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伯恩一时觉得自己在颠簸的马车上,一时觉得还没长大,正被火团团围住,此外,还有两种絮絮的声音纠缠着他,烦人得不依不饶。
“你记得,不长庄稼的土地一定会被野草占领……”
“雷伯恩,爬起来,不要妥协!爬起来!我是怎么教你的?”
“你在抗拒啊……好孩子,不要抗拒,这是你的天性,你会喜欢的……”
“你难道这么没用?让我看到你的价值,雷伯恩!你要让我失望吗?”
“对,就是这样,享受这个过程……雷伯恩,我的孩子,你做得很好,实在太令我满意了。”
“……给我滚起来,雷伯恩!你真的学不进去吗?”
“乖孩子,怎么松手了?勒住这根锁链,它在教你怎么生存,你要学会生存……”
“你没学会,我真怕你没学会。”
马车里,小小的车窗,从窗外隐约照进来的月光,还有马车黑漆漆的车厢,全都变成了铜墙铁壁,连驾车人挽具的咯嗒声都变成了某种金属杆敲桌子的声音。
皮鞭挥向四面八方,每一道伤口都会流出热血。
门口落了锁,他躺在地板上,浑身发烧火热,伤口疼痛难当,用孩子气的方式发疯地哭叫着。
“混账,混账!”
之后,是鞭子摔在门板上的声音和巨大的落锁声。
一滴冷汗顺着雷伯恩收紧的眉心滚到脸上,被人擦去,雷伯恩狠狠哆嗦着,在那远去的脚步声里,几不可闻地喊了声:“别……”
“别什么?别抵抗才对……我会好好教你怎么成为一个合格的血族。”
哗啦!
他感到整个人都在转,像服了麻醉剂一样,眼前翻腾出一大片波涛汹涌的海水。
雷伯恩感觉自己在下坠,耳边有狂风在呼啸,紧接着就被抛进了大海中央。
天空乌云滚滚、雷声铮铮,他毫无经验,呛咳着,像只可怜巴巴的落水狗手脚并用地使劲扑腾,大浪打来,他被吞进了海底,生死时刻,连思维都变得异常活跃,眼前浮现出一大团影影绰绰、奇形怪状的图像,过去的场景和人物不断反转、跳跃、变换,每一个画面都栩栩如生,每一个表情都如此真实。
忽然,天边降下一道撕天裂地的闪电,一片白茫茫的强光中,两道声音相互重叠,一道像来自天庭,一道像来自地狱,一左一右同时跌进耳边。
“雷伯恩,受制于人的滋味,好受吗?”
冷沦靳极力控制住雷伯恩,他觉得自己此刻抱住的不是一个完整的人,而是一台濒临解体的机器,因为过度运转,零部件散了一地,还在“吱嘎吱嘎”持之以恒地工作,马上就要“七窍生烟”。
冷沦靳看着他,看着雷伯恩在梦里痛苦地蜷成一团,带着安抚意味的吻不断落到他的眼皮。怀里这个人冷汗涔涔,不知有意无意,几乎要把嘴唇咬破、咬烂,仿佛有种巨大的、无可名状的痛苦将他攫住,要把他生吞活剥。
在雷伯恩眼前出现的众多面孔中,全是一张年纪二百岁左右男人的脸——这在血族不是新鲜事,中阶及以上吸血鬼30岁之后容貌衰老速率视能力而定减缓为常人的3-5倍,除自然死亡外,仅会因精力损耗而陷入沉睡——这些脸的区别并不大,主要在于表情的划分和形容和枯槁程度,威严,高傲,轻蔑,漠然,反抗,屈辱,困惑,愤恨,懊悔,还有凹陷下去的面颊、未老先衰的鬓角和疲惫的眼睛。
他几乎要埋下头去,又在一瞬间猛然抬起。
“你相信——永恒生命吗?”
“什么?”
那个孩子举着一张罪恶的脸,乐于求索地问:“祖父,你相信……永恒生命吗?”
“不要走向罪恶,雷伯恩……你难道要学挪动帐篷住进索多玛的罗德,踏进万劫不复的深渊吗?”
年幼的他一怔,徘徊与犹疑在这颗心灵里找不到出路,从眼神中袒露出来,稚嫩的心与恐怖的幽灵第一次相遇,促使他产生了另一种从未有过的感情,它力大无穷,毁天灭地,撕咬他的肉身,又透过他的骨骼,钻进他的血管,扩散到全身,要把他见机引爆。
疼,疼,疼——
好疼,好疼!
雷伯恩在臆想中成了一块烙铁,哪里都是热的、红的、烫的,有人在他身上打啊、砸啊、敲啊,他跑——跑——跑,一直跑到被石头绊倒——
马匹在崎岖不平的山道上陷进了泥淖,狠狠颠了一下!
