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片静默中,迟霁面前落下一道青衫衣袍。她只听头顶落下一声叹息,“怎这般不省心?”
她抬头,伸手攥住他衣角,“师尊。”
“去山门前跪着。”浮光道君移开目光,“跪到自省知错,再来寻为师。”
“.......是。”迟霁应道。
她知道,师尊是护着她。
所谓宗门防备之事从来兹事体大不得马虎,她已然是三番两次犯了错,法不容情,而师尊这遭护着他,意味着如若真有罪责他也得一并承担。
只能如此。否则长老亲自处置,她恐怕还要落个好下场。
徒弟犯错,乃师尊管教不力之过。师尊都发话了,长老亦要给人三份薄面,便点点头:“此时还待彻查,查清之前,勿要对外声张,诸位便散了吧。”
浮光道君走了,铃泽冷哼一声,跟上师尊的步伐,“师尊等等我!”
只剩下红昭在原地陪她,以及远处的苏春光。
直觉告诉她,苏春光一定知道什么。
可她眼下却完全不知道铃泽究竟是不是铃泽,亦或是,两个人,所有人都不曾知晓?
苏春光走到她面前,依旧是那熟悉的笑意,只问她:“迟霁师妹,还走得动吗?青霜剑伤人不浅,可还撑得住?我背你回去?”
迟霁仰头露出一个笑,“不必,多谢苏师姐。”
她没有心思和笑面虎过招了。
迟霁和红昭一并离去了。
苏春光在原地站了一会,回头朝着月光照射不到的树丛后道,“人走远了。”
一道白衣身影极轻地走出,是苏沉雪,他朝着少女离去的方向极轻掠过一眼,没说什么,转头便要走。
苏春光在后面道,“那丫头伤得不浅,青霜剑伤难愈,这几日都要下雨,山门地板俱是石子路,这般折腾着跪几日,阿雪你觉得她能撑得住吗?”
“与我无关。”他头也不回。
“既是无关,方才长老面前为何试图维护?”苏春光不紧不慢跟在后面,“阿雪你也觉得没那么简单是不是?可长老不在乎真相。”
她发觉苏沉雪走的并非回明月楼的路,而是往禁地大门。
苏沉雪低头望着青霜剑,反手将其斜插入石门上的开关。
“原来你信她啊。”苏春光作出个恍然大悟的神情,“你不是听长老的话,凡尘中事概不插手,怎么,这是在?”
苏沉雪不应声。
石门上繁复神秘的符文荧光闪烁,尔后只听轰然一声,訇然中开。
他入了其中。
苏春光思索一时,跟着入了。
...
苏春光一语成谶。
迟霁回去之后只草草上了药便去山门跪下了。
守夜的弟子十分惊诧又不敢多问,迟霁面无表情地跪地板正,脑子里还在回想和红昭的话。
“铃泽平日里对你说那些话,你别放心上,她心思不坏,非是刻意针对你。”红昭替她上药,“今夜一整夜她都在我房里头说闲话呢,迟霁,你会不会是看错人了呀?”
迟霁也想告诉她看错了。
但她还没眼瞎。
那人就算不是铃泽,但确实长得一样。
她这厢脑子里一团乱,想来想去什么都想不出来。
浑浑噩噩便过了半个晚上。
黎明将至时倏然飘起了小雨夹着细雪,冷意降临,她衣衫单薄地跪着,起初只觉得冷,后来便麻木到没甚么知觉了。
这一整日来来往往的弟子皆注目而视,窃窃私语的,冷嘲热讽的,各色目光打量来,她丝毫没在意,只觉得困。
雨夹雪落了一整日,往常半日便歇,许是老天都在为难她,稀稀拉拉延绵不绝。
日头过半又下山,星月稀疏,迟霁听到有人喊她,恍恍惚惚抬眼,是铃泽。
“叫你这么久都不应,你就这么讨厌我?”少女恨恨瞪着她,“师尊让你去见他,别丢人现眼了!”
“擅闯禁地什么罪责宗规可写得清清楚楚,”她冷哼一声,“此事至今,便也算是这么轻飘飘的过了,要说还是师尊门面儿大,长老这都能忍你,换个别人,你早该死千八百回了!”
迟霁疲惫得不想说话,只慢吞吞站起身。
铃泽嘀咕几声又一溜烟跑了。
她浑身都疼得厉害,又冷又僵,便这般游魂似拖着身体行走。
她浑浑噩噩地想,师尊会和她说什么呢?
