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过天来的上午。
何生亮给秦怀生带了这些日子的观察记录表让他誊抄,嘴上不忘冲怀生说着趣事。
“……幼鸟撅着屁股跟在雌鸟后头抓鱼苗,结果一个猛子扎进去了,我要不是怕惊了雌鸟,我都差点上去救它!结果它给我来了个潜泳!我以为挂了一只!我记录上都写好了!结果等他们回窝,好家伙,我一数,还是五只!”
秦怀生伏在桌上边写,边在脑子里想象何生亮说的画面。
“还有,哎……孙荣荣他们组的黑脸琵鹭已经走了,他们这两天应该就准备回局里不出外勤了,哎……太可惜了,我才刚和孙荣荣她们约上饭。”
怀生本以为何生亮唉声叹气的原因是因为鸟走了,结果原来还是和人有绝对关系。
不过秦怀生又抓住个新的问题,“什么叫走了?这一批黑脸琵鹭一只都没留下?”
何生亮一拍大腿,凑上桌,拿过秦怀生的笔,扣转观察记录表,在空白的背面,大开大合的边画边讲。
“鸟类迁徙是鸟类遵循大自然环境的一种生存本能。根据它们的迁徙行为可以分为三种类型,一是我们常说的候鸟,也就是秋去春来的这些小家伙儿。”
“二是孙荣荣她们观察的黑脸琵鹭这一类旅鸟、或者迷鸟,它们不像一些候鸟会选择繁殖地停下繁衍,它们只是把这个地方当作一个客栈、一个歇脚地,它们还并没有真正完成这场迁徙,我们只是它们迁徙途中的一个过客。”
“第三种嘛,就是留鸟,它们终年留居在某一地区不进行迁徙。像咱们冬天林子里老见的喜鹊、乌鸦、麻雀、白头翁,咱们北方的留鸟种类比不上南方,但留下的大多都是耐寒品种,哦对,还有啄木鸟。”
说完,何生亮蜷起手,冲怀生边上摇篮里睡醒的小姑娘表演起啄木鸟啄树。
孩童咯咯直笑,何生亮冲秦怀生挑挑眉,毫不客气地夸赞自己。
“哥以后一定是个好爹!”
这边父女俩都被何生亮逗笑,进门的某人看到这副场面自然是碰倒了醋瓶子。
这何生亮可是呆在秦怀生身边半年之久的家伙,半年来,没他方城在,秦怀生屡次被这何生亮逗出笑脸,可给方城嫉妒坏了。
门口处传来的闷咳叫屋内两个大人都转过了脑袋。
看清来人,何生亮张大嘴巴,盲着手去拍秦怀生,嘴上磕磕绊绊,“欸?欸?这人不是那个——”无业青年?!
见何生亮如此大的反应,方城似有所察地看向秦怀生,带着十足的原配味儿开口。
“怀生,这位是谁呀?”
多明显,秦怀生和这无业青年的关系看上去匪浅啊!
何生亮翘起嘴角,立马站起身,冲人伸出手,熟稔地向人自我介绍。
“你好你好,我叫何生亮,既生瑜何生亮的何生亮,我是怀生的同事,这不送点资料来,顺道儿看看孩子,您?”
方城同人握上手,想着何生亮的名字耳熟得很,在看清这人眉眼后,站在摇篮边上,十分客气。
“我是方城,你坐,喝水。”
瞧着这人招待他的架势,何生亮哈哈笑了两声,给自己坐热的凳子让出去,坐到了怀生对面,又冲怀生挤眉弄眼,就差把问题写在脸上。
秦怀生张开嘴要冲何生亮解释,何生亮这边也凑上前准备听。
可怀生才说了两个字,身旁人就给老老实实呆在摇篮一声没吭的小丫头扣上顶黑帽子。
“他是——”
“诶哟大闺女,醒了就要找爸爸哦?可是不行,爸爸忙,爸爸不能抱,那方叔叔抱咱大闺女。”
难得有何生亮觉得尴尬的时候,他本来就觉得方城这人奇怪,这莫名其妙的自导自演一出,他更觉得方城有些大病了。
但这一幕像极了左右两个捻酸吃醋的妃子在争夺老皇帝的宠爱。
何生亮被自己脑部出的画面恶心出一身鸡皮疙瘩,他抖了抖身子,想告辞了。
“那啥,你写吧,我就先走了,”起身时,何生亮顶着方城直勾勾的视线,硬着头皮关照了秦怀生一句,“你在家留心啊,千万别惹情绪不对劲的人。”
等何生亮的身影在小院消失之后,秦怀生扑哧一声笑出来,趴在桌上重复着何生亮最后那半句话直不起腰。
方城抱着孩子幽幽站在秦怀生面前,燥热的指肚一下一下戳弄秦怀生的脸颊。
“是啊,我情绪不对劲,他都看出来了,你还看不出来?”
