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掌、野鸡、野兔都有啊,还有干虾、牛舌……要吃什么都有卖,就在转角口那家店,诶哥们,跟着队伍排就行!”
“干什么呢?这么热闹?”
“置办年货呀,哥们姐们刚买了活锦鸡、西洋鸭,诶,你媳妇儿呢?你又不管帐,也肯定识不了好货的。”
“这话说的……好东西人能不知道吗?”一葫芦清酒在手,咕咚咕咚闷进喉咙,安岚牵着上头的绳子在手指间荡来荡去,眼神微敛看向视野中略显模糊的小二。“我没媳妇儿,自个买成不成?”
酒气如铺天盖地般扑鼻而来,小二嫌弃地后退一大步,原本紧抓着抹布的手立刻转为捏住自己的鼻翼,好像安岚身上比破抹布还要臭。“去去去,哪儿来的酒鬼,不要站咱店面前败了风水。”
“不识货,我可有钱得很呢。”安岚皱着脸摇摇头,挺胸背手从小二身边路过,他高抬起脖子又痛饮了一口清酒,酒液便顺着喉结的弧度直流而下,最后消失在衣领深处。
即便满身酒气暗示着此人不宜接近,可绯红上脸的秀骨清像还是惹得路过的小姐纷纷掩面偷窥。
酒葫芦 “砰”的一声砸在剑鞘之上,安岚没管那没入深处的寒意,也任由他人或指指点点或谈笑相议,成为陌生人的话题中心。
与众人分别已经过去了很久,久到连季节都完成了更替。薄衣从一件加到了两件,又从透风的一层换到了能悟出热汗的厚度,然而在这个足够下雪,却久久没能降下初雪的温度里,安岚仍旧身着单薄的两件,行走在这个从未来到过的小镇路上。
彼时,离大年三十还差个整月,但也确实到了可以置办年货的时节。早有空闲的人们借机打发无聊的时间,同家人朋友一起度过这一整年最愉悦、最能找借口放下所有事情的重要节日。
望着嬉笑幸福蔓延在嘴角,又在眼尾处画下美满的符号,这就是团聚的意义所在。
安岚并没有觉得有多冷,他本身就不是个怕冷之人,甚至按习惯来讲,在下雪天里他宁愿用穿少一些来与行动便捷做交换。再加上本就生在北边,倒水结冰的气温或许早在出生前就深入骨髓,因此看到裹得严严实实的人反倒会从内心深处升起热意。
安岚舔了下嘴唇,前夜他来到这个不知名的小镇,本以为是个清清冷冷好修养的好地方,谁知第二日起来就见行人络绎不绝,一夜之间居然就生出了过年的气氛。这镇上你来我往的行人实在太多,就让周遭的温度也一并升高了起来,可安岚却一反常态地并没有起热的感觉,他看着入眼到处都是的大红色,心想要不他也赶个过年的热闹,去采买一件红色的新衣。
他扯了扯身上的外衣,里外一致的黑色,在过节的氛围中实在也太为沉闷了,众人克制不住地回头,倒显得他特立独行似的。
以往的年货采办他几乎都是没有参与过的,当然他的母亲——宁微顾也从未自己经手做过。他们家有年迈而有经验的管家,也有贴心能照顾各人起居的老嬷,这些杂事从来是轮不到小孩儿手里的。但没吃过猪肉总见过猪跑,即使安岚在最初只对“过年”有着“约等于吃顿好吃的”印象,那么独自出门在外的这三年也足够他将这一习俗理解深刻了。
“离家出走”的第一年,安岚在一家小有名气的酒馆里孤身一人叫了一桌小菜,窗外锣鼓喧天,炮仗烟花声不绝于耳,他本想安安静静看着别人闹腾,却不料被酒馆老板拉着叙旧,美酒一桶接着一桶,小菜一碟续上一碟,老板打手一挥全都给他免了单,硬是二人互相陪伴着跨了年。
“离家出走”的第二年,得到安岚除祟帮助的一户人家邀请他留下吃顿晚饭。时逢大年三十,等安岚意识到特殊日子时,已经难以从饭桌旁挪开屁股了。这家人并不富有,因此安岚并未收取他们的报酬,或许正是因为这点让人家心里有了愧,饭桌上出现的便都是与这户人家不相配的“豪华”饭菜。这顿饭安岚吃得十分拘束,可主人家一双儿女却大快朵颐,饭后安岚过意不去,借口离开去镇上买了些小礼花,那便是他一次从人脸上真正看到“欣喜若狂”的神情。
