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哈……真的……会…哈…有人吗?”
巷春难得有想要认可别人评价的想法,或许自己真的缺乏耐力,但是,他已经走了将近两个时辰了。
这本是一个在他脑海中多次尝试凝聚后又消散的地方,饭后杂谈也罢,道听途说也罢,只以为是别人夸大其词好为四处招摇的博人手段。
直到今天真正的站在这里,他才了然,何为四方广陌而寥寥生烟。
传闻二十年前有一场前所未有的大火,却无人知晓因何而起又为何而灭,只能看见残阳翻涌如血般的天界线,搅乱了北方的冬天。
而从硝烟散尽到如今,却从未有一草一木复苏的迹象,他们都说这里是不祥之地,神君降下了无妄之灾,凡是冒犯于此的人,会染灾祸、断三魂,所以这一片荒芜只能永远与北方的天空一起燃尽。
所谓——尽天荒。
巷春也不知到底是何人给自己的勇气,敢独自一人来这里寻人,他甚至不清楚自己到底要寻何人,只是想着,如果要实现众人的夙愿,迟早得来这一趟的。
更何况,他不觉得自己会死在这。
并且他还认为自己聪颖过人,已知此处寸草不生、地大宽广,于是特地穿上了一套鲜艳亮丽的桃花金缕长衫,打算与要寻之人来一场双向奔赴的相遇。
值得庆幸的是,效果非同凡响。
在这非黑即白的荒原之上,他这一身红霞罩粉犹如清水锦鲤跃然池上,好不扎眼。
但是他好像没有想过,如果真的有邪祟作孽、妖魔横行,那自己的这一身行头,就是蹬鼻子上脸的挑衅了。
巷春在踏入尽天荒一炷香后就突然意识到了这一点,不过他秉持了安三哥教给他的处世之道,人活天地间,所到皆是客,俗称:“来都来了。”
而现在,他双手撑着膝盖,口干舌燥,腰酸背痛,感受着深呼吸了好几遍还直喇嗓子的无力感,能保持站立都是为了不玷污这贵死人的衣衫料子。
满脑子都是:“来个屁来。”
等身体稍微缓过劲来了之后,巷春决定再探一遍方位。
他从早就散乱开的低挽马尾间抽出一根拇指粗细、长约五寸的发簪,簪身通体铜金,上粗下细,上端连有一颗金色响铃,下端缠绕了五六圈红绳,仔细一看簪身表面还有如藤蔓般盘旋的花纹。
这是他从不离身的保命神器,取名衔口铃。
巷春轻轻握住簪身晃了一晃,上半端的表面就如同昙花一般旋转绽开,变成了由小到大,上下排列,细镯形状的三个铜金圆环,圆环边缘还嵌有一圈小巧精致的金铃,随着晃动的动作叮当作响。
他握住下端举至胸前,用力一转。
“叮———”
清脆的铃响汇聚一瞬,好似竹箭一般划破空气,向四周冲去。
巷春放轻了呼吸,将全部感知集中于铃声的回荡、交错与消散,直到万籁俱寂。
这是他的第三只眼,代替他去到他无法到达的远方,通过声波的震荡与碰撞告诉他,那些未知的模样。
与前几次探查的结果不同,这次发出的铃声终于有了明显的波动,而不是毫无反响地被荒原彻底吞噬。
但是,巷春看向了铃声最先消散的方向。
“如果,我还没有累到神智不清的话,这不是我一路走来的方向吗???”巷春不可思议道。
“难道我中途忽略了什么吗?不可能啊,这里毫无草木遮掩,几乎一览无余。”
“到底是什么东西”,巷春疑惑着再次旋转衔口铃。
又是“叮———”的一声。
这次他提起了十二分精神去感知,随即脸色一变。
“坏了,好像是个会动的东西。”
并且速度还很快。
巷春瞬间浑身炸毛,死死盯着来的方向,试图看清是什么。
真的有妖魔鬼怪吗?
我是打还是跑?
可是我真的跑不动了啊!
他在心里绝望的呐喊。
要不,试一下?打不过再跑。
巷春迅速安慰好自己,紧紧握住衔口铃的簪身,浑身紧绷,随时准备出手。
然后就后悔了。
“打个屁打!”他转身就飞奔起来,也不管散乱的长发和死贵的衣服了,只剩下满身的求生欲。
身后是倒山一般压过来的狂风,卷着一路的残枝败叶和尘土,将本就不算明朗的天空覆盖成一片漆黑。
巷春认为,这绝对是他迄今为止二十一年生命中跑的最快的一次了,可是依旧不够快。
“如果……哈……我能活着…出去…我一定…哈…一定会好好练耐力的!”
