有机会,怎能放过,“苏府尹,你这般做法,未免太不将我等放在眼里。若不好生解释番,小心我等砸了你这京兆府。”
听得这话,苏离眉宇皱起,竟也不怒,反是时孟一把抽出长鞭,冷声呵道,“你这厮,仔细说话不会?府尹乃是朝廷命官,岂容你这般放肆,嫌我招待不周不成!”
长鞭落地,激起阵阵声响,众郎君一怔,不觉噤声。
谢羽一旁瞧得清楚,赶忙道,“时经承,不可无礼,诸位郎君……”言语一顿,随即道,“此事疑点颇多,故而我等唤诸位前来一问,若无事,那自是好,隔日便献歉礼于府上;若有事,也就休怪我等按律办事,不论诸位身后何等权势,我等定秉公办理。”
这番言辞,倒是将一干人唬住,崔胜面上挂不住,怒气冲天,却又不敢造次,苏离再开口询问时,不情不愿胡乱回了些。听得晚柠几人不住蹙眉,可来此的自幼被宠幸长大,娇贵得很,一惊吓,一威胁,心里早是烦闷。
不说察言观色,反觉苏离聒噪,再见他问细了些,更恼得不行,也不辩解,赌气说一地名,要人去查。查得到,便是几人所为,查不到,则为无罪。
苏离见他们如此蛮不讲理,也是头疼,吩咐人去查。再一扫这诸府命根子,心里头有了计较,放衙叫人请下吃茶,又命时孟好生看着,只等探查之人前来。一时无事,偏才过半晌,外头有衙役来报,说有客临门。诸郎君一听就知是他们府上来人,更为张狂,连时孟都顾不得。
在此的都是京都有名纨绔,犯到京兆府手上非一二回,家中长辈原是习惯,只夹杂先前盗案,故觉不妥,忙令人前来。有嚣张的,亦有守礼的,苏离叫书吏誊抄名册一份递与府上,又将事细细说明。
几个守礼的听罢,面上青红交加,觉丢了脸面。跋扈的却闹腾不休,道是苏离查错了,苏离暗暗摇头,缓下声道,“只唤来询问罢了,诸位若想领了去,现就行……此案诸多疑点,非说是府上郎君所为,多为诬陷。”
虽非他们所为,却也脱不得干系。苏离隐下这句,吩咐人带了来。
本都以为是场闹剧诬陷,偏真出了事来,不多时,有人前来报告,说那几个郎君所说地方是一马棚,随意挖挖真真挖出了东西来。苏离闻听,当即吩咐人,将人都请来,只待查看。
马棚中的确挖出了些东西,金银器璀璨,前来质问的管事婆子认真辨认,便是他们家中所丢,虽不全面,亦有三四成在此处了。那些管事婆子一听,心中骇得发慌,这事闹了出去,他们担当不起。
而那些郎君瞧着那些东西,面如土色,尤是崔胜,十分不解。他胡乱绉出的地方——是马棚,他这晓得,几人常去那处跑马——可这些东西是怎回事,莫不是他运道凄惨到如此地步,随意点个地方都能挖出这些来。
若要崔朔来,定是冷静否定,洗清自身嫌疑。只崔胜不学无术惯了,哪管这许多,嚷嚷着说假的,还直指着苏离道,“怎会在那里,定是有人陷害于我,你,苏长离,是你栽赃陷害!不然如何这般巧,你的人一去,就是挖着了,定是你诬陷!”
旁的几个也非多聪慧之辈,听得崔胜言语,觉得很是有理,不由跟风附和,“定是如此,若非诬蔑陷害,便是苏府尹你欲包庇罪魁祸首!”
“这些器物本埋的较浅,又被马儿踩出,露了一角。”有一面容憨厚的衙役,指了指鎏金香炉炉足上擦痕,“这儿是露在上头的,摩了几下早瞧不出模样了。幸是阿九被绊了跤才察觉。”
衙役所言阿九,晚柠是晓得的,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家中父母俱亡,独留他一个,幸身子健壮,来京兆府做了衙役。时常见人就笑,一双眼睛弯得跟月牙似的,说话行事都透着股憨劲,很讨人喜欢。
听得衙役这么一说,众郎君面上更添尴尬,崔胜原是胡搅蛮缠,哪儿在意这些,刚要再开口,听得冷冷一句,“住口!”
