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秋天,我离开九江回都昌。一个礼拜六的晚上,于残霞渐灭之际,我踩着繁星,悄然来到这座被黑暗和各色光晕笼罩的城市。在一条镶嵌着彩色花纹地砖的街头,我朝人行道后退几步,抬起头,然后双手放在嘴上做喇叭状,对着一幢最高建筑物的窗户喊:“李娜!”
我想,我的朋友们一定正在那里聚会。我的影子受了突然亮起的路灯的惊吓,蜷缩在我的两脚之间。
这时,一个粗线条的汉子朝我身边走了过来。他留着一头颓废的长发,一双细长眼睛,炯炯有神。在玫瑰红的空落落的暮色中,他围着黑幽幽的街头踱来踱去,搓着白净的手,垂下脑袋,谛听着传至他耳际的各种看不见的声音。我又叫了一声:“李娜!”那人走近我,说:“你不叫得大声一点,她是听不到的。我和你一起来吧。这样,数一二三,数到三时我们一起叫。”于是他数:“一,二,三。”然后我们一齐吼:“李娜!李娜!李娜!”
一个美丽的姑娘伸出头问道:“嗨,你是谁呀?”
“丁仆。”我回答,我听见我的名字在静寂空旷的街上回响。
“上来吧!”姑娘叫道,“我正在整理书稿。”
我一听声音怎么这么熟悉,她会是谁呢?犹豫片刻,我不禁在楼下停住了脚步,回头望望巍峨的山峰和闪烁的灯火,深深吸了一口傍晚清新的空气,这才上了楼,推开房门,进去。
那姑娘正是李娜。见到我,她立即停住手上的活计,露出了她那既亲切又嘲讽的招牌笑容,把一叠手稿放在桌上。
李娜的目光依然那般纯洁、温柔、可爱。每个表情、每个句子、每个眨眼都透着一种特别的亲切感。长久以来,我一直渴望着这种脉脉含情的凝视。冬天,我们准备搬家,打算把我所有的旧家具和什物装在一辆旧式小货车上统统带走。我给石磊写信,把这件事告诉他。他回了一封长信。这封信竟写了一万一千零三十一个字,详细描述了他回部队后的一些经历。他说,“请原谅这么长时间我都没有给你们写信。主要是自己回到部队后,就一直在边境担任潜伏任务,很少有时间在营区待着。”他也参加了几次龙州科甲地区小规模对越作战。如不出所料,他推断近期在云南八里河东方向将会有一次较大的作战行动。他还提到张洁去部队看望他的事,他说,“我们一起在前线度过了一生最难忘的时光!”。尽管当时边防某团有一个战士叛逃,形势非常紧张。而他们担任潜伏任务的目的就是要将那个叛徒捉拿归案或击毙——他在信中只字不提部队所遭遇的一切。信的末尾处还潦草地写下这样几句话:这个民族从未毁灭,因为她总还有那么一批人,在她穷的时候不抛弃她,在她弱的时候不鄙视她,在她需要的时候不背叛她。他们觉得这个社会黑暗得不值得去爱,曾经觉得自己的人生在那些富豪官僚面前卑微得像一根稻草,曾经痛恨爹娘为什么要把自己生在这样的环境下。却还是为了这个糟糕的世界而抛弃了小小的家园、爱情、前途,把自己碾碎在历史的车轮下——
那天晚上,我漫步回到李娜那儿,告诉她刚才我在路上是怎么计划的。她站在没有开灯的房间里奇怪地笑着。我讲了许多许多,突然,我注意到房间里格外宁静,环顾四周,只见桌上放着一盒插满彩色小蜡烛的生日蛋糕和一本书。我知道那是我最喜欢读的一本德国诗人荷尔德林的作品。仿佛在做梦似的,他们踮着脚,一个个从黑乎乎的客厅里走过来。他们边走边笑,晃动着手,一齐高唱:“生日快乐......