他边许下诺言,也可能是遗言,边用右脚尖发力一转,在身体转向后面的一瞬间右手腕同时握住衔口铃向风墙挥去,滞空几秒仔细观察了一下,而后又迅速转回身继续逃命。
“没用啊——这下真完蛋了!”
不知道跑了多久,可能只有几分钟,也可能过了很久很久,反正他觉得自己再这样跑下去,就只是累死和被卷死的区别了。
横竖躲不过了,他干脆原地立定,从容转身,举起左手腕放在嘴边,张开嘴就要咬下去。
犬齿刚碰到温热的脉搏,就感觉身体骤然一轻,随后被一股巨大的拖拽力向上提起。
“我靠———!”
巷春以为自己已经慷慨赴死灵魂飞升了,却发现抓着自己的好像是个人。
活生生的人。
他被生拉硬拽地扯到了风墙的最上方,那股狂风袭过之时还搅走了几片衣角,如果再慢一点就会被恐怖的气压吞噬殆尽。
拽着他的人却淡定异常,丝毫没有被剧烈的风速影响,抓着他胳膊的手扎实有力。
等到强风彻底翻涌而去的时候,巷春才能略微睁开双眼,试图向上去看看自己的救命恩人。
可是那个人却突然松力,两个人跟随重力又急速下落。
现在巷春觉得自己真的要灵魂出窍了。
他看着逐渐放大的地面,脑海中开始走马灯,就在他以为自己要以摔死这样草率又失风度的死法结束他风流潇洒的一生时。
那个人在距离地面仅仅三寸之隔时再次拽住了他,等两秒后惯性冲力彻底消散了,才松开手。
“啪。”
“……”
呈禾以为自己已经考虑周到了,但是人还是摔在了地上。
他等了片刻后还是毫无动静,突然蹲下去探了一下鼻息。
“没死。”
“呃……”
巷春突然伸出手拽住了呈禾的衣角,还小声呻吟了一下,表示自己还有救。
呈禾就一动不动等着他说些什么,但是人又没动静了。
是不是声音太小了没听见。
于是呈禾又向他靠近了一点,巷春如同蓄谋已久一般突然伸手拽住了他的发尾,还以此借力想要直起身子。
呈禾眉心狠狠皱起,没想到此人站都站不起来了还能突发袭击。
他一个手刀举起就要劈下去,却见这个人又突然松开手倒了下去,然后没了动静。
呈禾:“……”
巷春再次恢复意识时睁开眼就是血红色的晚霞映照眼前,他微微活动了一下全身的关节,庆幸还都能动,然后他才开始环顾四周。
一个比较破旧的木屋。
身下是床。
被子有点薄。
窗户靠近床头,柜子在床尾,右侧摆了座椅,有生活痕迹。
那门呢?
他躺着的视角并没有看见门的位置,那应该就是在后方。
于是他侧了个身,把眼睛以下埋到了被子里,之后偷偷向床后瞄去。
他的救命恩人就倚着门抱着手与他四目相对。
巷春:“……”
巷春不动声色地把眼睛也埋进了被子里。
“只观察房子,不观察观察我吗?”
只听他的语气里就写着引诱两个字,但是巷春还是慢慢把脑袋拿了出来,听话地将他从头观察到脚。
最后得出两个字:“很帅。”
呈禾直接听笑了。
“笑起来更帅”,巷春乘胜追击。
呈禾就保持着笑容向他走近,可是身上的气势却不是像要来陪他笑的。
巷春当即掀开被子就要从床尾爬下去,脚还没沾地又被抓着后劲摁回被褥里。
致命部位就在对方手上,巷春瞬间就老实得动弹不得。
“这里很久很久没来过人了,你是来干什么的呢?”
语气有点危险。
巷春小心翼翼地回答:“我是来寻你的呀。”
“寻我?”
话音刚落,巷春就明显感觉到脖子上的力道增加了,虎口卡着他的后劲暗暗发力,食指却不紧不慢地摩挲着他耳后的皮肉。
巷春浑身都想要发抖,说出来的字儿也跟着抖:“很多人都想寻你,但我是第一个见到你的。”
呈禾微微俯身:“你们想干什么?”
