渔夫已经很多年没见过出手这么阔气的老板了。
交涉的年轻人生得貌比潘安，穿着一件浅粉色的衬衫，再配上剪裁得体的西装裤，浑身带着些疏离又谦和的气质，这般人要是搁在古代，高低个做王爷的角儿。如果不是条件相差太大，渔夫已经起了把自家女儿许配过去的心思。
“解老板，”渔夫问：“这次要的什么货？”
“不是要货，我想问你，有没有见过这样东西。”解雨臣拿出一颗黑到毫无光泽的珠子，这珠子像有什么摄人心魄的魔力，解雨臣倏地撩起眼皮，便看到渔夫贪婪而又煞白的脸。
“没没没，我没见过，我什么也不知道。”
还没等解雨臣把话说完，渔夫已经嘟囔着连连摇头。要说刚才他还想把女儿许配过去。这会儿已经巴不得请这位财神爷走了。解雨臣却抬手默默理了理他浑身沾着凝固海盐的衣服，凑在他耳边说：“叔，这件事对我很重要。没有把握，我是不会来问你的。你也知道我们解家做事的风格。”
渔夫两条腿打着颤，知道自个横竖是避不开了，他已经是半边身子入了土的人。可他家里头还有个未过门的女儿，到底是舍不得。他重重地叹了口气，满脸褶子皱起来，说：“我知道的，我都知道的。我就是想问问，这颗珠子，您是从哪儿得来的？”
这事算不上什么秘辛。
解雨臣八岁那年，解九爷带着他出了趟海，爷孙两人在海上失联了足有半个来月，就在解家上下已经不抱什么希望的时候，这爷俩又跟没事人似地出现在了解家宅院，还带来了一颗黑色的珠子。
解连环他们都乐坏了，只是解九爷对在海上失踪的半个来月只字不提，解雨臣更是害了场大病，请了多少名医道士来都不管用。直到解九爷连夜把黑珍珠打造成吊坠衔在他口中，这解家唯一的独苗就这么莫名其妙地好了，只是在海上的那段记忆，也随着那场大病的痊愈一去不返。
一直到解九爷去世，老爷子还是把那颗黑珍珠的来历压得死死的，只在临终前把孙子叫到跟前，不断喊他的名字，嗓子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像个破风箱似的喘着气。
老爷子走的那天晚上，解雨臣意外地做了场梦。梦里他的眼前一片乌黑，黑色的水漫过他的胸膛，解九爷离在距他更远的地方，不断呼喊他的名字。
解雨臣却没有立刻往那边游，而是微偏过头，想去看看身后，然而他刚转过去一点角度，后脑就被一股大力托住，身体跟着往前推去。
一个低沉而充满蛊惑意味的嗓音在他身后响起，像是海妖的吟唱，又像是人鱼的诅咒：
“别回头，不然你就永远别想离开这里了。”
这件事解雨臣没有告诉过任何人，他很想知道，当年托住他后脑推了他一把的人是谁，他们认识吗，当时出行的船只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渔夫听完这个故事，沉吟良久，受海风常年吹拂的脸上布满褶皱，皮肤黝黑，两眼却是有神的。“解老板，当年解九爷带你去的那片海，或许是黑海。”
“黑海？”解雨臣重复了一遍。
渔夫点了点头，叹了口气说：“那是片真正的魔鬼之海，连经验最老道的渔夫，都不敢去那里打渔。一旦进入海域，会彻底与外界完全失去联系，几乎所有人都是有进无出。传说那片海域底下藏着至宝，就是解老板你手中这种无价的黑色珍珠。守护在那儿的是在海中遇难的人的魂魄。他们怨念深重，身体被大鱼分食，灵魂又得不到解脱，只有把进入那片海域的人抓来当替死鬼，才能进入轮回。”
解雨臣微皱起眉，民间这样的传闻实在数不胜数，古时民智未开，碰到危险又无法解释的事便会以怪力乱神之事震慑住当地老百姓，无论是否迷信，这种传闻的初衷还是好的。
解雨臣说：“给你多少钱，你愿意带我去这个地方？”
“哎哟解老板！”渔夫“扑通”一声跪了下来，说：“老汉自身不打紧，家里还有个未出嫁的闺女。如果只有我一个人，就算拼上我这条老命，我也愿意载您去一趟啊。”
解雨臣垂下眼，淡漠地说：“我知道你的岳父岳母，甚至你的妻子和儿子，都是在这片海域失踪的。”
渔夫的脸白得像纸，开裂的嘴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解雨臣无动于衷地说：“你难道不想知道当年他们在这里发生了什么吗？毕竟可是你为了一己私欲，带着他们出海的啊。”