“谁过生日啊?”我低声问道。
“噢,怎么,你连自己的生日都不记得了?”李娜温柔地说着,那双深邃、蒙眬的眼睛抬起来看着我。
“原来是我生日,”我兴奋地说着,“我好久都没有过生日了。我都把他给全忘了。”
“嗨!嗨!”我听见赵志辉一手拿着香槟酒在喊叫。与他同来的正是上次在江滨路与我们一起吃烧烤的那个身材消瘦的长发美女。刘秋生和王挽鹭也一同来了。还有张洁、邓世明、阿斐、游凯、赵琳琳,大伙儿全都来了。赵琳琳坐在那儿,眼睛一直盯着电视不放。虽然她不爱收拾、打扮,但很有一种成熟女人的风韵,她的脸看起来依然胖墩墩的,不过却显得憔悴、呆滞。我们终于在九江重逢。我来到客厅。“嗨,伙计,”邓世明说,向我伸出他那大手,“刘秋生告诉我,你今天过生日,我就赶来了。这么久没见面,我看大伙儿都挺好哩。”
“啊,真高兴,张洁、阿斐、游凯、赵琳琳。你们都全来了。大家好!”我把他们一一介绍给李娜。
“你来之前,刘秋生就给我介绍给大家。不过我还是感到非常高兴能认识你这么多朋友。”她说,接着就伸手点亮了蜡烛。
“那位,”我指着正在往大伙儿酒怀里倒酒的邓世明说,“你可能在都昌见过他。”
“也许是吧,我经常去都昌。”
“没错,丁仆,我们见过面,她还会武功呢,是不是?我们在三百六十度酒吧喝醉酒的那个晚上,她开着一辆悍马车,一拳就把你放倒在地上——”
“好像有这么回事,管他呢,来,咱们喝酒。”我举起酒杯,一干而尽。大家靠着餐桌,拥挤在一起。每个角落都吵吵嚷嚷乱作一团,到处都洋溢着欢笑声,每个人的脸上都容光焕发,我们又唱又闹,忘乎所以。阿斐这小子不胜酒力,说话结结巴巴,身子颤抖,跌跌撞撞,呻吟,狂呼嚎叫,猛然间颓然坐下。刘秋生把我拉到一个角落,“他不行了,他可从来滴酒不沾啊。孤傲的灵魂,愤世嫉俗……不过他很了不起。我只想对你说——伙计,你瞧他多痛快!要是你也像他那样,你准会明白那是怎么回事!”
“明白什么?”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我以后会告诉你的——可现在没有时间了,咱们没有时间了。”说着,刘秋生扔下我又去瞧阿斐的那股疯劲儿了。那天晚上,聚会结束后,大伙儿闹闹嚷嚷来到原始部落酒吧,邓世明在这儿醉得一塌糊涂。
夜半,就剩下李娜和我,还有张洁、邓世明和王挽鹭,大家挤在李娜的悍马车上。车开得飞快,我们去了甘棠湖,去了文化宫,去了大西洋酒吧,在街上到处兜风。就在那当儿,我已经无法控制自己的思绪了,我告诉李娜,我要到西部去游历,可能要费时半年,也可能是一年,未同李娜相识前,我常梦想去西部去游历,不止一次在脑中盘算过这桩事。
次日凌晨,李娜做好了早餐。我把帆布包收拾好,告诉李娜我要走了。李娜说整个晚上她都在想这事,“我还以为你在说酒话呢,但愿你不是蛮干。”她无法控制自己的感情,在火车站停车场亲吻我,转身离开。可没走上几步,我们又都回过头来,爱情真是一场决斗,我们最后相互凝望,依依不舍。
我从九江乘火车到了西安,又从西安沿古丝绸之路坐火车过嘉峪关到兰州。在兰州,我游览了黄河风情,欣赏到了沿途点缀的平沙落雁、搏浪、丝绸古道、黄河母亲、西游记等众多精美的雕塑;并参观了中山铁桥、白塔山公园、水车园等景点。在黄河,我还坐了一回皮筏摆渡,体验了“吹牛皮,渡黄河”的古韵。我到达兰州的时候,正好瓜果都上市了,于是我吃到了兰州的大红枣,又脆又甜,还有苹果,橘子,橙子,芦柑,冬果梨和热冬果。在西关十字西单商场前面,还有个铜雕像是卖热冬果的,想起来就流口水;还吃了兰州拉面,炒凉粉,甜胚子,灰豆子,麻辣烫,火锅……这之后呢?我便到了夏都西宁,又从青海湖出发,徒步穿越了哈尔盖、柯柯、德令哈、格尔木;再翻越昆仑山,到了藏羚羊的家园可可西里,然后行走在通天河、唐古拉山、那曲、拿多拉等青藏高原的世界屋脊之上,最后才抵达日光之城拉萨。从三江源的故乡到达拉萨,我用了整整十个月时间。
