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命之年，谢琰总会想起以往的事。有时是战争，有时是争吵，有时也是抉择。
说起抉择，抬头望月，他的记忆又飘往了遥远的从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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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13年。
天津，新立市郊孤儿院。
晚饭过后孩子们开始了游戏环节。每天晚上都有不同的游戏，而今天是听故事。
进入孤儿院的孩子大都身世悲惨，因此教父詹姆斯决定讲一些快乐又新奇的童话故事。
九月的夜晚不热，有凉风习习。护工们在院里的草地上铺上了一层毯子，旁边放有火盆，明亮的火光为孩子们驱散了夜的黑暗。
孩子们围着詹姆斯席地而坐，每个人的手上都发有一颗糖。他们相互依偎，抬起乌亮的双眼盯着这位和善的教父。
“今晚，我们听《白雪公主》的故事吧！”詹姆斯笑笑，朝孩子们道。
作为孤儿院的出资人，谢琰因为以恶制暴被全北平的报纸口诛笔伐，暂时在这里避风头。向来活跃的他此时没有和孩子们在一起，反而倚在墙边，靠在黑暗里想着些事情。
“詹姆斯，詹姆斯，为什么琰哥哥不来一起听故事？”有孩子好奇地问。
詹姆斯转头，目光落在黑暗中神情恍惚的谢琰身上，笑答：“琰哥哥他有烦恼。我们先听故事，让他一个人待一会儿，行吗？”
“琰哥哥是不开心吗？”有一个小女孩怯生生的问。
另一个小男孩又问：“琰哥哥为什么不开心？”
“我想要琰哥哥开心……”有孩子嚷嚷。
“我也是我也是！”更多的孩子目光期待地看向詹姆斯。
詹姆斯被孩子们的期待打败，只好妥协去把谢琰从黑暗的角落里拉出来。
尽管谢琰满怀心事，可他还是不会拒绝孩子们的任何请求。
成功地让琰哥哥加入后，小捣蛋鬼们开始认认真真的听詹姆斯讲故事。
“从前有一位公主，她长得非常美丽。一头乌黑的长发，皮肤白皙像雪一样，每一个见到公主的人都忍不住去夸她的美丽。于是，公主就被唤为‘白雪’……”
詹姆斯沉而富有活力的声音响起，一点点将孩子们带入童话世界里。
谢琰没有认真听。洋人口中的童话故事他小时候多少也听过几个，那时还觉得新奇，但越长大越悲哀。童话的世界往往是美好的，故事结局也让人欢喜。可一旦有意识的把它放入现实中，一切的美好都显得苍白无力。
他不是没有过童真，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久到记忆模糊了，只剩下漆黑里的一丝光芒。
抓住那丝光芒！
谢三少伸手，看向夜空中皎洁的月亮。明明近在咫尺，可咫尺却是天涯。
“……后来白马王子来了，发现了水晶棺里的公主。王子被公主的美丽打动，于是亲吻了公主。在王子的亲吻下，公主终于重新睁开了眼睛！”
詹姆斯的声音将失神的琰哥哥拉回了神。
孩子们欢快地鼓起掌喝彩：“从此公主和王子过上了幸福的生活！”
欢呼此起彼伏。
尽管他们对“幸福的生活”没有什么概念，但仿佛这样的语句就值得让人高兴，就能令人欢喜。
谢少爷也跟着气氛鼓掌。
“琰，你也来一个故事吧！”詹姆斯看着心不在焉的谢琰，向孩子们提议道：“让琰哥哥也讲一个吧好不好？”
“好！”
小屁孩齐声答应。
谢琰笑笑，一改脸上的不正经。只见他歪着脑袋稍做思考，唇角渐渐挂起一抹温柔的笑。
“有一天因为一个误会，小女孩被男孩连累了。这是小女孩和男孩的初遇，而一串甩在男孩脸上的糖葫芦则让他们结了仇。”
他温柔而迷人的音调在夜空中飘荡，像潺潺流水，不知划过了谁的心尖。
“男孩是个小心眼，小女孩是个有仇必报的主。于是在小女孩和男孩的第二次相遇里，小女孩先下手为强狠狠的揍了欺负她的男孩。小心眼的男孩当然想揍回去，但可惜小女孩跑得很快，并且消失在了男孩的眼中。”