那是影响渔夫这辈子的一件大事。渔夫原来只是个打螺丝钉的匠户，哪怕常年不着家，一年到头也挣不了几个钱。直到他听到了这个传说，人一旦穷疯了的时候，便难免生出些极端的想法。他想，如果他一个人去了黑海，他没了，这一家人也得饿死；那不如就搏一把，把一家子带过去，或许还有机会能发笔横财。不成仁，便成神。
那天他难得买了斤肉回家里，说是自己发了一笔财，打算带他们一家子出海玩。
穷人苦日子过惯了，看着家里见底的米缸，日子越来越没有盼头。他们听了这话，一时都乐开了花。想也不想地跟渔夫一块出了海。
出海的那天，果然出了事。
海面上聚集起来的浓雾越来越多，渔夫兴奋地看着底下黑黝黝的海水，他近乎痴狂地看着这块电闪雷鸣的海域。高声喊着“我要发财了，我要发财了哈哈哈”，然而他没注意到，在他身后紧紧抱成一团的妻儿和岳父岳母，他们看向渔夫既熟悉又陌生的背影，年幼些的开始放声大哭。
再后来，便没有后来了。
当他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在一块嶙峋的海礁上，周围风和日丽，离他最近海岸上，还有正要出海打渔的渔夫。
“如果我猜的没错，”解雨臣弯下腰，近乎怜悯地看着他湿润的双眼，说：“这么多年来，您都没睡过一个安稳觉吧。”
渔夫想，其实从他出海打捞的那一天起，这一刻就是注定了的，只不过解雨臣帮他加快了进程罢了。他这一生，注定与魔鬼之海纠葛不清。
解雨臣用指腹抚摸着黑珍珠光滑的表面，感受着鼻尖略带腥臊味的海风。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他觉得手中这颗珠子因为越来越接近黑海，隐隐发烫起来。
与此同时，他感到船体一沉，他倏地起身，才发现海水已经漫灌到脚踝。
他走出船板，发现那个渔夫早就不见了踪影，四周是乌压压的海面。
他不能确定渔夫是不是出了什么事，还是他故意把船底划破来报复自己，但无论是哪一种，他此行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你会来的吧。”解雨臣凌乱的发丝在海风中上下翻飞，海水倒灌，船体发出不堪负重的“吱呀”声。
解雨臣孤注一掷地张开双臂，直直地从船舷上坠了下去，一瞬没入黑黝黝的海面，溅起汹涌的白浪。
充满腥臊味的海水倒灌进他的耳腔、鼻孔甚至因窒息而微张的嘴里，他痛苦得浑身痉挛，身体跟铅块似的越来越沉，越来越沉。
直到让他魂牵梦萦了不知多少年的嗓音在耳边响起，他没听清那句话，却能真实地感受到唇上微凉的触感，随着新鲜的空气被不断地灌入心肺，他微睁开眼，四周依旧是一片漆黑，不知过了多久，他感觉身体蓦地一轻，然后上半身冲出海面，他剧烈地咳嗽起来，一双大手把他从水中稳稳地托起。
等他缓过神，才发现自个坐在一块船只的残骸上，腿还浸泡在浓稠如墨汁般的海水里，那双大手的主人此时正仰着头看他，嘴角带着冰凉的笑意，眼睛被一只不知从哪个落难者手里拿来的墨镜罩着，肩膀和腰腹处生长着半黑半透明的鳞片，硕大的鱼尾被他长长地拖曳在身后，危险而妖冶。
“你就不怕我见死不救吗？”戴墨镜的男人歪着头这么问他。
“不，你会来的。”解雨臣勾唇笑了笑，用手指勾下他罩住大半张脸的墨镜，定定地看着底下血色的眼眸。太漂亮了。他想。这是他这辈子见过的最勾魂摄魄的眼睛。
男人薄唇微张，言语间充满危险的气息，说：“但凡看了我眼睛的人，都不能活着走出去。你知道的吧？”
解雨臣用湿润的手掌托住他的脸，看着他像鲛人烛滴下的蜡油般的双唇，阖上眼，虔诚而热切地吻了下去。
“嗯，知道了。那又怎样？”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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