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连着下了三天。
第一天,时易还能出门。鸡舍的门把还是那么冰凉,她敲了敲,推门看到Daisy从干草堆里伸出头来,身后是团在一起的她的子民们。
冬天日照的时间短,时易并不盼着她们下很多蛋。她们不必像养殖场的鸡那样,用每天下蛋的数量来衡量一生的价值。
烧开热水后,她给所有动物的水槽都加了温水,希望能结冰得晚一些。
Minnow喝到了兑着蜂蜜的水,她很满意。雪还没那么深,时易看到她喝完后在马舍附近小跑了几圈。
第二天,雪已经盖过了时易的小腿。
Rook和Ash倒是不在乎,像海豚一样一跳一跳,在雪地里弹着远去了。时易学着跳了两下,发现自己没有狗儿的本事,只好先烧上一壶热水,然后老老实实铲雪。
第三天,时易起了个大早,把提前准备好的骨头拿出来,加了水、姜片,一点盐和胡椒,还有几块风干萝卜,挂上炉子炖着。
她喜欢冬天里骨汤的香气,Rook和Ash也喜欢——两个湿漉漉的小鼻子一直围着她的餐桌转。
打开门,她昨天铲的路还依稀能辨认出来。时易松了一口气,重复着前两天的工作。
Rook今天没有跟着Ash跑出去玩,她不时抬眼看时易,像是想问点什么。但时易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思念。
夜幕深沉,时易坐在那张旧木桌前,戴好她的耳机。电台的指示灯缓缓亮起来,她把麦克风插好,轻轻旋转拨盘,停在那个熟悉的数字。
啪——发射键按下。
【“晚上好。这里下了三天的雪,所幸炉火很旺。今天的夕阳特别美,金红色的光透过窗户,屋子都铺了一层橘色。我想起了很久以前,在海边骑马的那个傍晚。”】
【“那是一片空无一人的海滩,很安静,只能听见浪打上来的声音,还有远处海鸥的声音。大海在傍晚时会涨潮——也就是海水会变高。不过,我们今天不讲大海,我们讲一讲马儿。”】
【“你知道吗?大多数马对沙滩、尤其是潮湿的沙地,会有点不安。她们感受到脚下的地面不是‘稳定的’,步伐会变得很慢,尾巴也会甩得频繁,那是她们在试图‘保持平衡’。”】
【“那时候我还年轻,骑的是一匹雪白的公马。牠一开始有点抗拒,不肯上沙滩,前脚在沙地上试探着踩;后来他的朋友,另一匹马,走上沙滩之后,牠突然就放松些了。牠抬头嗅了嗅大海的气息,我拍了拍牠的脖子,牠就慢慢地开始往前走了。”】
【“我坐在鞍上,听着海风。那匹马走得很稳,踩在湿沙上,每一步都留下一串深深的蹄印。牠的马朋友是一匹骝色马,年纪大些,跟在我们后面。马儿彼此之间是不用太多语言的,一个细微的动作就能传递信号。我们三个一前一后慢慢沿着海岸线走了很远。”】
【“我刚才提到了马儿的朋友——马之间有很强的社交关系,她们是群居的动物。在自由的草原上,不被拘束的马儿通常都有自己的朋友。她们会挨在一起吃草,互相挠痒,睡觉时轮流守夜。她们非常在乎身边的马和人。你和她相处久了,她就会把你当作‘群体的一员’。这也是为什么马会主动走近、跟随熟悉的人。”】
【“我有时候在想,人对群体的依赖,是不是像马一样强?当夜晚来得特别早,四周一片安静的时候,独身的人是否会想起某个声音?”】
【“马在野外的时候几乎不可能独处。被驱离群体对它们来说,是很严重的惩罚。哪怕只是暂时隔开一匹马,它也会躁动、嘶叫,有些马甚至会试图撞围栏,把自己弄伤。”】
【“我觉得,马对‘关系’的态度是很真诚的。她们不会讲好听的话来假装亲近。她们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用眼神、耳朵、尾巴、肢体的倾向告诉你:‘我信任你’。但如果你背叛过她,她也会记得很久很久。”】
【“人有时候很会讲话,但不一定是真心的。”】
【“当然,我和马儿们相处的这些年,也遇见过一些孤独的马。有的马被驱离马群后,会寻找安全的地方站着,警觉地观察每一个靠近的生物,不轻易信任。但如果你愿意静静待在它身边,哪怕不说话,只是一起晒一会儿太阳,它就会记住你的善意。”】
......