“就在男孩以为再也见不到小女孩的时候，在火车上他们迎来了偶然的第三次相遇。第三次相遇，小女孩剪了头发换了样子，居然成了小男孩的模样。当男孩再次认出变成小男孩了的小女孩的时候，男孩怀着好奇开始和小女孩聊天。”
“尽管成了小男孩的模样，可小女孩却是个粗心的，用了很长很长的时间，小女孩才认出了男孩。”
有个长发小女孩举起手，小心翼翼的问：“为什么小女孩要剪下头发？剪这么多头发她不痛痛么？”
谢琰摇摇头，他揉揉长发小女孩的头扯出一丝苦笑，回答：“也许小女孩会疼吧，可小女孩有不得不做的事情让她忍住了疼痛。”
“没关系的琰哥哥，让男孩给小女孩吹吹。我娘以前就给我吹吹，我也给娘吹吹过。”
有一个男孩子嘟起小脸往空中吹起，小模样真是憨态可掬。
“对，吹吹很管用，吹吹痛痛就飞了！”长发小女孩像是发现了新事物一样兴奋地叫道。
其他孩子也一一附和。
谢琰的心柔软了。
“男孩也是这么想的，于是在他们第四次相遇的时候，男孩给小女孩吹吹了。吹吹真的很管用，男孩给小女孩吹吹，小女孩就笑了。尽管小女孩不喜欢男孩，可小女孩的痛痛被吹飞了。”
“那小女孩还会痛痛么？”孩子们又问。
谢琰沉默了。
眼前渐渐浮现一个不服气的面容。那个人，那个朝火车外放声大喊的人。
他不知道小女孩还会不会痛痛，因为在小女孩放声大喊的那一刻，男孩终于明白了小女孩放下了什么东西，又拿起了什么东西。
片刻，在孩子们的期待中他笑着回答：“不怕，男孩的吹吹可以让痛痛飞走。”
所以，小女孩不要怕痛痛。
静谧的夜被谢琰的回答渐渐柔化，一点点的，温暖人心。
哄完了孩子们睡觉，谢琰就失眠了。最近他总是心神不定，感到不痛快。具体是哪不痛快，谢三少又答不上来。
詹姆斯也没睡。见谢琰还醒着，便邀他在小院里走走。
“琰，你似乎有心事。我听说了北平全城报纸都在骂你的事，你还好吧？”詹姆斯关心一问。
谢少爷无所谓的摇头，毫不在意道：“他们想骂本少爷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我是在心烦我爹。”
“怎么了，或许我可以替你分担一下。”詹姆斯脸上的担忧加剧。
“我不想受他的控制，我想自由自在地活着……”谢琰双手插入口袋，一步一步认真踩着石砖走，“可是，我的庇护全来自于我爹。”
詹姆斯稍微思考了一下，犹豫道：“你们中国人有一个成语，叫‘笨鸟先飞’。有一句话不知道应不应该说……”
他看向谢琰，对方则无所谓的笑笑，点头示意可以。
“琰，你可以想象得到你的国家到底有多软弱无能吗？”詹姆斯突然话锋一转，扯到其他地方上。
谢琰看向他，带着一丝愠怒。
也许詹姆斯的话只是就事论事，可在谢琰看来这是**裸的讽刺，甚至是嚣张得很。
不过他还是理智的，只是冷冷地答了一句：“詹姆斯先生是什么意思？”
皇帝退位不过一年，中华民国建立，大总统上任，曾经的北洋水师成了现今的正统军队。
在谢琰的认知里，政府再怎么无能也是民国的政府，北洋军再怎么**至少也是国家的正统军队，如今立足世界，难道还会怕别人找上门来？
所以他对詹姆斯的话才会很不舒服。
詹姆斯自是知道谢琰动了气。毕竟说起国家软弱无能，首要批判的还得是政府和军队。谢琰父亲身居军政要职，不出意外的话他将来亦是要走父亲老路，因此这也间接往谢三少脸上打了一巴掌。
“从1840年战争开始，1842年《南京条约》，1858年《爱珲条约》、《天津条约》，1856年-1860年第二次中英战争，1881年《伊犁条约》，1894年中日甲午战争，到1901年八国联军、《辛丑条约》……这说明了什么？琰，你是个聪明人。”詹姆斯话中有话。
谢琰像是被人扯了小辫子似的愤愤解释：“这是前朝的事！”
詹姆斯好脾气地笑笑：“但这是我对你们国家的印象……甚至，是全世界对你们国家的印象。”
