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昌十二年的寒冬似乎格外漫长,但靖北王府与镇北将军府内的两股幼小力量,却在冰层下悄然涌动。
李姨娘的倒台如同拔除了王府内一颗硕大的毒瘤,柳王妃在精心调养下逐渐康复,府内氛围为之一清。
青禾、栖霞两处田庄的地契和账册,沉甸甸地压在陈雪暖阁的书案上,不再仅仅是“暂代”,而是真正握在手中的权柄。
龚毅在兵械司的地位也愈发稳固,他提出的几个弩机部件标准化建议被采纳,效率提升显著,连带着龚振看这个次子的眼神,也多了几分倚重。
青禾庄的雪刚化尽,冻土初融,空气中弥漫着泥土的腥气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生机。
陈雪裹着厚厚的狐裘,站在庄外新划出的一片坡地上。
眼前不再是麻木绝望的流民群,而是几十个穿着统一发放的粗布短打、手持特制农具(由龚毅根据前世记忆草绘、陈雪让庄上铁匠悄悄打制的改良版锄头和犁铧)的青壮汉子。
他们按照阿岁的指挥,正热火朝天地开垦荒地,动作虽显生疏,却透着一股难得的干劲。
赵管事在一旁小心翼翼地汇报:“郡主,按您的吩咐,挑的都是拖家带口、身强力壮、老实肯干的。
允诺了只要按‘新法’耕种,交足庄子的份额,余粮归己,还管一家老小温饱。眼下开垦的这百亩坡地,就是分给他们自家的口粮田。”
陈雪微微颔首,目光扫过那些汉子粗糙却充满希望的脸庞。
这就是她的“青禾卫”雏形。
忠诚源于生存的希望,而希望,是她亲手给予的。
她转向阿岁:“种子分发下去了?”
“回郡主,”阿岁声音清脆利落,“按您给的册子,耐寒的春麦和豆种都分下去了,还有您让试种的……‘疙瘩菜’(土豆)和‘红果’(红薯)块茎也按户分了小块试验田。
庄上的老把式起初不信,奴婢按您教的法子,当着他们面切块、催芽,讲清了利害,才勉强应下。”
“做得好。”
陈雪眼中闪过一丝赞许。
阿岁的成长让她惊喜,不仅机敏,更学会了如何用威势和道理去驾驭比她年长许多的庄户。
她看向赵管事:“赵管事,庄上原有的护卫队,挑几个真正忠厚、手脚干净的,跟着阿岁学学新规矩。
以后庄内外的巡防、流民安置的秩序,由阿岁总领,你协助调度。若有不服管教的……”
她顿了顿,语气平淡无波,“阿岁知道怎么做。”
赵管事心头一凛,连忙躬身:“是!小人明白!定当全力配合阿岁姑娘!”
他清楚,这位小郡主的手段,早已超出了年龄的桎梏。
阿岁,就是郡主插在青禾庄的一把尖刀,也是悬在他头顶的利剑。
握着田庄,如同握住了一把钥匙。
流民是根基,改良农具和作物是希望之源,阿岁是掌控全局的枢纽。
她要的,不仅是产出,更是在这乱世边缘,打造一个属于自己的、秩序井然的小小堡垒和一支只听命于她的潜在力量。
看着阿岁有条不紊地发号施令,陈雪心中升起一股踏实的暖流。
这是她亲手培养的心腹,是她延伸出去的手足。
镇北将军府的兵器作坊深处,炉火常年不熄。叮叮当当的打铁声掩盖了许多细微的声响。
龚毅穿着一身沾满油污的皮围裙,正伏在一张巨大的案台前。
案台上摊开的不是兵书,而是一张极其精细的、由他亲手绘制的“北境军镇武备分布及后勤节点草图”。
上面用只有他自己和阿年能看懂的符号,密密麻麻地标注着各处屯兵数量(估算)、主将性格、粮仓位置(已知)、军械库存类型(通过维修记录推算)以及……几条隐秘的、疑似走私的物资流动虚线。
阿年如同最沉默的影子,守在作坊唯一的入口附近,一边擦拭着一柄刚调试好的弩机,锐利的目光却时刻扫视着外面。
他的耳朵微微动着,捕捉着远处工匠们的闲聊——谁抱怨新拨的材料次了,谁家亲戚在哪个军镇当差,哪个商队最近和某位粮官走得近……
这些碎片化的信息,最终都会汇聚到龚毅那张越来越庞大的草图之上。
龚毅的指尖划过图纸上代表临渊城兵械库的标记,旁边用小字记录着:
“弩机存量:三百七十五具(标准制式),弦力平均下降一成二,
箭簇:铁质为主,淬火不均,三成有细微裂痕;
备用部件:严重不足,标准化推行受阻,因……”
他停下笔,眉头微蹙。阻力来源于兵械司内部几个老工匠的抱守残缺,更来源于某些既得利益链条的暗中阻挠。