她对师尊的印象不深。
也并不知晓,为何一向鲜少收徒的浮光道君,会在入门那日一眼便相中她。
他惯来放养,也随性。只告诉她好好修炼不懂就问云云,此后便没有再多的交集了。
他会相信自己吗?
还是会继续盘问……
迟霁心焦力猝,越走越困,足下倏然失了力,软绵绵地往前栽倒。
想象中冰冷的地板触感没有传来,衣袍摩擦的窸窣声传来,而后粗壮有力的手臂揽住了她的腰身。
迟霁一头栽倒在那人身上,眼前昏黑,只嗅到一阵清淡的冷香。
这熟悉的气息她只在一个人身上闻到过——
苏沉雪。
“.......迟霁,醒醒。”
毫无反应。
苏沉雪身体僵硬,怀里搂着个软绵绵发烫的少女,松手也不是,抱着也不是,显出几分难以察觉的手足无措来。
他从不与人接触,较之上回她那冒犯性的触碰,苏沉雪只来得及感受她身上的热意。
再者便是上回他伤昏时被搂在怀中,彼时察觉到的也是温软热意,断然没有眼下这般——
浑身都在发烫。
生病了。
“我来吧。”苏原樱见他僵立不动,知晓他的局促,便上前将迟霁接过,打横抱起。
“淋了这一日的雨,又负伤在身,想来是病了。我带她去一趟医馆。”他说。
迟霁窝在他怀中哼唧两声,果不其然,面颊迅速开始烧红。
许是冷,她不自觉地往人怀中窝,两手下意识搂住少年紧实的腰身。
苏沉雪静静看了一时,又不动声色地别开眼,应了一声。
这一番动作折腾下,少女的发饰勾住了苏原樱的头发,他腾不出手,又不敢用力拽扯,便哭笑不得找苏沉雪求助,“阿雪,头发勾住了。”
苏沉雪伸手,解开迟霁发饰上两人缠在一起的发丝。
凑得近,少女身上熟悉的气息扑来,犹如那日他无力窝在少女脖颈间时,所闻到的,是比这气息更热一些的体香。
他指尖一顿,收回手,不自在地后退两步。
苏原樱抱着人离去了。
苏沉雪觉得自己是来得不太巧。
他从禁地出来后,本该回明月楼闭关。
但——
苏春光说得不错,青霜剑乃是凶剑,剑气寒凉霸烈,若是负伤定然极痛难愈,辗转半旬都不一定好。
这些年他执掌青霜剑亦遭受过不少反噬,受伤都成家常便饭,也知晓什么药用得好。
但这些,本是与他无关的。
他攥了攥掌心那一小瓶药物,抬眼望着少年抱着迟霁远去的身影。
女孩子乌黑的发梢落了雪,随着行走的步伐,落下的发飘然晃荡。
那双雪白的手指尖泛着红,死死揪着苏原樱的衣裳,俨然是极为依赖的姿态。
苏沉雪无端生出几分茫然来。
...
这一病迟霁又是昏了好几日。
昏昏沉沉间,她又开始做一些反复无常的梦。
梦里依旧是那张她又爱又恨的脸。
此间乃一座昏暗湿冷的破庙,漆黑的空间内惟一的光源便是破落桌上的烛火。
她已经分不清是苏沉雪还是时遥了,只觉这眼前负伤苍白的少年人美极,靠在墙边,发丝散乱。垂着眼皮,神色冷淡又病恹。
她心跳得很快,难言的欢喜自心头生起。
迟霁手中捧着一碗粥,尝了一口,满意地点点头,“我做成功啦!这个很好喝哎,吹吹凉了给你喝!”
那人不曾应答,更不为所动。
迟霁却自言自语,“真好。我对你这么好,你以后可要对我更好,一辈子都对我好。”
时遥掀起眼皮看她许久,见她依旧在自娱自乐,随口敷衍,“我性情软弱,胸无大志,你跟了我也没有日后。倘若真有飞黄腾达那日,我也必然是抛妻弃子另攀高枝之人。我若是你,当下就该逃得远远。”
迟霁放下汤碗,又急又气,“不行,你只能是我的。”
他连应都懒得应了。
她挪坐过去,挨着他。调羹搅动浓稠香气的粥,闻了闻,又伸手碰了碰他,“快喝呀!你不饿吗?饿不饿呀?”