听到这，他像个霜打的茄子一样焉了，沉默着等詹姆斯的下一句话。
“琰，你现在得到的庇护不是你父亲给予的，而是你们的国家千千万万同胞给予的。”詹姆斯的步子慢了下来，他抬头看向天空的明月。
“你的父亲利用特权剥削了你的同胞，因此才给得起你庇护。”
谢琰低头沉思。他虽然行事荒唐且高调嚣张，但到底还是接受过西式教育的人，不可能不明白詹姆斯在说什么。
他不怒反笑，眼角笑出了一滴泪。“哈哈哈詹姆斯，你说话还真直接！”
“不，我说这些的主要目的不是为了批判你。”詹姆斯皱眉，做思考状，眼里带着几分纠结和不解，不知道该怎么说话才算得上中国人的“委婉”。
想了好久，他终于放弃了中国人的艺术说话，直白道：“琰，我的意见是你还是听从你父亲的安排吧。你想要的自由必定很艰难，而且也……很空洞。”
谢琰不太明白“空洞”这个词的词意。
“中国人讲究深谋远虑。所以当人们要做一件事的时候，‘笨鸟先飞’未必不好。”詹姆斯呼出一口气，终于把自己想说的话说出来了。
谢三少停下步子，“詹姆斯，怎么样才能算真正的自由？”他看向詹姆斯，目光锐利，眼里燃起星星之火。
詹姆斯也停下步子和他对视，深思了许久才道：“我游历南方时曾听一位先生说：‘国不软弱，民不贫穷。家不离散，人不自危。天下同心，民主自由。’他说，帝制推翻、民主共和的建立只是第一步，真正的自由是国家强大。”
谢琰被震动了。这是他第一次听到过这种言论，热血澎湃，令人兴奋！
“那，我该怎么做？”他像株破土而出的嫩芽，对詹姆斯话里的思想如饥似渴。
但詹姆斯似乎想要止步于此。他摇头，神情严肃道：“琰，这是你自己的路，我回答不了。”
谢琰笑笑，对詹姆斯躹了一躬：“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他虽然是个混子，却是个有血性的男儿。他于詹姆斯而言不过是一个雇主，可詹姆斯却能好心提点他，可见先生为人心善。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没人会想到今夜对于谢琰会是种子种下的时候，在以后的日子里，哪怕他身居国民党高位，也时刻谨记这一句话：
“国不软弱，民不贫穷，家不离散，人不自危，天下同心，民主自由。”
不过现在，谢三少只是个被全北平报纸群起而攻的愣小子罢了。
“琰，我这也是点到为止。”詹姆斯转过身背对着谢琰道，“你的国家积贫积弱很久了，纵观世界局势，很难不被列强盯上。”
“詹姆斯，你真的只是一个基督教徒？”讲了这么多谢琰也不傻，对詹姆斯的身份开始好奇起来。单单一个基督教徒，是不可能有这种思想格局的。
“是真的。”詹姆斯回头对他温和一笑，“只不过在来中国定居之前我的身份是外交官，英国驻领事馆高级外交官。”
英国啊……前朝八国联军旧事，也有英吉利一份呢。
想起刚才詹姆斯的话谢琰心底五味陈杂，情绪也有点别扭。
詹姆斯没察觉出他心绪的变化，接着友善地聊了一些国际上的事。二人你一言我一语的，又从国际聊到了孤儿院的经营和发展。最后詹姆斯委婉表示了一下孤儿院现在很缺钱。
二人绕着院里走了几圈，当再次走到原点的时候，谢琰终于表示他会出资再次援助孤儿院。尽管，此时的谢三少身无分文。
又一次攀上谢三少的詹姆斯笑开了花。在互道晚安之际詹姆斯给了谢琰一个承诺。
他说：“琰，当你走投无路的时候，记得来找我。”
谢琰笑笑，自然没放在心上。目前光他身上一连串的名号就能把大多数人唬住，谁还会不长眼来惹事？
可他真的没有想过，当他要走那一条路的时候，当他和顾思为困境而发难的时候，詹姆斯兑现了自己的诺言。
只是，彼时詹姆斯不再叫詹姆斯。
月明星稀。
明日，又是新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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