崔胜一愣,抬眼望去,见得崔朔神色阴沉如水,跨门而来,后儿一衙役苦笑请罪,他本欲通报,偏崔朔耳朵灵敏,听得里面动静,一时恼火进来了。崔朔自知失礼,可他如何不恼,他今儿休沐在家,拉来处理此事便也罢了,又闻得崔胜这般丢人,实叫他大失颜面。
一腔怒火难压,冷声道,“崔胜,二婶真真将你惯坏了,如此放肆,简直不知所谓!”
崔胜最知崔朔脾性,常儿是顶君子端方人物,万不会生气,然若真怒了,才真正厉害。他一向敬畏,这会子见崔朔动怒,当下不敢再出言,却仍不甘心,只暗暗瞪向苏离。
苏离不以为意,崔朔朝上一揖,言道,“苏府尹,方才下官失礼,苏府尹勿怪。是下官府上教弟不严,教出这般不知天高地厚的孽障。”
“无妨。”苏离与崔朔多年好友,哪不知他府上之事,自不会责怪,只淡淡一句,“此案尚有疑点,需得审清楚。”
崔朔颔首应允,再是询问始末,听得苏离复述,面色微变,目光转冷,冷冷扫过崔胜。崔胜只觉背脊发凉,心下惶恐难言,嘴巴微张,却不敢出声。崔朔瞧得他这般模样,纵心中百般气恼也化为丝叹息,“苏府尹,可否往隔室一谈。”
“自无不可。”
二人入了隔间,不知密谈何事,苏离竟是允了诸管事将人领走。时孟瞧着不禁挠头,轻声嘀咕,“今儿府尹脾性怎这般好,若是以往,不将人扣下打个几板已是难得,还将人放了。”
苏离怎想,晚柠无从猜去,只遥遥一望崔朔。然崔朔无心顾及,将人领了回家后,如实禀报,当即气得崔邵面如金纸,大骂,“糊涂啊!不肖子孙,我怎生了你这般不肖子孙!莫劝,莫劝,今儿我便是上家法,省生如此孽障,惹先人泉下不宁!”
无需下人,崔邵直寻了板子,自个儿动手,一下下狠狠落在崔胜身上。打得崔胜鬼哭狼嚎,求饶不迭,又见父亲神色狰狞,哭诉道,“并非是我,是那苏长离哄骗世人的,我不曾干这等事情!”
高氏闻了消息匆匆赶来,见爱子哭得如此凄惨,当即挡在前头,搂住崔胜泪如雨下,“郎君这是作甚,胜儿都说不是他,你怎能听信外人言语,这般责罚,岂不伤了胜儿心!纵是胜儿又何妨,多少有我们帮衬着,你我就这一子,当真要打死他不成。”
崔邵得面色铁青,低声斥道,“让开!”
高氏怎肯让,豆大泪珠滚落,哭得哀戚,死活不愿松手。崔胜被高氏抱着,亦哭得肝肠寸断,“阿娘……”
“你可知这孽障犯了何事。”崔邵咬紧牙关,气血涌上胸膛,险些喘不过气。崔朔赶忙搀扶崔邵,将事一说,高氏抹泪,哽咽道,“这亦是我府中之事,莫说胜儿未偷,便是偷了,与那苏长离有何关系,明儿将案消了便是。”
她素日里疼惜崔胜,对这独子也颇为宠溺,故此崔胜才养成了如此骄奢淫逸性情。崔邵反恨其不争,“你我就这么个独苗儿,素日不喜读书,不学无术也罢了,我崔家好歹世家,富贵无匹,短不了他吃喝。偏做出偷盗,这等叫祖先蒙羞之事!你还惯他,莫不是日后惹来抄家灭族之祸,你方知不妥!”
他是短了崔胜吃喝,或短了他穿着,偷到家里头来了。崔邵越想越气,手上用力,啪的一声脆响,板子断成两节,高氏方呆呆松了动作,看着那半截儿板子,怔忪片刻,搂着崔胜哭得更为凄惨。
崔胜挨了板子,浑身是痛,脑袋晕乎乎,哭丧着脸,只觉全身散架,疼得受不住,又不服输,“阿爹,我没干那事,不是我!”
这事放于崔朔、崔胤上,众人是万万不信,偏是崔胜,谁人不晓他是个没主意的,平素里依仗着崔家权势,胆大包天,蛮不讲理,莫说崔邵,便是高氏,亦拿不准他是否犯下这混账事。故心知此事虽未曾定,仍难掩崔邵怒气,这才发作起来。
这般事情,不独出崔家一府,那些子郎君哪个不荒唐惯了,又挖出东西,就家中人都信了几分。故有气得动家法的,有大骂苏离的,亦有偷着商议,小心销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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