脸颊上的触感发痒,秦怀生一把拉住方城的手指,直起身,仰头同方城对视,弯了弯眼睛,眼底却划过一抹担忧。
“他人很好,也很聪明,”秦怀生瞥了眼窗外,拽着方城坐下,松开了方城的手,“他之前半年总能看见你,可我说我们不认识。”
方城的心被秦怀生说的话轻轻揪了下,但紧接而来的下一句,又让方城沉下的心瞬间复活。
秦怀生话说得很慢很清晰,句句在理,句句都是在接受方城伴他左右。
再不是要想着法子将他方城推开,而是动了心思光明正大的让他留下。
“我想如果再有人向我问起你,朋友或是好朋友,都没办法来形容你的身份。”
“外人从你待我和兰兰的方式方法里,总能推测出你我关系匪浅。”
“那不如我们就对外人说,我秦怀生和你方城,是拜过天地的盟兄弟,那在这清州,我们便是理所应当的亲近。”
在秦怀生的话说完后方城久久没有回神,他满脑子就只剩了秦怀生亲口说的拜天地。
方城的呆愣让秦怀生有些忐忑。
于是怀生稍向前倾身,手在方城眼前才晃了一下,立刻就被抓住。
他被抓着手带向前,措不及防地被人揽住腰身,坚硬的发丝随着主人低头,蹭在怀生肩颈。
方城一句话没有说,只用这个坚定而温暖的怀抱来回应他的话。
在那道沉重的呼吸中,秦怀生明白了方城这段时间的委屈,那盘桓在方城周身黑压压的云雾,终于在这一刻开始消散。
他抬起手,放在青年拱起的后背,拂过那段为他折过许多次的脊梁,慰叹一声,用力回抱住眼前的青年。
“秦怀生,这一回你不能再不要我了。”
“我保证。”
*
下午,秦怀香来叫怀生回李家吃饭,恰巧遇见好久没见的方城,当即就叫上人一同回去。
路上,秦怀香说李婉清没考上大学。
偏生噩耗不止这一个,董家那边催了孙靓靓来提订亲。
李婉清现下正焦头烂额,不停联系学校那边查分。
“她不信,她总觉得这里头出了什么岔子……”
秦怀香叹息着,看了眼方城怀里的小孩儿,一勾唇,“和她哥哥长得是像。”
“秦姐您见过陶乐?”方城问。
“你也知道陶乐呀?这孩子也是可怜,摊上这个家了有什么办法,但这孩子是个记恩的,我先前在医院给他留了点钱,让他给母子三个买点饭。结果这孩子今天早上就蹲在大门口,我一开门还吓了我一跳。”
方城一瞬间提了心,立马冲秦怀香问道:“他上您哪儿干什么?”
“他非要还给我钱,我一看这孩子满身的泥,我就问他是自己跑来的?他说对,他二叔打他不给他饭吃还要抢他钱,他就跑出来了,身上揣着的钱就买了个烧饼,剩下的全都还给我了。”
“我看这孩子可怜哪,我就留他在家吃顿饭,中午那阵又给他洗了个澡……”
秦怀生皱眉,看着秦怀香侧脸,忽然说:“他现在还在家。”
秦怀香点点头应下,“这孩子没处去,我想要不就先让他在家呆上几天。”
方城面上脸色不太好看,秦怀生直接一个糊涂甩给秦怀香。
“大姐,你不是没见过陶贵年不要命的样子,要是让他知道陶乐在咱们这儿,那肯定还是要来折腾的。”
秦怀香怎么会不知道,可不知怎么得,她这两三回,遇上陶乐就跟下了降头似的,没半点理智。
“我知道,我知道你说的,就是呆上几天,这孩子满身伤满身泥的跑来了,还专程跑了这么远就为了来还给我钱,你说你能狠心把他赶走啊?”
“奶奶——!”
傍晚路上人多。
秦怀香的话才刚说完,不远处人堆儿里就响起了一道童声。
自行车铃铛连连响起,一个干净瘦小的男孩擦着车子跑到秦怀香面前,一把搂住秦怀香大腿,哆哆嗦嗦的哭腔从下方传来。
“奶奶,他打我,好疼啊,我好害怕——”
“小兔崽子!你跑?!”
散开的人群中央,一个五大三粗的黑脸男人正怒视着秦怀香腿上的男孩儿。
秦怀生上前一步挡住秦怀香,蹙着眉头迎上那人目光。
“感情,你和你死了的妈一样,都攀上他家了!”
这话一出,陶乐松开手,扭头看向秦怀生,他眨了眨眼,眼眶里直往下滚泪珠,一把抓上秦怀香的手,连连追问:“我妈妈死了?可是我问叔叔,叔叔说不知道她去哪儿了。奶奶,我妈妈她真的死了吗?”