他需要更确凿的证据,才能撬动这块顽石。
兵械司是他的情报中枢和实验场。
每一件需要维修的军械,都是一份数据样本;
每一个工匠的抱怨或闲聊,都可能是一条线索。
他像一台精密的扫描仪,不动声色地收集、分析、整合。
这张草图,是他对北境军事力量“庖丁解牛”式的认知,更是未来在乱世中寻找缝隙、保全自身甚至撬动局势的底牌。
阿年就是他延伸出去的传感器和防火墙。
看着图纸上日益清晰的脉络,龚毅感到一种掌控信息带来的冷静力量。
他知道,自己编织的这张网,还很脆弱,但已初具雏形。
慈云寺后山的凉亭依旧是两人最安全的“议事厅”。侍卫们远远守着,阿岁和阿年则默契地背对着亭子,警惕地留意着不同方向的动静。
“青禾庄那边,流民安置很顺利,新农具和作物试种也开始了。”
陈雪低声说着,从袖中取出一个用油纸包得严严实实的小包递给龚毅,
“这是你要的几种北境常见矿石样本,还有青禾庄附近河床里挖到的几种奇特石头的粉末。
看看有没有你改良弩机或者打造工具能用得上的?”
龚毅接过,入手沉甸甸的。
他小心地打开一角看了看,点点头:“嗯,很有用。
特别是这些粉末,或许能试试改进淬火剂的配方。”
他将小包仔细收好,又从自己随身的工具袋里取出一个巴掌大小、结构精巧的檀木小盒递给陈雪。
“给你的。”
陈雪有些意外,接过来。
盒子入手温润,表面没有任何纹饰,只在侧面有一个不起眼的、需要特定角度才能按动的机括。
她轻轻一按,“咔哒”一声轻响,盒盖弹开。
里面不是珠宝,而是分成两层:
上层是几支特制的、极其纤细坚韧的炭笔(龚毅用石墨和特殊黏土反复试验制成),下层则是一个更小的、带锁扣的扁平暗格。
“炭笔书写更清晰,也便于携带隐藏。暗格……”
龚毅的声音很平静,“可以放些紧要的小东西,比如……你找到的那些符号拓片,或者田庄的关键账目副本。机括是我改的,寻常人打不开。”
陈雪的手指抚过光滑的檀木盒面,指尖触到那微不可查的机括按钮,心中涌起一股奇异的暖流。
这礼物不华丽,却无比实用,处处透着龚毅式的严谨和……用心。
她抬头看向龚毅,少年清俊的侧脸在冬日稀薄的阳光下显得有些冷硬,但那双专注于检查矿石样本的眼睛里,似乎藏着别的东西。
“谢谢。”
陈雪的声音比平时柔和了些许,她小心地将盒子收进袖袋里,指尖碰到盒面时,仿佛还能感受到他打磨时留下的温度。
龚毅“嗯”了一声,目光依旧停留在矿石上,耳根却不易察觉地泛起一丝极淡的红晕。
他想起前几日听母亲李氏忧心忡忡地提起,王妃娘娘在病中拉着她的手,叹息着说“雪儿还小,这乱糟糟的世道,真舍不得她早早嫁人受累”。
当时他只是沉默,此刻看着陈雪收起那个他熬了几个晚上才做好的暗格盒,心底某个角落却微微一动。
几日后,一场倒春寒席卷临渊城。
陈雪因连日冒雪巡视田庄,染了风寒,发起低热,咳嗽不止。
虽无大碍,但暖阁里也飘起了淡淡的药香。
消息传到将军府时,龚毅正在兵械司测试一种新的弩弦材料。
他动作一顿,听着阿年低声汇报:“……郡主只是风寒,王妃娘娘亲自照看着,已无大碍,就是咳嗽得厉害些。”
龚毅“嗯”了一声,面上没什么表情,继续手中的测试。
然而,他调试机簧的动作明显比平时快了几分,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躁。
测试结束后,他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记录数据,而是走到堆放杂料的角落,翻找起来。
阿年默默地看着自家少爷在一堆废弃的皮革、边角木料和矿石渣里挑拣,最后找出几块干燥的、带着清冽气息的树皮
(某种有止咳效用的本地树木,他曾在记录药材的杂书中见过)
又去药库(以试验淬火剂为名申请进入)要了一小包甘草和杏仁。
回到自己的小书房,龚毅关上门,沉默地将树皮、甘草、杏仁用石臼细细捣碎混合。
他的动作有些笨拙,远不如摆弄机括时灵巧,粉末撒出来不少。
他找来干净的细纱布,将药粉小心包好,再用油纸仔细裹了几层。
他拿着这个小包,在房间里踱了几步,走到门口又停下。
外面天色已暗。直接送去王府?太过突兀,引人猜疑。
让阿年送去?