【“我们今天讲了骑马走在海滩上看夕阳的故事,还有它们彼此之间的关系。我很喜欢马,也希望你也喜欢。”】
【“你不一定要见过大海,才可以梦见它。你不一定要拥有马儿,才可以理解她们的温柔。”】
【“祝你也做个好梦,梦见傍晚的海风,梦见和马儿一起、一步一步走在沙滩上。”】
啪——发射键断开,电台指示灯缓缓熄灭。
时易摘下耳机,缓缓吐出一口气。
Rook站了起来,走到她身边蹭了蹭,尾巴晃了一下。
“怎么,你也觉得今天讲得太多了?”她低声说着,伸手揉了揉它的耳根。
遥音在听的广播,真的是自己的频道吗?她今天有在听吗?时易不禁苦笑,是否自己有点自作多情了?
外头又飘起了零星的雪,时易想,或许有人听见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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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林沉入了夜的腹地,窗外只剩猫头鹰的低鸣。Rook和Ash已经睡熟了,时易还在翻看今夜广播的稿子。
她很多年没讲过“海边骑马”的故事了,甚至不敢再想那晚的海风。那是她人生中第一匹马。
回忆像潮水一样涌上心头。
时易从小到大,都是很符合世俗定义中“优秀”的小孩。她拿了奖学金,进了名校,毕业后找到一份体面的工作,走在一条看起来稳妥而光鲜的路上。
当年的时易,拼命念书、拼命往上走。她想变得更强、更可靠,这样就可以去保护别人、照顾别人。
她工作了好几年,终于攒下一些钱。第一件事,就是买了那匹白色的马儿。
拥有一匹马儿,是时易许多年来的梦想。欣喜若狂的她给它取了个名字叫“阿云”。
她在休假的时候,带着阿云去过草原、去过海边,拍过很多照片。她为了马儿,搬家到城市边缘的地方,靠近马场,这样就能每天都去骑马。
时易觉得一切都走在正轨上。她有了越来越多的积蓄,也越来越想把爱意给予出去。她投资参与了一个公益项目。
起初很顺利,也确实帮助了很多流浪动物和没有书读的孩子们。
那是时易在进山前,最幸福的日子。
直到有一天,一个曾经的朋友在报纸上发表了一篇长文。说她所做的一切都只是为了“人设”,说她“虚伪”、“作秀”……
更糟糕的是,那是时易最亲密的朋友。她几乎了解她的全部:生活习惯、行程、社交……这让那篇长文中的细节看起来真实得吓人。
那篇处处埋着刀子的文章,一下就引起了轩然大波。
时易私下去找那个朋友,想要当面说请。那个“朋友”却笑得前仰后合:“对,我知道这些是假的。但你过得太好了,我看着心里不舒服。”
时易试着发出证据和解释的公告,可她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都被放在放大镜下反复审视。
不是为了理解,而是为了寻找攻击的角度。
那时候的时易还没明白:
在一场被预设立场的围剿里,讲道理的人,总是最先被淹没的。
没人在乎真实,大家只想要释放恶意时纯粹的快感。
真相太长,谣言只需够一行。
铺天盖地的东西涌过来。街头巷尾的流言蜚语、小报上的影射文章、同事们窃窃私语的议论,就像山谷里这三天的大雪,一场接一场,好像永远没有尽头,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时易不敢去单位、不敢走在街上、不敢见所有人。她曾经的亲友沉默着,仿佛她真做错了什么。
整个世界,只有阿云还一如既往,毫无保留地相信着时易、爱着时易。
她向单位请了长长的假,搬到了马场以寻求心理上的慰藉,想着等风波平静了再出去。
某个清晨,时易打开马房的门,发现阿云倒在地上。
马儿的眼睛还睁着,已经没有了气息。
有人跟着时易的行踪找到了这里,在马儿喝的水里下了毒。
阿云从来没咬过人,从来没踢过人。牠最喜欢做的事,就是用鼻子轻轻蹭时易的手臂。
时易后来时时想起阿云。牠一定不明白人类的世界为什么会这样,她也不明白。
时易收起阿云的缰绳和马鞍,正式辞职,把所有社交记录都删掉,连夜走了。
她一个人往山里走,一直走到这片山谷,一直走到没有人认识她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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