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临城下的时日,赵似披甲在城上,居然萌生一丝荒唐的尘埃落定般的念头。
他保守这样的秘密,已独自度过漫长的光景。
从现世来时,这具身体尚只是孩提,做官家的兄长岂能不疼爱这么一个体弱的幼弟,留他在宫中禁内,时常照拂。过了该开蒙入学的年纪,又不吝于延请名师重臣,连宰辅章惇都曾登堂入室。然而历史的轨迹倘若真如后世的穿越小说所描述一般能轻易改变也好,偏偏无能为力,眼睁睁看着亲兄病逝,赵佶“再三推脱”而最终继位,记忆里靖康年的祸患便如同悬在头顶的剑,指不定何时就会落下。那新天子虽是“被迫”上位,眼里实在容不下他,何况哲宗皇帝大行时,尚只有十几岁的赵似已病过一场。哭到泪尽时,想着这异世里的亲人故旧,想着倒计时一样在未来等候登台的国变,想着浊流乱军中骨肉流离的生民,满头霜发,竟只需要一夜便足以生出。
赵似拒绝了赵佶的改封。
比起新皇以胜利者姿态所赐的“蔡王”名号,他再三上表,还是要做哲宗亲封的“简王”。坊间传说简王仁孝,可惜体弱多病,不是日日青灯古佛,在相国寺后厢焚香祈福,便是缠绵病榻,无力起身出门。这并不是打消官家疑心的作态,是他实在心力交瘁。病得呓语时,照料他长大的老宫人期期艾艾,赵似勉强睁眼,问起是个什么缘故。老宫人为他垂两行浊泪,一字一句读千里迢迢送来的一封已折页残旧的书信。她不识太多字,只好读得慢,读到第三行,赵似听到远在贬所的师长名字,急切地欲坐起来,却无力地跌回锦衾之中。绍圣年间似乎无所不能又无所不成的章相公,终难免一朝天子一朝臣的清算,在天涯沦落后长逝。
赵似只好一个人继续艰难过活。
皇帝兄长、抚养他长大的慈母朱氏、章惇、出嫁的姐妹,无计留住师长亲人,甚至不能表现出对旧人的缅怀吊唁,他并不知道平行时空的历史轨迹里会有“蔡王府狱”的麻烦,也琢磨不清赵佶胜利者的姿态——时而仁慈,时而斤斤计较,索性不再过问尘世。赵佶要做得道的修士,沉湎于黄河三清的祥瑞,以为自己果真是是得天命的仁君。而赵似能做的,只有合上相国寺后院厢房的那扇门,嘱咐合十行礼的僧人为来往的贩夫走卒添碗热汤,仅此而已。
坊间“打了桶(童),破了菜(蔡),便是人间好世界”的言辞里,清明上河也好,千里江山也罢,艮岳繁茂的花木迎着水运而来的浩浩荡荡的官差,江南有奇石,悉数进了汴梁天子的私藏。
明知道未来是何等的险象环生。
赵似还在现世时,也曾好奇地一页页翻阅过记载。那艮岳的花石还充当过抵御金人的奇兵。多少人的生平流水般在眼前淌过,有的他记在心里,有的没留下什么印象。天机不可泄露,何况哪怕他真的堂而皇之讲起未来的谶言,也没有什么人会在粉饰过的太平年岁里相信。再见到他前身有印象的前生“故人”时,联金灭辽的谈判已经告一段落。女真人的兵锋直指开封城下,野心勃勃的赵官家迅速甩开天子身份的束缚而仓促南奔。请命出使金营的帖子递交给便宜侄子赵桓,先有李纲李伯纪登门来到他冷清的府邸。
未来的名相李伯纪与他同岁,为他送来一身薄甲。出于礼法,赵桓也不能放任赵似按设想的那样——在金营里不顾和气触怒金人,或干脆不惜自身制造出外交事故,为宋人提供一个极为正当的由头。甚至都无需金人扣押,他病得久,受不起舟车劳顿,说不定真撑不到回来的时候。可令长辈做和谈的筹码,实在是有失脸面。康王是小辈,又肯走这一遭,赵桓庆幸烫手山芋总算甩脱,最后只同意由李纲陪同赵似登城慰军。西水门捷战刚过,四方勤王将领义军正陆续前来,被薄甲压的呼吸不稳的赵似勉强扶墙而立,新郑门城上的守军体谅简王病体,正好远处滚滚烟尘中有自西而来的一支人马,同金人厮杀着到城下,赵似急遣城上守军出城接应。再过了半个时辰,十几个满身尘土血泥的将领被引到城上,赵似一一问名,以示慰劳。问到个身量高挑的青年人,隔着沾满血污的笠帽,赵似看不清楚他长相,却听那人答:“巩州李孝忠。”
熟悉的姓名。执李姓好汉的手呆站了片刻,赵似才想起来这是何方人物。他匆匆翻阅的编年宋史里,昙花一现的、只留只字片语的石壕尉,宁玉碎不肯瓦全而纵身投水的李观察,偶尔穿插在南渡血泪里的捷报,那也曾声震关陕的陇西侠客。他后来改过姓名,那名字要比现今的“李孝忠”更贴合其风姿。孤守陕州两年的李彦仙,正是眼前这个携变卖家产招募到的三千义军风尘仆仆进京的勤王将领李孝忠。
李孝忠并不向贵人夸耀自己散尽家财勤王的义举。实际上,也没有更多时间供赵似寒暄——简王殿下托人留过话,说请好汉择日过府一见。震惊中的赵似不忘呈上奏表,朝廷授给李孝忠的军职也比另一个时空的要高上一级。