用什么理由?
给郡主治咳嗽的药?
一个将军府的少爷给未过门的郡主送药?
这流言怕是立刻会传得满天飞,徒增王妃的顾虑,更可能给陈雪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龚毅看着手中小小的药包,眉头紧锁。
最终,他无声地叹了口气,走到书架旁,将药包塞进了一本厚厚的《武备辑要》里。
那本书,是他和陈雪下一次“议事”时约定要交换的“道具”之一。
理智告诉他,任何多余的动作都可能带来风险。
关心则乱,他不能因为一时的冲动,破坏了两人小心翼翼维持的局面和来之不易的行动空间。
药,只能等下次见面,在无人处悄悄给她。
这种压抑的、无法宣之于口的关切,让他胸口有些发闷。
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那个在王府深潭中挣扎、在田庄风霜里挺立的身影,已不仅仅是一个可靠的盟友。
数日后,借着龚毅送还“借阅”的农书(内含改良种植法建议)的机会,两人在慈云寺后山再次碰面。交接完正事,确认了青禾庄春耕进展和兵械司新发现的物资流动疑点后,天色已近黄昏。
侍卫们被阿岁和阿年有意无意地引开稍远。陈雪轻轻咳嗽了几声,脸色还有些苍白。
龚毅看着她,犹豫了一下,还是从怀中取出那个被书本压得有些扁平的油纸包,递了过去,
声音压得极低:“……试试这个。树皮粉、甘草、杏仁,捣碎了。睡前含一小勺在舌下,或许能润润喉咙。”
他解释得干巴巴的,眼神飘向别处。
陈雪微微一怔,看着那个朴素的油纸包,又抬眸看向龚毅略显不自在的侧脸。
一股暖流猝不及防地涌入心间,驱散了喉间的干痒和身体的疲惫。
她没有说谢谢,只是默默地接过来,指尖触碰到他递来的药包时,感觉那油纸似乎还带着他怀里的余温。
“嗯。”
她轻轻应了一声,将药包小心地收进了龚毅送的那个暗格盒里。
檀木的微凉贴着掌心,药包的粗糙感隔着盒子也能感受到,两种截然不同的触感,却奇异地交织在一起。
两人一时无话,并肩站在渐渐被暮色笼罩的山坡上,望着山下临渊城次第亮起的点点灯火。
那灯火在越来越浓的夜色中,显得微弱而飘摇,如同这末世中无数挣扎求生的希望。
“龚毅,”
陈雪忽然开口,声音很轻,却清晰地传入他耳中,“你说,我们这样……像不像两只在暴风雨来临前,拼命往巢里叼树枝的小鸟?不知道叼的够不够多,也不知道巢够不够结实。”
龚毅沉默片刻,目光依旧望着山下,声音低沉而坚定:
“叼总比不叼强。巢是我们自己筑的,树枝不够,就去找更结实的。风雨总会来,但只要我们叼的树枝足够多,巢筑得足够牢,总能撑过去。” 他顿了顿,补充道。
“而且,不是两只鸟在叼。”
陈雪侧过头,看向他。
暮色中,少年的轮廓有些模糊,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里面映着山下微弱的灯火,也映着她的身影。
“对,”
陈雪嘴角微微弯起一个极淡的弧度,带着一丝疲惫,更有一丝前所未有的轻松,
“不是两只鸟。” 是盟友,也是……可以互相递一根树枝的伙伴。
这个认知,让她在这寒意未消的春夜里,感受到了一种奇异的温暖和力量。
阿岁和阿年站在不远处,安静地守护着这片小小的宁静。星光开始点缀深蓝的夜空,虽然微弱,却坚定地穿透了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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