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景宸第一次见到向怀是在随着孝平帝下令燕云修葺加固燕云各个城墙的圣旨一起来的。
周景宸正牵着马从外面疯玩回来,刚进府就被何副官提着后脖领到前厅接旨。
那时候老定安王健在,世子也身负盛名、誉满天下,周景宸与燕云同辈的孩子没什么区别。
不情不愿地跪下去接旨,也没听宣旨太监说了些什么,左右不过是些赏赐又或者嘉奖。
应到那太监尖锐的声音喊到“钦此”时,跟着众人一起将头磕下去,高呼万岁。
再抬头,周景宸发现还有一个人站着在受他们跪拜,那人便是向怀。
就见众人起身后都上前围住向怀,一脸恭维的样子,周景宸懒得理会这些人情世故,甩甩脑袋就回屋补觉去了。
再次见到周景宸就是在晚上的宴席上,她被周景明搭着肩,两人有说有笑地来了。
周景宸的父亲是世子,她自然也跟着受宠,为太子接风的宴席来迟了竟也没被说上一句。
不得不承认向怀是嫉妒的,虽然从小都是锦衣玉食地养着,受着着天下第二尊贵的待遇,但向怀对亲情这个词陌生得很。
老定安王好似很喜欢这两个孙子,没过多久就将两人叫到身边低声说话,还不时伸手去摸摸两人的头。
燕云的所有人都是一副见惯了的模样,大家该干什么干什么,没怎么在意这一幕。
最后向怀发现也就只有他一人耿耿于怀,这场他的接风宴竟然教他待得不是滋味。
后来他每天都去监督城墙的修葺情况,偶尔几次回碰到从塞外回来的老定安王。
他会走近拍拍向怀的后脑勺,笑眯眯地说:“阿怀真是个好孩子,可惜不是生在他们家里头。”
又或者是几句平常的关心,言语间完全没有将向怀当作太子,仿佛只是一个熟悉的小辈。
若是换作其他人早不知道被砍多少回脑袋了,可偏偏这里是燕云,同他这般说话的定安王神情祥和,好像某个疼爱他的长辈。
向怀竟然在这个孝平帝如鲠在喉的地方体会到了亲情和关爱,他像个小偷享受着不属于他的一切,偷来亲情。
大家就好像平常人家的父子、祖孙,这本来是一件寻常的事情,但在这权贵之家中又显得异常珍贵。
周成言、周成行两兄弟会经常去城墙上帮忙,忙活一天将自己弄得气喘吁吁浑身是汗,常常让守在城墙上的向怀汗颜,总觉得自己也应该上前出些力气。
后来,周成言看出向怀地尴尬自作主张地让向怀下去休息,甚至还叫来周景宸带着他去玩。
往往嘴里还嘟囔着,“小孩子家家的上来做什么?一不小心被伤到了可就麻烦了,去去去,去找狸奴玩儿去!”
被叫来的周景宸会从远处骑着马跑来,到了城墙口跳下马来对上面的向怀喊着,“殿下!殿下!快下来,我带你去骑马!”
然后等不及上来拉着他往下跑,后面还跟着周成言地嘱咐,“小心点!别摔着了!带殿下好好玩!”
第一回的时候周景宸就带了一匹马来,结果就是和向怀同乘一匹马,向怀紧紧抓着周景宸的衣服,心里暗自觉得一辈子待在燕云也不错。
周景宸也丝毫没有贵族的架子,甚至像个民间家中不成器的幺子,每日除了玩闹没个正经样子。
带着一众定安王部下的孙辈们,今日玩官兵捉贼,明天去比赛骑马,后日爬树去抓刚出生的小鸟。
周景明长上他们几岁,已经开始被老定安王抓去军营里历练,回来时会给他们带些街上的冰糖葫芦、糖人之类的小玩意。
向怀一开始还不太好意思去接,就见身边的周景宸毫不客气地拿走,还不忘呛上一句,“下回我想吃王婶家的。”
于是两人就会从口头较量发展到打作一团的地步,最初向怀还会劝劝架,到后来就一边吃小食,一边点评战况。
有时他和周景宸玩累了,两人就会躺在山坡上,任由阳光暖融融地晒在他们身上。
“所以你为什么会一个人来燕云,这离长安多远啊,你家里人舍得你吗?”