“离家出走”的第三年……
安岚将酒葫芦的绳索从这一根手指换到另一根手指,又从另一根手指换到下一根手指。这第三年他原本应当是和林念他们一同度过的,还以为总算可以过个传统意义上的阖家团圆的节日,却没想到被个纠缠了二十多年的坏东西摧毁一空。
啧。
安岚忍不住咂了咂嘴。
但让他困扰至深的并非只有这一件事,如今他想到吴遇便觉头疼,并且头疼的并非是分开前两人对于“谁洗臭袜子”这一事的打赌,而是吴遇这个人的想法稍稍让他有些焦躁起来。
吴遇他,好像是有什么事要去做才主动提出要和他分开的。
这一点对于安岚来说相当不妙,试想一下原本你以为你的青梅竹马同你一样都是个逍遥自在的人,两个人知根知底又齐头并进,步调一致便能叫人欣喜。可突然有一天,肩并肩的那人决定率先踏出自己的脚步,即使只有那一只脚的距离,被留下的便能生出一种难以追赶的感觉。
安岚知道自己或许有些别扭,可吴遇仿佛突然间找到了自己要走的道路,虽然他很愿意为对方高兴,可相对应地也对自己十分失落。
他不想再做那个只能看向背影的人。
但现在也没什么好说的,安岚晃了晃了完全倒空了的酒葫芦,暗暗对自己说真是退回到了从前,从前那个没有挚友同行的日子。
其中有一点却是不一样的,这件事安岚从前很乐意干,如今却是变得挑着干了……
他点了点剑柄末端,心道似乎已经有许久没有拔出过探梅剑了。
做出决定的一瞬间并不漫长,可做出选择却需要相当长的时间,两月以前,在各大小村镇上到处“流浪”的安岚有意无意听闻了一些江湖风声,在他们的父辈渐渐淡去传说的现今,有能力的大侠也被牵扯进了各方利益纠葛之中,而利益与益处又与名声纠缠在一起,便能催生出新的规则,制定规则的人又形成了新的势派,将愈加不明朗的江湖掀起新的动荡。这一类奉命执行新规则的人被称之为“铁骑”,他们打着除祟的名号却行驶着入室抢劫的罪行,即便再穷苦的老百姓一家都有着被洗劫一空的可能,江湖又称“所到之处寸草不生的野人”,因为唯独只有未开化的野人才会用一副好人相貌去诳骗仅凭表象就轻易相信他们的单纯百姓。
现下完全可以指责——正是这群被称之为“铁骑”的家伙彻底把除祟师这一行给搞臭了。
同他们只有在“除祟”两个字上能搭上边的安岚自然是被连累了,不管是愿意接近他,还是在他亮明身份后就躲远嫌弃也好,这些冷嘲热讽可没少受过。可当安岚一次又一次不计前嫌地帮助他人时,却也收到了令他难以接受的恶意……
“我口袋里的银子一分都不会给你,也不怕你来我家翻箱倒柜,好好算算你从你们行当里分了多少脏吧,这都是你们除祟师应得的报应。”
别把我和他们归为同类啊!安岚在心底嘶吼着。可他做不到真的去抢那人袋子中的碎银,也做不到当着对方面斥责他一抹全黑的逻辑。要说服一个人很难,要说服一个已经有了意见偏向的固执人更难……于是安岚一句话都没有多说,只是出于理解的,从那里离开了。
自那以后,三年间不间断干着的除祟之事便突然间停了下来,他不再自己找活干,在除祟之前也要询问当事人的意见。如果别人对他抗拒他便退出,而只有那些看他带着佩剑主动找上门来的家伙,或许才能换得一次他宝贵的出马现身。
想着想着便走回了暂住的地方,这是一件小破屋子,是在并不富裕的小镇上也能被公认的破旧。这里的掌柜信佛,因此小破屋子的房费也就只是个白馒头——只要往柜台上放一个白馒头就能让自己在深夜有个暂住地,偶尔也会成为乞丐的心头好,乞丐们将这一行为视作为“改善生活。”
“回来了?”
