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
江稚鱼回神,下车,才发现对面就是自己的大学。
现在正值暑假,她大一就从宿舍搬出来,无法留校。
她有些发愣,扭过头看陈最:“假期进不去学校。”
陈最取头盔的手一顿,他的头发有些汗湿,被压得凌乱。
“这里。”他指向江稚鱼身后的一栋老式居民楼,红砖铁窗,墙根一排枯败的盆栽,绿叶花朵尽数凋落,只立着几根褐色的枝,看不出是什么植物。
江稚鱼反应过来,脸庞有些发热,沉默着跟着陈最进楼。
陈最的家不到八十平,墙壁地板只刷了水泥,没有进一步装修。
家具简洁实用,挂画与绿植打破整屋的沉闷,别有一番风格。
统共有两个房间,一间卧室,一间杂物间。
陈最朝她伸出手,手掌指腹都是茧,但是手指修长、骨节分明,腕间的青筋凸起。
江稚鱼歪歪头,白皙小巧的脸庞表露疑惑。
“我会修手机,要帮你看看吗?”他说。
江稚鱼便掏出手机给他。
陈最走进杂物间,江稚鱼跟在他身后,停在门口,问:“不是有两间房吗?”
“我晚上睡这里。”
杂物间要怎么睡人呢?
江稚鱼认真地探寻着这个不大的房间,地上摆有几个大大的纸箱,靠墙一个铁架子,铁架子上摆满大大小小的各种各样的工具和不知名零件。
架子前有一张老旧的木制桌椅,陈最在木椅上坐下,打开桌面的台灯,尝试开机,没有动静。
“摔了吗?”他问。
“没有。”江稚鱼回,“进水了。”
陈最点头,找出一个小号螺丝刀,拧开手机尾部的螺丝。
又撬开外壳,动作熟练地取下电池和充电小板。
“显示座子腐蚀了。”
江稚鱼不太懂,懵懵懂懂“哦”一声。
灯光下男生眉骨深邃、轮廓利落,突然回头看她一眼,阒黑眸光与平日的冷淡戾气径相抵牾,似乎有一瞬柔和,但被冷白灯光掩盖,难以察觉。
就像厚厚的冰层无声无息裂开缝隙,只有底下汹涌的水流知道,它们看到落下的一些光和波澜。
“洗手间在客厅,你先去洗漱。”他说。
陈最总是惜字如金,让人觉得他狂妄目中无人,所以一旦开口就让人无从反驳,生不出拒绝的勇气。
江稚鱼知道他也许不是这样的,但又不太确定,毕竟从以前他们之间就不太交流,只有一些流失在褪色回忆里的对视。
-
夏天,洗手间里闷热不已,热水一打开,墙壁镜子就凝出水雾。
江稚鱼没有换洗衣物,但是坐了一天车,出了一身汗又被风吹干,她犹豫了会儿,还是决定从头到脚洗一下。
洗头的时候,紧闭的门响了一下。
江稚鱼关掉水流,仔细听,门又响两下。
她抹掉脸上的水,打开门,只露出一双湿漉的眼睛,以及半个挂着水珠的莹白肩膀。
“怎么了?”
陈最偏过脸,拿着一团衣物递给她:“衣服,干净的。”
“谢谢。”江稚鱼笑笑,接过。
门再次关上,男生垂眸,能听到里面淅淅沥沥的水声,隐忍地,喉结上下攒动。
然后快步离开。
身上的衣服过大,白色T恤松垮地挂在身上,下摆几乎垂到大腿。
裤子也很长,堆在脚踝,江稚鱼往上翻折几道,确定不会拖地才出去。
陈最已经把客厅的落地风扇搬到卧室,将修好的手机给她,然后抱着一床凉席直接铺到杂物间的地板上。
“你睡地上吗?”江稚鱼跟在他身后问。
“嗯。”陈最点头。
“要不我睡沙发,你睡卧室吧。”
客厅的沙发虽然窄,但是睡一个纤瘦的女孩子完全没有问题,身形高大的陈最就不行了。
而且睡沙发总比睡地上舒服。
“不用,楼上住户最近酗酒,喝多了喜欢上下楼敲门,你睡客厅不安全。”陈最否决她的提议的理由很充分。
江稚鱼总觉得不太好意思,想找一个折中的方案。
可能是洗太久,热气裹得她头脑发晕思绪滞涩,她摸了摸还有些发烫的脸颊,语出惊人:“要不床我们一人一半吧。”
陈最顿住,蹲在地上将凉席扯正,抬头看她。
女生乖乖巧巧站在门外一寸的地方,灯光下,白皙的脸庞覆一层粼粼水雾,澄净透亮。
纤瘦的身体罩着不合身的宽大衣服,湿发搭在肩上,水珠从末梢滴落在地板上或者浸入胸前的衣服布料,洇出不规则形状。
陈最倏地垂眸,嗓音暗自哑涩:“不用了。”
江稚鱼这才后知后觉,脸颊更烫了,不再推拒。
“好。”她胡乱点几个头,丢下一句,“晚安。”
落荒而逃般转身,往唯一一间卧室去,走出两步,又被陈最叫住。
“江稚鱼。”
过往半生半熟的时光里,陈最跟她说的最多的一句话便是叫她的名字。
她下意识转身。
陈最似乎纠结了一瞬,才继续说:“以后不要邀请异性睡一张床。”
这下江稚鱼整张脸都红透,不断攀爬的热度告诉她,自己的窘迫和羞赧无所遁形,一定被面前的男生察觉到。
“我……”她嘴唇嗫嚅着,想说没有,可实在没有信服力,只好点头,“知道了。”
房间里的风扇开着,江稚鱼一进门就坐在床尾对着吹,等脸上的热度降下来,她才捞起手机看未读消息。
除去一些不重要的群消息,吴溪发来十几条消息。
[溪流:鱼,什么时候回来?过两天就七夕了,客人肯定爆满,我离不开你!!]