这是一次你完全无法想象的高原之旅。那一路的徒步探险,不仅有沿途美丽的自然风光令人震撼,当地人在生活中的举手投足,和他们留存下来的各种独特的文明,更会让我流连忘返。你或许早就听说过,在喀麦隆,住着平均身高不足一米五的矮黑人吧?而在西藏,我就目睹过至今还没被识定的族群,他们一个个面孔柔润,眼神晶亮,充满着各种神秘色彩。这些就是被探险家称为“中国第五十七个民族”的僜人。
这些群落充满着辉煌的过往和神奇的历史,当剽悍的贵州剩下最后的枪手部落,当难觅其踪的西夏皇裔再现人间……我只能感叹,因为生命总是充满着太多的激情和偶遇。
那些日子里,我也常常问自己,是不是所有的人都要□□?是不是这样就会感到温暖?还是这本身就是一个能力,一种内在的力量,一个不需要神的彼此满足?这是不是证明还有人可以和我一起飞,不断地飞,随时随地的飞,一飞再飞?
我一直想,有谁可以和我走一辈子,我就带着那个人去西藏,去斯里兰卡的锡吉里耶古城,我们一起受穷,一起受苦,永不埋怨对方,住很便宜的小旅馆,吃简单辛辣的异地食物,如同一起上路修行的僧侣,沾满了尘土,互相轻拍。只是一个伴。
当我从西部再回到九江时,夏天又一次来临。春日融融,秋波澹澹,而夏呢,似乎总是沉浸在苦涩的汗水里。在我住的房屋对面,也就是小雪上班时曾经走过的那片低矮而平缓的山丘上,我看见纤纤细草如今已长成了一片密密的厚发,那林带上的淡淡绿烟也成了一堵黛色长墙。而轻飞曼舞的蜂蝶早已不见了踪影。唯有春天的灵秀之气经过半年的积蓄,这时已酿成一种磅礴之势,在原野上滚动,在天地间升腾。是的,夏天到了。随着夏天的到来,我开始平静下来;到了秋季,我已经心平气和;等待冬天降临。
我喜欢平和的孤单,如同春风中静谧的山林,如同黄昏幽凉的海岸。那种从内心升起的温暖,会是春天里幸福的种子,在广阔的山野中遍洒。我清楚地知道自己长大了,孩子气的绝望曾经让我封闭自己,在完全阴冷的个人世界里寻找着救赎。而现在,我知道救赎就在我这里,就在每一个音符中,就在每一段回忆里。
我不再悲天悯人,尽管我的心已经苍老得布满了皱纹。我没有敌人,也找不到人可以指责。哪怕是命运一直在捉弄我。想想看,人生在世谁没有进退两难的境地呢?或许,人们并非要荣耀地节节推进,而应该设法不受辱地全身而退。
这一切的一切都发生在九江。以后,每当太阳西沉,我总喜欢独自一人在河畔柳堤散步,任凭历史的阴影笼罩在心头,如泣如诉地逼我倾听。眺望辽阔无垠的天空,我心驰神游。我第一次发觉,原来我和小雪之间居然有那么多的琐屑而繁复的回忆;第一次发觉,原来很多平淡的往事,再想起的时候竟然可以让人情难自持清泪成行;第一次发觉,原来有些事情虽然已经过去很久曾经以为自己不会再记起,可是在某个时候却全都一件件一串串地溜出来了……都是第一次,可惜,也是最后一次了……因为温暖正在此刻降临,我知道,那是天空中翅膀的拍打,让我们聆听到生命的律动。而我正耐心等待着下一个主题部的来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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