“回来了,这是今晚的房费。”
对上掌柜的眼神,安岚自然地掏出一个白馒头放在了柜台上。掌柜的平时衣着简陋,但在有些小事上倒是个讲究人,那白色的瓷盆就是他特意放着的、属于房费白馒头的专属之位。
掌柜没有再同他搭话,安岚便点点头走到了最里头的屋子里。这屋子在整个破旧旅馆里也算不上上上间,或许比大多数还要破烂不少。信佛的掌柜向来讲究平等公正,因此他也并没有因为特殊条件能在这里有挑选的余地。屋里碗、盆之类的都只有单只,木头杯子也不知为何缺了个小角,尖锐的毛边随时都有可能把嘴角的嫩肉给扎穿。那床躺上去甚至会前后左右不同角度摇晃,盖在身上不和季节的薄被仿佛一年四季都透着湿气和霉气。安岚将被子拱到一边,仰躺着倒了上去,那木板床发出着“咯吱咯吱”的脆弱声响,可安岚却觉得十分自在。
“哥哥,你在干什么?”
安岚转头扭向窗外,他的木板床正靠着一边的窗户,窗户外趴着一排幼小的孩童。这些孩子应该是互相认识的,今日在街上闲逛时安岚也有瞥见过他们,如今出现在这里,倒不知道是不是对他感兴趣而一路尾随着追过来了。
见他不答,又一扎着两个辫子的小姑娘晃头问道:“哥哥,我爹说你在自虐,是真的吗?”
“自虐?”笑声从安岚嘴边轻飘飘溢出,“你爹怎么会教你这种词,小小年纪别什么都往脑子里记。”
“那你是吗?”旁边的小男孩不依不饶,“你为什么不找个好点的地方住下?”
“我在享受,你们看不到我在享受。”安岚道,“因为某些事我好像有些乐极生悲,所以才觉得现在能实打实地感受到苦痛和苦难十分真实。”
“‘乐极生悲’是什么?你是做杯子的人吗?”
“做杯子……”安岚笑着坐起身道,“没有这样的人啦。”
他挥挥手,将好奇的孩童们赶跑了。
要买红色厚衣迎接新年一事在他做梦时滚了一遍,那印在脑海深处的渴望便化作为了实际行动,催动着再一次往人多的街道上走去。年间的人流几乎每一天都很庞大,安岚一路上被挤来挤去,甚至还有大胆的男男女女故意贴着他擦肩而过。而安岚对此毫不在意,对他来说,只要没人将他的探梅剑好奇拔出,那其他事就算不上什么了。
路口暂时空阔起来,安岚便活动着肩膀往目的地走去。在这不知名的镇上待了不过三天,也眼见着愈来愈多的人将视线放在了自己身上。安岚说不准对这众星揽月的情形是喜悦还是厌恶,但他大抵还是对故意找麻烦的行径厌弃着的,因此在身体后侧受到猛烈撞击的时候,他还是当着众人的视线发出了不耐烦的声音。
篮子里的鸡蛋碎了一地,蛋黄摔在地上变了形,看着就像是破碎的太阳。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