某一次两人并肩躺在山坡上,身边是牧民散养的牛羊,微风不间断吹来,刚好抚平一直被晒着的点点燥热。
周景宸难得开始好奇向怀来这里的原因,那时候她还不能理解天底下会有父母不爱自家子女的。
向怀在这里生活了一年,心中的戒备也完全放下,毫无顾忌地开口。
“我阿娘死了,阿耶不想见我,所以把我以监工之名赶得远远的。”向怀的声音很平静。
再次回想起长安的生活就好像上辈子,向怀不知不觉在这温柔乡中沉溺已久,甚至流连忘返。
周景宸没有想得太多,安慰他两句,“没事儿,你阿耶肯定是太伤心了,要不了多久肯定会想你的,就会来找你回去了。”
“是吗?”向怀眯眼看着燕都干净的天空,心里突然又升起些希望来。
“是啊,我之前和阿娘阿耶吵架离家出走,没过两天他们就跑出来找我了!这天底下哪有不爱子女的父母呢?”周景宸闭着眼睛理所当然地说着。
“可是……我阿耶好像不是很喜欢我。”向怀犹豫着开口。
“那他肯定是想要锻炼你咯!你是太子嘛,任重道远,肯定要对你严厉些,心里肯定是最看好你的!”周景宸一本正经地分析着。
向怀沉默下去,似乎真的被周景宸的话打动,原本有些抵触回想京中的日子,现在却觉得这些都是父皇对自己的考验。
“而且啊,”见向怀沉默,周景宸又加重力道,“你来的可是燕云唉,圣人肯定是想要让你好好与我们家培养感情,你就不要多想啦。”
向怀被周景宸一系列诡辩绕昏头脑,竟然也觉得有些道理,心中不自觉暗自欢喜起来。
偏偏这时周景明在远处喊他们,“狸奴!殿下!回府吃饭了!快来,别让阿翁久等!”
玩儿了这么久两人也饿了,站起来爬上马,嬉笑着往王府骑。
那些时候,向怀真的觉得孝平帝是看重他的,只是不善于对自己开口,燕云真是个好地方,向怀开始期待起将来。
“你又去哪里疯了?还带着殿下一起,满身都是草!还不赶紧过来擦擦,想这样去用膳吗?!”
“还有大郎,叫个人叫这么久,又带着他们吃小食!都给我去更衣!”
周景宸的阿娘是个彪悍的女子,似乎是老定安王手下猛将的女儿,周景明的阿娘早产不幸丧命,如今王府中就是这位娘子在管家。
具周景宸自己说她阿娘是个奇女子,可上阵杀敌,可入府管家,把家里的皮猴子们训得服服帖帖,就连老定安王都对她敬重有加。
“当年我阿娘就是单枪匹马,奔袭千里去救当时深陷重围的阿翁,一下子将我阿耶给迷得神魂颠倒。”这是周景宸夸耀自己阿娘时常说的话。
三个小辈在看见这位王府的管家娘子后,全都规规矩矩地靠墙站着,就连向怀这个太子都没能幸免,生怕被盯上逮住训话。
很奇怪,在燕云向怀似乎忘记自己是一国储君,暂时挣脱十几年来对自己的束缚,像个王府的小辈一般同众人相处。
“好了,槐娘,孩子们回来就好,别跟他们置气啊。还不快去换衣服,别惹我家槐娘生气!”
