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着书信入城,一路没遇到什么阻拦,邵兴警惕地观察着街道上来往的行人。赵成凭着旧时相识的缘分,自然没有后顾之忧,一路上反而期待起来。茅津渡口换了马,穿过渐渐有些人烟的西街,便是再心有疑窦,邵兴也不得不承认,李彦仙治下的陕州竟隐隐有些政通人和的意味——恐怕有些熟读律法策论的文臣该为之汗颜。
到州署门前,只有两个挂着钝刀的厢军守着,见了信上两方红印,既不搜身,也不阻拦,爽快地放人进去。邵兴几乎要怀疑这是瓮中捉鳖的戏码,眉头蹙紧,却见义弟邵云正恍惚神游,俨然毫无防备,顿时恨铁不成钢地叹了一口气。人多眼杂,他没法提醒邵云防人之心不可无,只好上手假装整理邵云衣衫,趁机指点:“放谨慎些,别丢了规矩。”邵云却完全没有领会此言深意,冲兄长笑:“有大哥在,哪用我再忧愁这些?”
忧不忧愁,也不是他二人说了算的。放弃跟自家赤子心性的弟弟继续纠结于口舌之谈,邵兴又忍不住叹气,循着守门军士指的方向,找到了院内东侧的一间偏房。
房门外松竹环绕,两扇漆木雕花门洞开,只挂着一层厚重布帘隔绝视线。邵兴扶在门框上的手微微汗湿。交代让弟弟在门外等着以后,他终于下定决心掀起帘子进到室内——和想象中全副武装刀斧手齐备的情景不同,屋内只有一张窄桌,桌前端坐的显然也不是个武人。
这又是谁?他一届乡野村夫,认不得几个贵人,只好胡乱行了礼,拜道:“见过先生,小人安邑邵兴。”
那人起身回礼:“见过好汉,我是……汴梁赵似。”
这说辞显然是呼应邵兴的自我介绍。赵似也心虚,在京中消磨这么些光阴,大概也勉强算是汴梁人?总不能说自己来自另一个时空来着……
邵兴更不能安稳。实在是失礼,谁能想到接见他们的竟是简王本人!一时间站也不是跪也不是,倒是赵似问起来:“你兄弟呢?不曾一起来么?”
“来了……自然是来了!”邵兴如梦初醒,朝门外叫了一声:“二郎!”
邵云从帘外探出半个身子。
顾不得什么礼数,邵兴慌忙拉他跪下,小声耳语:“这是简王。”邵云小幅度点点头,随即额头嗑地,大声道:“见过殿下!”
更哭笑不得了。赵似试图把身强力壮的兄弟俩从地上搀扶起来,发现根本拖不动还在恍惚的邵兴,只好劝道:“起来吧,晋卿。”
邵兴拉着弟弟起身,重新站在窄桌前。赵似隔着桌案,递了一张状纸——是要命他做陕州统制。这状纸反而让他更不安心,一州统制说大不大,说小也远比没有强,既然这时候能许给他兄弟,当初为何不肯答应了胡夜义呢?何况简王又如何得知自己姓字,难不成早已摸清楚他们的底细,只是虚以委蛇?
赵似轻咳了一声,解释道:“送到昨夜才到,此前我二人实不能专断妄行。朝廷许诺我在关西六路便宜行事,才写这文书……”
请功的奏书是到陕州城的当夜就写好,加急送到南渡朝廷手上的。上奏李彦仙等人军功之外,赵似又附了一份所谓的“家信”,奏称自己坚守关陕之志。远在东南的赵构自当欣然接受——来得正是时候,坚守北方的孤臣遗民日望中兴,巡幸关陕或宛襄已是议了不知几回的旧题。两河军民的人心是仍要维系的,赵构却实在没有什么向北或向西的勇气,若还要做出一副中兴圣主的态势,以甘心留守的皇家宗亲为旗号是再好不过。既然能许给信王赵榛一个河外兵马元帅的名头,也就自然可以将赵似作为自己在关西的代言人。总不过是个虚名,简王无嗣,又年长多病,甚至足以打消赵构的疑心——陕西五路的骄兵悍将能容下一个毫无根基的外人么?便是真愿听他那个皇叔的指派,也不算什么坏事,掀不起什么风浪。倘使能收复皇陵,稳坐关陕,那更是意外之喜,中兴天子之功了。
由此,陕州州署忙碌到彻夜不眠的赵似,终于收到一方全新的印玺。朝廷给李彦仙的封赏还在路上,或许恐怕不能指望自身难保的流亡政权拿出什么像样的补给,能许给知陕州的名头,与比前世印象里更高些的武职,已算不错。而官吏逃散后的陕州官府也终于能借着赵似便宜行事的名头补上职缺,邵兴邵云的“官身”顺理成章有了着落。
唯一推拒赵似的,恐怕只有赵叔凭一家。原是陕县县令空缺,赵似有意令赵之严顶上职缺,总归有功劳在身,又是多年治吏,年轻一点也无妨,做县令既不会太屈才,也能省下一份另择良吏的功夫。赵叔凭偏偏携这宝贝独子请辞,说是赵之严一无功名、二无资历,实在难堪重任,请赵似还放他回虢州卢氏县做文吏去。话到激动处,说什么愧于在金人治下任过伪职,干脆连赵似请功新得的通判职衔都一并不肯接受。赵似劝不动,只好连呼了几声“叔父”,叫他莫要见外——赵叔凭家风清正,推辞这么一遭,实在无法强求。夜里李彦仙归来,赵似提及此时,也不得不叹他忠厚正直的好作派。
固然赵叔凭推辞再三,邵兴是并不会拒绝统制的名头的。他愿冒险渡河来归的原因之一也正出于此,民间义军无法就地补给,诸如胡夜义之流,往往要靠劫掠百姓才能得到钱粮。如果陕州能按厢军标准,或至少勉强给些补给,在黄河北岸的数千义军也能稍稍安心,不至于过分忧愁饥饱。他一介白身,往前只知晓侍弄田亩,如今也只有舞刀弄枪的本事,哪有什么为稻粱谋的手段?因而唯有指望李知州与简王仁厚。壮起胆子,邵兴问道:“殿下愿收容我兄弟众人,草民不胜感激,河北地贫无粮,愿斗胆求马匹二百与粮食器械……”
赵似沉默。
简王不语,邵兴只好又携邵云跪下。等简王千岁回过神来,见好不容易劝起身的兄弟两人又跪在地上,也实在不知如何拉扯他们——何至于如此呢?不过是思量了一阵从何处调配他所求的军备,怎么又惶恐起来!眼见天色渐黑,赵似劝道:“今日晚了些,两位跋涉而来,饮食酒菜少严自会安排,可暂在府内歇下,战马钱粮一事,明日再议。”
邵兴谢了恩,还未出门,又被赵似拉住,问道:“晋卿兄弟二人在河北,可还又什么家眷?”