迟迟没收到江稚鱼的回复,又接二连三发了一连串表情包,先是委屈大哭然后威逼利诱最后有些担心江稚鱼的人身安全了。
[溪流:我的鱼你没事吧!24小时内回我!不然报警了!]
江稚鱼回了消息,说自己已经回来,明天搬家,后天就能回去上班。
吴溪没有回她,应该正在忙。
她又跟房东联系了明天退房,然后等头发吹干就躺上床,一旁的风扇呼啦啦地转着,稍稍吹散这个城市持续了两个多月的炽热,携带着凉意拂面而来。
她又想起那个冬夜,不是滚烫的灶台,不是剑拔弩张的堂屋,取而代之的是寂凉溟濛的荒野,与河边。
那个出逃的夜晚,月色苍凉,从黑色天幕流泻下来。
河水似乎也懒惰,缓缓地淌。
江稚鱼静静看着河面,目光平静至迟滞,手却在遏制不住地发颤。
“江稚鱼。”
江稚鱼记得,那是她和陈最同班三年来第一次说话。
那时陈最喊她的名字,不凶恶也不冷淡,只是轻缓,似是安抚。
“把刀给我。”
江稚鱼浑身一颤,猛地松开手,紧握的刀直直坠地,发出沉重嗡鸣,刀刃上的红色擦过泥土和野草,变成斑驳的颜色。
陈最捡起放到远处,拾捡一些枯草和树枝,掏出打火机点燃。
那时他已抽烟,坐在火堆前,从烟盒里弹出一支,没点燃,只是咬在齿间。
闷声吐字:“坐近点。”
江稚鱼挪到火堆旁的一块石头上,突然觉得冷风刺骨,仿佛那把刀没有划伤爸爸的手臂而是一刀刀切割她脸颊的皮肤。
她下意识抬起手,想摸一下。
被陈最握住手腕:“别碰。”
“怎么了?”江稚鱼愣愣问道。
“肿了。”
“哦。”江稚鱼应一声,放下手,又变得安静。
夜色中,陈最也沉默,时不时添些干草和枯枝,让火一直燃着。
江稚鱼盯着他的手,很突兀地开口:“我爸打的。”
她顿了一下,再开口时嗓音带着哭腔:“他让我和一个男的结婚。”
倏地,烟身滚进火堆,燃烧成灰烬。
陈最记得,高三上学期结束的那个寒假,江稚鱼刚满十七岁。
-
吴溪半夜发来几条语音,江稚鱼第二天早上才看到。
她一条条点开。
[溪流:我的鱼!你终于回来了!我好想你啊!]
[溪流:你回趟家时不时就失联,我可太想你了!]
[溪流:鱼啊……怎么办啊……我真的太想了……]
[溪流:真的……好想他……]
几条语音的情绪跨度很大,从亢奋激动到悲伤难掩,似乎也就几秒的事,吴溪总是在关店后喝得酩酊大醉,第二天下午又照常上班。
江稚鱼回了条:不要喝那么多酒,对身体不好的。
然后起床,换回自己的衣服,到客厅洗漱。
陈最买了一些早点回来,摆在桌上,让她过去吃。
江稚鱼嘴唇弯起一个浅浅的弧度:“谢谢,麻烦你了。”
然后坐在他对面,只吃一个奶黄包和半碗粥就说要离开。
陈最也起身,抓起一旁的车钥匙,说:“我送你。”
“不用了,太麻烦你了。”江稚鱼又说,“谢谢你。”
陈最把人送到门口,女生穿着简单的白色上衣和蓝色牛仔裤,背着一个淡黄色书包,一如从前。
站在门外,同他说再见。
“等一下。”陈最叫住她,拿起手机,调出二维码,“江稚鱼,加个好友吧。”
江稚鱼愣了下,才道:“好。”
门关上,男生薄薄的眼皮垂下。
手机界面,顶着红色感叹号的几排聊天框下面,跳出一条消息:我是一尾游鱼。
他垂眸看着,眼睫微动,手指按下,发送一个句号。
绿色的聊天框静静躺着,开头没有缀着一个红色符号。
对面很快跳出一个问号。
他思索一会,打字:“请我吃饭。”
十分钟后,陈最下楼,跨上车,戴头盔的时候裤兜里的手机震动了一下,他掏出一看。
终于得到回复。
[一尾游鱼: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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