他睁开眼,面无表情地盯着她。
迟霁满脸期冀的目光在他长久无言的注视下,慢慢化为满腹委屈,最后一脸怨怼地看着他,不退不让。
“你一个娇小姐,看上我这下三滥的小混混什么了?沈三小姐看人的眼光真的很差。”他嗓音平平。
“我喜欢你,对你好,都是我自己的事情。而且我从头到尾没有拿沈家一分一毫,全是我自己挣来的,有何不可?”迟霁不服气道。
他闭目,重新靠在墙上,喃喃道,“蠢死了。”
“你才蠢,你是天字第一号蠢!”迟霁愤愤不平。
而后倏然惊叫一声,攥着他的胳膊不住摇晃,“你、你、你快点看看啊!你腿上伤口崩裂了!流了好多血.......啊啊——别动别动,我给你包扎一下!”
迟霁惊醒了。
窗外正簌簌落着雪,迟霁盯着看一时,心头生出无限茫然感。
那是过去的她,和时遥。
所谓一见郎君误终身,迟霁倏然发觉,在没有遇到他之前,自己其实是很美满幸福的。
遇到他之后,便什么都没了。主角光环强行降智她这个女配成恋爱脑,没苦硬吃,万恶之源。
但她好似,不全然是这样。
倏然,她注意到窗台上撂着一个小瓶子。因覆了几分雪,所以尤其不显眼。
迟霁盯着看一时,下床去拿了看,里头是几颗黑漆漆的药丸。
她一时之间竟想不出是谁送个药要撂在窗台上。
恰时,门外传来“笃笃”两声,红昭的声音响起,“迟霁,你醒了吗?”
迟霁忙给她开了门。
红昭又带了些药粥给她,迟霁确实饿得慌,埋头便是一顿狼吞虎咽。
迟霁问,“红昭姐姐,我怎么回来的?”
“你那日昏过去了,苏原樱师兄把你送回来的。”她如实告知,又突然想到什么,便问,“迟霁,你有没有觉得,苏原樱好似对你挺好的。”
“有吗?”她眨眨眼。
“此人是清寒长老按着宗门下一代掌门继承人的标准去培养,因而虽则性情温润,可实在内里并不是个多管闲事之人,他好似,已经不止一次为你出手了。”
红昭突然眯眼笑起来,“你没听到吗?清寒长老那日还罚他了。”
迟霁倒没心思关心他,只问,“真是苏原樱送我回来的?可我怎么记得那日好像看到了苏沉雪。”
“你想什么呢,难不成还是苏沉雪送你回来的?”
迟霁慢吞吞喝粥,若有所思。
不应当,她肯定不会认错。那日接住她的肯定是苏沉雪。
真稀奇。这人向来对她退避三舍,怎么突然改了性子?
迟霁将那小药瓶递给红昭。
“此物贵重,你从何处得来?”红昭本就精通医药一道,只一眼便分辨出其中底里,道,“这应当是治你身上的剑伤所用,青霜剑寒凉,此药物含有热性,两相抵消。”
那应当是荧送的,这等对症下药的贵重之物,也就她唾手可得。
“友人所赠。”她含糊两句,吃饱喝足整个人都好了不少,便忙着换一身新衣服。红昭见她里外忙活,便问:
“你要去拜见浮光道君吗?他眼下应当是不在。”红昭给她收拾了药粥,催促她将黑漆漆的汤药灌下去。
“为何?”迟霁苦着脸问。
“你可还记得前段时间,青重山比邻地界的小宗遭遇魔祸,宗门费了一番功夫才将其平定。亦也因此,那地方圆数百里化为血海,早就成了废弃之地。”
“宗门封禁之后凡常人不得踏足,然而最近随着魔域十三城的结界破,首要吞并之地便是那处血海。魔域吞噬地界,此时非同小可,这次长老和高门精英弟子一众亲自去了,浮光道君亦在随行。”
红昭说了一通,又看向她,担忧道:“人界魔界地域分界再没那么泾渭分明,魔祟作乱更是肆无忌惮,迟霁,你老爱往外跑,但最近哪也别去了,都不太平。”
迟霁却是怔住了。
完了,风烬少主又搞事了。
若他目的是直奔青重山而来,她这个狗腿子是不是也得里应外合一下?
见她久久沉默,红昭以为她是担心受罚,宽慰道,“浮光道君不会怪罪你的。若是怪罪,那日便不会开口解围了。”
“.......哦,嗯。我知道。”迟霁在走神,倏然有个荒谬的想法。
或许在原来的故事轨迹中,她半年后带来的那场屠戮青重山的魔祸,正有风烬的手笔。
或者说,真的是她和风烬蛇鼠一窝造的孽。
故事轨迹诡异般的重合了。
迟霁打了个寒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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