邵兴脸色更难看了些,含混着应,说是有妻儿尚在山中——至于邵云,已在靖康时与家人失散,再未得过音信了。
“解州尚未光复,到底危险,不若令夫人携幼子在陕州暂留?正好空出一间宅子……”赵似思量起来。他不知晓邵兴妻儿的处境,想着乘胜渡河后,陕州也算是后方,到底是更安全。
而在邵兴眼中,这是向他们讨要人质的意思。
不怪他疑心太过,实则是与官府打交道不易,而先前投奔胡夜义,也不免一场交接——他的独子邵继春留于胡夜义寨中,往常也有先例。
一朝亲王,佩陕西六路元帅印,恐怕不至于对妇孺下手,邵兴点点头,答应下来:“明日叫我兄弟携我浑家渡河。”
赵似放心下来,催起他们。今日应是宋炎夫妻备的酒菜,阿王厨艺不精,小宋倒是愿意折腾些花样,连岳父私藏的陈酒都拿出来待客。念着两人大概饿了整日下午,先打发去厢房用晚饭。
接待外客的酒菜并不算差,至少眼下能凑出这么一桌,算得上极有诚意。李彦仙忙于军务民政,又要亲自巡城,顾不上接待来客,赵似也怕自己留在席间令他们更不自在,说是不打扰他二人叙兄弟情分,又到赵叔凭处商量遴选官吏的要紧事。
四下无人,邵兴咽了一口酒,声音也闷:“二郎,陕州不同寨中,离了咱们家里,也该当心,莫要再失了礼节,触怒贵人。”
邵云却只顾享用这“奢侈”酒菜,丝毫没有赴鸿门宴的意识。正如赵似所料,不仅是今日粒米未进,连着好些时日,寨里山中都没有更多余粮供他们饱腹。他两腮还塞着东西,“呜呜”地应了,嚼完这口,又反问:“兄长担忧什么?我看殿下倒体贴咱们,必不至于怪罪呢!”
邵兴终于没话可聊了。他何尝不愿相信简王仁厚,必定善待他的亲眷弟兄,而留在对岸的忠义人马,实在是等不了也冒不起风险。邵云风卷残云地扫荡了几个下酒菜,便要歇下,明早接嫂嫂侄子过河。邵兴等他吃完,就着半壶剩酒,草草吞咽下桌上余下所有的菜肴。
邵云睡里间,解了外边衣裳,找了个舒服的姿势酣睡。他那谨慎的兄长还未歇下,抱着长刀擦了又擦,索性搂着刀鞘,浅浅合眼。
夜深时万籁俱寂,府衙后院更加僻静,邵兴隐隐听着黄河流水溅溅,倦意上涌,竟也困乏起来。醒了又睡,睡了又醒,这一夜实在算不得安稳。平明时候听见马嘶,又有金属相触叮叮咣咣一通乱响,邵兴摇醒了熟睡的弟弟。
抱着刀出门,赵似正站在院里。
“时候还早,何不多休憩一会儿?”简王问道。
他脚下堆着几十把新打的横刀与几架神臂弓,见两兄弟出了门,颇为抱歉地说:“府库存着的刀剑不算太多,我已令人赶制,兴许还要几日……马匹养在山中,昨日少严传令调派过来,实是需要一夜工夫……”
邵兴此时无一言可发——跪地谢恩?或者说三拜九叩感念殿下信义?这都不是他的做派。他骤然抽出邵云腰间短匕,划在小臂外侧,几滴殷红的血液滚落在黄泥地上,凝成深色的珠络。
邵兴牵起弟弟的手腕,不顾血淌湿邵云的衣袖,抬眼直视着简王的眼睛。
“若负殿下恩义,便叫邵某断臂折腕,亦无怨言!”
他身后跟着邵云,不急于关心什么刀剑战马,大步向州署门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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