雷伯恩迷迷糊糊听到有人喊,紧接着缰绳、马鞭和驾车的人相互配合,用实际行动驳斥了“牲畜也有理性”的论点。
雷伯恩面对着那个模糊的人影,揣摩起这个人,但不久,又神志恍惚地丢开了他,沉入了梦里。
冷沦靳拇指顶开他的齿关,像照顾一个精神垂危、不能自持的病人一样,卡住他想伤害自己的牙齿。
往下掉,往下掉……不知道已经掉下去了多少、多深,他掉进无底洞了吗?
雷伯恩可悲地想:我被火烧成这个模样了吗?我已经换了一副身躯吗?我在掉进哪里?
一阵热雨浇到脸上,雷伯恩拼命想躲。
他整个一生都像是个雷雨天,在伤心隐忍中寻找栖身之所,他自认为来到的港口,其实不过是另一种受难行为的开始。
冷沦靳吻着雷伯恩眼角,一路往下,手指捏住耳垂,不轻不重地揉着那一点儿软肉,让他放松。
呼吸交缠,嘴唇即将碰上的瞬间,雷伯恩疲惫不堪地睁开眼皮,摸上了一个胸膛,吓了一跳:怎么是他?
紧接着,他一把推开了冷沦靳,掀起车帘干呕了起来。
驾车的赫德森猛拽缰绳,朝里面大喊:“首领,要停车吗?”
马车里传出一阵干呕的声音,过了很久,那道熟悉的声音才响起。
“……不用,继续走。”
雷伯恩心脏狂跳,趴在窗子上,头顶着冷风让自己清醒,冷沦靳给他捋着背,一手盖上他痉挛造作的胃,给他轻轻地揉,又试了试来风的地方,要拉车帘子。
雷伯恩拦住他:“别,吹吹风,我舒服一点儿。”
“舒服个屁,你想把自己烧成热水壶?”冷沦靳只拉了半张帘,借着揉胃的姿势,把雷伯恩半包在怀里,身形一挡,把剩下的冷风遮了个七七八八。
雷伯恩有点儿晕,反胃反得厉害,嘴里苦兮兮地,冷沦靳把一片糖状的东西塞进了他嘴里。
凉凉的感觉在舌头上散开,他想:薄荷糖。
冷沦靳问:“还吐吗?”
雷伯恩把糖抵到最苦的地方:“不了……我缓一缓。”
他记得上车前这辆车上只有自己,赫德森、乔托还有里德充当临时车夫,其他人都挤在另两辆车上,冷沦靳是怎么上来的……
雷伯恩又有点儿心悸,推了推他:“你压到我胸口了,闷得慌。”
事实上,他一天没吃东西,早上作死地喝了杯酒,吐出来的全是酸水,说胸口闷不过是给胃难受找补。
冷沦靳沉默地往上摸了摸,一反常态地问:“很疼?”
雷伯恩哂笑:“我踹你那脚疼不疼?”
“说实话,不是很疼。”
雷伯恩:“……”
给你糙的。
冷沦靳在雷伯恩被踢到的位置,一下一下很有力道地揉着,他的手有点粗糙,带着薄茧,一碰就知道那是真正在底层讨过生活的。雷伯恩上了车就脱了外套,只留了薄薄一件打底衫,胸前被弄得一片酥酥麻麻,但不疼,淤青散没散不清楚,总之整个人快被冷沦靳揉进心窝窝里了,很难想象,从前一个靠自己养家糊口、风里来雨里去的男人居然有这么绕指柔的时候。
雷伯恩没来由地想:明明被踢的是我,怎么好像疼在他身上?
“你究竟为什么去梵皇?”
冷沦靳拽过角落里的大衣,披到雷伯恩身上,又扯下他撸起来的袖子,摸了摸他没有一丝温度的手,说:“你不知道?”
“我不知道。”
冷沦靳嗤道:“雷伯恩,我都不想拆穿你。”
雷伯恩嚼碎了只剩下一点点的薄荷糖:“我也是。”
冷沦靳埋进他颈窝:“权当我在物色妻子的人选。”
“那你跟着我干嘛?”
“找你的麻烦。”
雷伯恩露出了今天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笑容,有些气虚地说:“冷沦靳,你真的好不讲理。”
“我不讲理?当初你招惹我的时候也不讲理,事到如今,想好怎么补偿我了吗?”冷沦靳边说,边把雷伯恩压到马车门上。
雷伯恩挣了挣,可能是太累了不想折腾,也可能是黑魆魆的夜在作怪,他叹了口气,不再动了,问:“你想要什么补偿?”