本该如此。赵似心想。想起那些血淋淋的记叙,赵宋官家实亏欠他良多。见到了真人,也不由感叹,果真是不卑不亢的侠客风姿,过了些时日,金军围城的势头褪去,李孝忠如期前往偏僻安静的简王宅邸。
赵似的精神稍稍恢复了一些。也许悬在头顶的剑落地,让他独守秘密的精神紧张稍稍平复。没人打理这座空荡荡的宅邸,只有一个年迈的侍从为李孝忠开门。隔着门槛行过礼,年轻小将径直步入庭院。素衣温酒的简王坐在阶下,见他来,执起面前的酒杯。
酒杯是素色的青瓷。为了和谈,汴梁城中王侯将相乃至平民百姓的家资几乎一夜间搜刮一空。赵似在诸王里交的最少,官家过问起来,却只见一本薄薄的账册。亲王的俸禄赏赐不是拿来支付寻医问药的赏赐,便是在寺院添作为亲人故旧祈福的香火。仁弱的简王连当街行乞的流民都要塞上一笔或多或少的盘缠。在确信他府上只剩最基本的家具陈设和衣物之后,天子的内使终于失望离去。
实在是没有什么像样的财货。赵似拿不出一笔体面赏赐,李孝忠也不在乎。他是西北边境商人子,自幼富庶阔绰。肯自散家财进京勤王,当然不图财货赏赐。若真迷恋钱财宝器,还何必千里迢迢走这一遭。
李孝忠觉得赵似有些亲近,虽然没有想通自己到底为何骤得简王青眼,仍坦荡地说明来意。
他参过军,在种氏麾下做过校尉。京城惊变后,为了募集人手,也就顺势离了西军,沿途招兵买马。听他讲在关西的年月,果然是个有壮志的一时豪杰,然而李孝忠却不信奉“功名只向马上取”,一官半职的诱惑对过惯洒脱日子的游侠来说还是太缺少吸引力。
赵似留他。初来乍到,在京中没有住处,左不过是空置这王府院落,有他李孝忠在,还能知己结交一番。赵桓同样不愿意再安排额外的人手负责麻烦皇叔的安全,也顺水推舟,卖了一个皇恩浩荡。
住在偏院的李孝忠不忙时也陪赵似夜谈。早岁赵似自称多病,不曾娶妇成家,也遣散了大部分仆从,这宅邸堪称无人问津,聊什么也不怕隔墙有耳。如此本该是一段知己美谈,偏偏赵桓的旨意传出,要李伯纪到河东去,无论如何推辞皆不允许。李孝忠的撘子已经写好,称令不知军事的文臣督军只恐延误战机。赵似拦不住他,却也要为李相公辩驳。他悄悄拿出了李纲本人的书信。
李孝忠读完默然。自勤王来京中已过半载,他对这位文臣上司并无什么不满。李纲的再三推辞、朝廷软硬兼施的催促……他不难理解,赵桓和朝廷并不想要一个力挽狂澜的角色,李纲要么做高仙芝,要么做哥舒翰。京城到太原,无非是潼关道的重演。
西水门振奋军民的李相公,终究是不为人所容。
李孝忠仍执意上书。越级进谏本不合法理,恼羞成怒的皇帝终于下令问罪。
那奏表呈上之前,李孝忠已悄然离开了简王府邸。
趁着夜色,改名为李彦仙的他匆匆离去。
他不曾给赵似留下音信,却用了赵似提出的名字。原是相识后不多时日,往来书信为避人耳目,简王殿下要他另择一个名号。
赵似不知道原本时空李彦仙取名的依据,只好凭自己的理解解释:
美士为彦。
李彦仙接受了这个建议。
担心连累赵似,李彦仙又回到了河东,再次从军。
再之后,朝廷督军慰问的人马到达太原城外。旗纛之下,除去原定的李纲,还有本不该出现在此地的简王。
冥冥之中,是否还有缘分?来不及细思,太原城破的熊熊烈火已焚尽最后一丝希望。
兜兜转转,李彦仙又找到了简王。
太原已成无计可解的危局。京师不保,不过旦夕。其实从出发的那一刻起,无论是李纲还是赵似,都已不再抱有信心。
这一场大败,本该有人揽下罪责。不是端坐的天子,就应是出使督军的两人。
回京,看不到好结局。
最坏,不过病殁于前往五国城的途中。
也许有一线生机。李彦仙问,要带他南下,隐姓埋名,暂作转圜。
此夜焚灰烟尘里,李纲孤身回朝。
没人会知道他保守着什么样的秘密,也没人知道这三个本该各生嫌隙的人到底如何议定了国朝社稷的未来。
担着更多的“罪责”,李纲辞别二人,趁夜色正深,独自向东南方向离去。
数日之后,赵桓收到奏报:
简王赵似,于乱军中走失。
已重修开头!补充了前期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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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征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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