陶乐空洞的双眼,看得秦怀香眼眶泛酸,她擦着陶乐的脸,将人搂在怀里,冲着陶贵年好声好气开口。
“他还是个孩子!陶贵年,他是你亲儿子,你这是往他心里扎刀子呀!”
陶贵年噗一声笑出声,慢慢走近,一脸揶揄地冲秦怀生开腔,“怎么,你捡破鞋上瘾哪?你连我儿子都要——”
“陶贵年!”
秦怀香看着周围越聚越多的人,高声打断陶贵年的话,咬牙伸手,指着人声声泣血,叫周围路人再看向陶贵年时,眼底都带着嫌弃。
“你让周围人评评理!这孩子才多大!你不给吃不给穿还往死里打,他能不跑吗?他不跑,难道跟着你等死吗?!”
陶贵年眯了眯眼,顺势跟上秦怀香的话,用死理儿压倒众人的同情。
“你也说了,他是我儿子,你是他谁啊?我就问问你,你他|妈有什么身份去管他!你儿是警察你就是清州的天王老子了?我告诉你!今儿他陶乐,就必须跟着他亲爹我,回去!”
大腿上的小手环的越来越紧,秦怀香摸着陶乐的脑袋,长长一道叹息后,听见周围人劝她别多管闲事。
“陶贵年,你以后也是要靠他养老送终的,”秦怀生说完,让开一步,转过头同秦怀香道,“大姐,能帮则帮,你也尽力了。”
脑袋上温柔抚摸他的手掌撤了下去,陶乐在秦怀香的动作中开始恐慌,他紧闭着双眼,死死抓着秦怀香的衣服。
在熟悉的大手抓上他的肩膀时,陶乐猛地尖叫起来,拼死同身后人那压倒性的力量挣扎着。
在绝对的力量面前,一切挣扎如同笑话。
陶贵年将陶乐两手拴住,拖拽着人越过秦怀生一行,看着方城怀里的小娃娃,他忽然一乐,就要上手去碰。
方城带着秦兰兰往后一退,看脏东西一样看陶贵年,怒斥道:“你过分了!”
陶贵年舔了舔牙,左右看看对面三个大人,口无遮拦,“不就是个丫头片子,有什么可宝贝的,给你就给你了。”
“你滚!这孩子是我们秦家的宝贝闺女!跟你没半毛钱关系!你赶紧给我滚!”
秦怀香忍无可忍地冲陶贵年扔了颗鸡蛋,抖着两只手,咬牙切齿,“搅屎棍一样的德行!再敢来清州!还叫你进局子信不信!”
“信,我信,”陶贵年脑袋一偏,躲开那颗鸡蛋,伸长了脖子冲秦怀香叫嚣,满不在意地薅了把陶乐,“听着没!你爹以后不能来清州,你也不能来了知道不?!”
陶贵年是真的要走了,他转过身扯着仍旧想要挣脱的陶乐,一个不留神,就叫小孩儿咬上了手。
他惨叫一声,松了手,陶乐出溜一下窜了两步。
陶贵年瘸着腿,一脚踩住地上的绳子,揽住陶乐,将人横抱在腰间,狠狠拍了陶乐的脑袋。
陶乐被一巴掌打蒙,晃悠着脑袋跟着陶贵年走出几米,缓过神来,看着离他越来越模糊的几人,视线忽地定在那个被所有人簇拥着温暖着的襁褓。
那一瞬间,属于陶乐的恶意,无边放大。
男孩嘶哑着嗓子歇斯底里地冲着秦怀生呐喊,他蹬着双腿跳下地面,指着襁褓里的婴儿满眼恨意地看着他们。
“为什么不要我?你们为什么不救我?都是一个妈生的!凭什么她就可以留下!为什么她就不用过这种日子?!”
回应陶乐的,是陶贵年十成十力道的一脚。
扑通一声,小小一个人捂着肚子趴在地面,可那双黑白分明的眼仁却像锁定了猎物,依旧恶狠狠看向秦怀生。
“凭什么?就凭你他|妈是我的种儿!谁敢要你!我陶贵年活刮了他!”
陶贵年才将陶乐拽起来,陶乐就将这份怒火对准了陶贵年。
“你不是我爹!你怎么不跟着她去死,她还不如直接杀了你!”
啪的一声,陶贵年气笑,又甩出去一个巴掌。
这一回,陶乐彻底没了力气挣扎,陶贵年啐了一口,捡起陶乐手上的绳子,拖着孩子离开前,驻足回首,晃了晃手里的绳子,冲围在周边的众人吊儿郎当的开口。
“这孩子我送你们了,你们敢要?”
一片沉寂中,陶贵年回头瞥了秦怀香一眼,还是抬手将陶乐拎在了腰间,颠了颠手中极轻的分量,他将陶乐的希望碾碎在这一天的晚霞里。
“老老实实跟我回去啊,别想着一步登天,你就没这个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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