周成言适时地出来打圆场,成功地救下三个如鹌鹑般靠墙站着的小辈,逃也似的各奔西东。
饭桌上一家人正吃着东西,老定安王听完关槐月的抱怨后突然开口,“狸奴也有十四了吧?”
“啊,是的,马上就要十四了。”周成言出声回道。
“嗯……是该给她找个老师了,不然整天疯跑不像个样子。”老定安王目光如炬地盯着埋头苦吃的周景宸。
向怀沉默地听着,心中生出点幸灾乐祸来,这天不怕地不怕的小混球终于要被制裁了。
“阿耶说的是,我同槐娘已经在商议着给狸奴找老师了。”周成言顺着老定安王的话往下说。
“嗯……不必麻烦,就跟大郎一样吧,丢进军营里跟我学东西,文墨功夫你亲自教!”老定安王放下碗筷,老神在在地开口。
“啊!我不要同大哥一样!阿翁您最疼我了,晚些时候吧!”周景宸不满地冲老定安王撒娇。
“就按阿耶说的办,是该好好磨一下这个小魔王了。”关槐月一锤定音,直接杀死所有可能性。
见周景宸神色恹恹的样子,老定安王眼角含笑,“你阿娘都发话了,我可不敢包庇你了。”
周景宸就快哭出来了,这顿饭也吃不下去了,但迫于关槐月的威压还是乖乖地坐着不敢乱动。
“阿怀也跟着狸奴一道吧,总不好叫你来监工却落下来功课,毕竟是一国储君,将来担子重。”老定安王最后又补上一句,然后重新开始夹菜。
向怀愣了一下,怀疑是不是自己耳朵出来问题,抬头环视一周却见众人都没有什么反应,除了周景宸贼眉鼠眼地对着他笑。
一筷子肉放进他的碗中,关槐月头也不抬地说:“殿下也要多吃些,瘦得都快成杆子了,也不知道宫离是怎么养的,好好的孩子糟蹋成这样。”
接着又转头同周成言商量起给他们几个做的春衣,以及府里最近的花销。周成言一边给关槐月夹菜,一边说着娘子辛苦等这阵子忙过了自己也来打理府中事务。
向怀忽然又觉得周景宸说得不对,明明真正的关爱是能感受得到的,就像现在这样,他好像定安王府的一份子。
向怀忽然觉得如果父皇要废除他太子之为也好,只要让他一辈子待在燕云就行,他很喜欢这里。
军中确实清苦,就算周景宸因为有老定安王宠爱多少能少受些罪,也消瘦了不少。
向怀也跟着受了不少苦头,看得出来老定安王是真想教他们东西,也是真的下得去狠手。
将他们丢进先锋营的那几个月,向怀觉得自己和周景宸的情谊瞬间成了生死之交,两人都快结拜成难兄难弟了。
第一回上战场的两人都被震撼住,以前学的招式好像都不起用了,大家都如同野兽般进行最原始的厮杀。
周景宸还好毕竟从小生长在战场上,很快就调整好自己提着刀去杀敌。
可向怀这个从小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太子,不知民间疾苦,哪里见过这样煞气冲天的场面?
差点抖得拿不起刀来,还是周景宸横刀挡住从他身侧刺来的矛,才将向怀唤醒。
之后回来时每每一身的伤,两人都相对苦笑无言,周景宸则会悄悄出去不让人看伤口。
向怀那时候还觉得是周景宸悄悄跑去老定安王那里找最好的军医治疗,还因此暗自生了十几日的闷气。
后来,在老定安王领着众人去祭拜山神的时候,向怀看见周景宸钗裙在身,还因为戴着一整套玉组佩不得不小步小不往前走时。
说实话,向怀甚至觉得这个祭拜山神是周景宸联合着所有人来戏耍他的。
见向怀一副下巴掉在地上的样子,周景明满脸奇怪地问:“怎么了?虽然狸奴平日里看着是莽撞了些,但是好歹长得是不错的吧?你怎么这副表情,这个是我们燕云最好的裁缝做的衣服,我都没有这个待遇呢!”