不知是今晚氛围太好还是另有所图,冷沦靳盯着雷伯恩自己蹂躏过的嘴唇,冷不丁冒出一句让两个人都意想不到的话:“把你自己赔给我吧。”
雷伯恩张了张嘴,往日巧舌如簧、舌灿莲花的人居然忘了**的台词。
“是吗……”这个晚上,雷伯恩短暂地放弃了他一贯的套路和技巧,喃喃地说,“那你可亏大了。”
这话放得很轻,稍有不慎就会被呜呜的风给夺去,不过冷沦靳在等待中听见了,眉心一动:“你说什么?”
雷伯恩“啧”了一声,答道:“我说——那我可亏大了。”
不对,不是这句。
冷沦靳拧紧眉头,雷伯恩却轻轻巧巧避开了他的目光,仰头望向天空,说:“月亮下去了。”
黑云当空,俯身沉到了树梢,行至此处,他们还没出镇子边境,冬天的安克拉斯萧索而冷清,好像古道上一匹面朝残阳无力奔走的瘦马,在日暮穷途中走向没落。
冷沦靳撩开雷伯恩的头发,低头吻他的后颈,含住了那一小块突起的颈椎骨。
雷伯恩的敏感点往往出其不意,有些连他自己都没挖掘出来,冷沦靳大有深入的意思,雷伯恩并不想,警示性地抓了下他的手背,脸上泛起了热:“你是发情期到了吗?现在是冬天……别,我嘴里是苦的,别,冷沦靳……”
冷沦靳不想听,拉下他的衣领,嘴唇扫过脖颈跟后背相连的那一片区域,含混地问:“都吃了糖了,怎么还苦?”
雷伯恩很抖,随着他动作的放肆,这种颤抖越来越厉害,好像遭受了电击治疗的患者,越来越难以抑制这种自发的条件反射。
“怕什么,我要是想害你,早在你吃的糖上动手脚了。”
雷伯恩还有心情开玩笑:“可惜啊,我五毒俱全,下毒对我没用。”
冷沦靳却油盐不进:“对你没用,对我有用。毒成这样的人我第一次见,给我尝尝。”
他的动作越发放肆,雷伯恩笑意微收。
这时,马车在本该平坦的大道上踩着了一块石头,往旁边歪了一下,赫德森赶车技巧娴熟,立马扯缰,雷伯恩不防范,朝一侧摔去,冷沦靳摁住他的手腕反剪在门上,蜻蜓点水地贴上他的唇角。
黑暗中,雷伯恩瞳孔倏地收紧了,两只被扣住的手掌掌心,留下了十个石榴籽般的月牙印。
马车不休不停,走了一整夜加半个白天,终于在下午三点过一杯咖啡的功夫,驶入了梵皇地界。
跟龙蛇混杂的蒙城大不相同,梵皇与北部人文风情浓郁的兰泊被人形象地称为“双子城”,东临AW拍卖行,西接费城,受百年前移居在此的西部殖民者影响,市区建筑大多保留着古希腊罗马式、哥特式、巴洛克式在内的西部艺术格调,以多元的文化、蓬勃的艺术气息闻名东部,全城有20多座博物馆、30多处艺术展厅和10多家歌剧院,美丽的香榭丽舍八街九陌,堪称“东方的翡冷翠”。
乔托和赫德森找马车时,提前安排好了后续事宜,进入市区后,他们长驱直入,来到一处豪华大酒店,开门的侍从早早侍奉在铁门外,赫德森没喊停,驱车进门,乔托紧随其后,两辆车马在前庭绕了半个圈,也不减缓车速,只在找好位置后一个急刹,停在了石阶旁。
从酒店正堂迎出来两个人,一个是笑容可掬的酒店办理人员,一个是不相识的秘书打扮的男人。
冷沦靳先下了车,雷伯恩在他后面探出身,赫德森把缰绳交给佣人,要伸手扶他下车,雷伯恩瞥他一眼,摆手让他退下了。
简单跟办理人员客套了一番,雷伯恩跟他交际性地握了手:“谢谢,您太客气了,不过这位是……”
雷伯恩看向管理人员一侧的男秘,他手中握着两份请柬模样的东西,似乎有备而来。
“雷伯恩先生,冷沦靳先生,凯西奥多公爵诚挚邀请二位参加今晚的舞会。”
罗德:古希伯来人祖先亚伯拉罕的侄子,因畜群问题与亚伯拉罕发生争执,协同家眷来到摩押平原(即今天死海附近),受到内心蛊惑,不断挪动帐篷进入了罪恶之城索多玛和蛾摩拉。
《意大利随想曲》——摇动中的伤感,在异常热烈中收束。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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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意大利随想曲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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