向怀呆愣地指着前面在小步走到周景宸,“他……她,呃周景宸是女子啊!”
周景明更加疑惑,挠着脑袋问:“是啊,狸奴生得这么好看,你竟没看出来?”
向怀没敢说话,其实看见周景宸的第一眼他就觉得这是个好看的女娘,但是后来周景宸的行为举止让向怀又以为周景宸是个男生女像的郎君。
“可是……可是……你们这般用心的培养她,我还以为她日后要做世子呢。”向怀艰难地辩驳道。
周景明笑笑,“女子怎么了?更何况狸奴这般聪慧,做世子就做世子呗,我朝没有这样的先例那她就自己开创先例,这有什么?”
向怀诡异地认同起周景明的话来,他觉得这些话有道理,但脑海中根深蒂固的观念又让他觉得别扭。
他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看着前面走得艰难的周景宸没忍住开口,“这身衣服……不适合她。”
周景明却突然冲向怀小声说:“你悄悄告诉你,你可别跟狸奴说啊。今年原本是我抽中签去做神子的,我悄悄给换成狸奴的名字,不然就要是我穿一身祭祀的衣服走在前面了。”
向怀在这里待了这么久还是没能够适应完全这两兄妹不敬神佛、不畏天地的性子,听到这句话心都提到嗓子眼去了。
“这个是祭祀啊,你这般岂不是大不敬?!”
周景明却露出不屑的表情,“祭拜不过是这种手段罢了,百姓大都蒙昧,神不过是给自己找的合乎礼法的手段,你怎么还当真了?”
“别说我和狸奴了,伯父、阿翁还有圣人,谁会去信神佛啊?”
向怀听得惊讶,周景明也说得惊讶,他没想到一个在储君之位上做了十几年的人竟然会连这些都不知道,再联想向怀刚到燕云时的行为,真像一个适合供起来的礼法标杆。
按理说周景宸同向怀做过这么多所谓亲密的事,在向怀知道她是女子后应该会对她感情有所转变。
但或许是在军营里那些苦不堪言的日子威力太大,向怀不仅没有喜欢上周景宸,反而是对她生出些许敬意。
捱过了最苦的时候,向怀甚至觉得周成言将的那些枯燥乏味的典籍都如同仙乐般动听。
周成言是个很好的老师,他百无禁忌一些前朝和本朝秘闻当作例子讲给向怀和周景宸听,一时间让向怀收获良多。
孝平十七年,突厥再度举兵越过双方划定的界线,燕云全境戒备。
老定安王带着两个儿子出征那天,王府里的人都出来相送,周景明和周景宸两人眼眶红红的,向怀知道这两人昨夜为着这事儿在自己房里哭了一个人晚上。
关槐月站在周成言面前替他整理衣冠,两人没有言语,但举手投足间都透露着不舍。
周成行则是蓄势待发,只是摸摸周景明的头以示安慰,就满腹壮志地望向关外。
老定安王穿着的盔甲被擦得锃亮,这是周景明两兄妹一晚上的杰作,将盔甲缝缝补补只求自家阿翁这次能平安归来。
老爷子翻身上马,冲这两个孙子道:“好了,阿翁要出征了,你们要守好燕都,守好王府。不要哭,我和你们阿耶定然凯旋归来!”
大军出发时踏得地面都在振动,向怀也瞧见了定安王府赫赫有名的玄甲军,统一的黑色盔甲让他们看起来如同地府勾魂使者。
向怀咽咽口水,上前安慰两兄妹,“没事的,玄甲军都一起跟去了,你们就不要担心了。”
本以为还要安慰上一阵子,谁知两人一把抹干净眼泪,一个跑去营中坐镇以防突厥来袭击,一个扶着母亲回府去查看军备粮草。
两人各司其职,完全看不出刚刚还是一副要哭晕过去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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