“我们想,让空梦天枢彻底消失。”
这句话出来后呈禾沉默了很久,然后松开了掐着他的手,起身站回床边看着他。
巷春觉得他从现在才开始正式端详自己,所以就坐正了给他看。
“你是空梦天枢的人?”呈禾问他。
“我不算是了。”巷春就答。
“什么叫不算是了。”
“就是指,之前是过,现在叛变了。”
“不怕死?”
“不是很怕。”
“可是”,呈禾语气放沉:“你们要干的事,于我何关呢?”
巷春从他问起到现在就一直在等这一句:“这里有过一场火,你活了下来。”
“所以呢?”
巷春语气坚定到:“你知道火是谁放的,你绝对,不可能,原谅他们。”
说完就盯着他的眼睛一瞬不移,发现他的眼神里并不是波澜不惊,是恨的,才彻底松了口气。
“跟你一样的还有很多人,他们都懂你的痛与恨,他们可以帮你,一起去报仇。”
巷春把语气放轻也放缓,想要去尽力安抚下来他沉疴已久的悲伤,对方却毫不留情:“不需要。”
巷春:“……?”
刚理好的语言逻辑又被迫搅乱,巷春完全意料之外:“为什么不需要?大仇得报不好吗?”
呈禾:“我怕死。”
“你怕个屁,你怕的话刚才就不会来救我!”
巷春越说越激动,直接在床上直起了上半身与他平视。
呈禾顺势揪起他的衣领恶狠狠道:“我救完你也可以让你再去死一遍。”
巷春又瞬间蔫回去:“有话好说啊救命恩人,我相信你不是这样的人。”
呈禾稍微习惯了一点他见风使舵的作派:“人没事了就走,别再回来,让他们也别过来,不然杀了。”
巷春弱弱地回他:“人有事,浑身上下都没劲,感觉还得多躺几天呢。”
呈禾放开他的衣领丢给他四个字:“最多三天。”
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巷春愣愣地望着他离开的方向,双手无意识地抓了抓被褥,却发现触感不太对劲,他低下头看,发现抓的是自己的发尾。
巷春一惊:“不对,衔口铃呢?”
巷春跑到门前的时候,就看见呈禾正在捡地上散落的木头。
他清了清嗓子,想斟酌一下开口的语气,没成想对方直接看了过来。
“呃……那个,恩人,你有没有在我身上看见过一个簪子,是铜金造的,大概有……这么长”巷春用双手隔空比了一下。
呈禾眼神都没往他手上移一下就从护腕里抽出了那根簪子递向他。
巷春走到距离他半米的位置停住,抬手握住了簪身的一端,但是并没有急着抽走,而是继续向前靠近,让自己的胸腔抵住簪尖。
巷春侧过头贴着呈禾的耳垂,语气十分诚恳:“我知道你在试探我,这个簪子对我确实很重要,你可以放心质问我,你想知道什么,我就说什么,直到你愿意相信我说的。”
呈禾沉默地听他示好,脸上的表情却丝毫未变,只是又看向了他的眼睛。
流光溢彩得像琥珀,澄澈到容不下任何杂质,只凝固着深褐色的瞳孔看着你,等你认可他。
呈禾不想给他认可,因为萍水相逢的信任毫无用处,他只是在这双眼睛里更加确认了一件事。
对方身上的每一处生机都在这片荒芜上彰显着格格不入。
一直到残阳斜照往往才是尽天荒一日中最接近人间的时候,这里寸草不生,这里荒无人烟,这里就像神明描绘山河时失手泼下的墨。
呈禾在这里只能看见日日夜夜的黑与白和轮转间的红色遍野,像撕开了宣纸却流出来血,最后被丢在无人问津的黑暗里。
直到那个人突兀的出现。
呈禾估计自己以后会很难忘记那个画面,穿得花红柳绿,却突然开在了这样的环境里,被狂风肆意地碾着翻飞,不消片刻就会被撕碎,然后消失在尘土里。
尽天荒的狂风多且凶残,毫无遮挡的地形促使北方吹来的风愈加猖狂,让其他生灵一点翻身的机会都没有。
不该接近的地方就该乖乖保持着畏惧,胆大包天的代价是死亡。
呈禾其实很早就发现他了,招摇得像天上的月亮,你再不乐意见它的光也会照到你身上。
他本来想多等一会,让这个不该来的人留下足够恐惧的记忆,让他下半辈子都不敢再踏入这里一步。
但是那个毫无还手之力的人却突然停了下来,呈禾不清楚他到底要干什么,但是他确定对方在找死。
在接住对方骤然倒下的身体时,在他昏迷两天里默默观察的片刻间,呈禾无奈意识到:这里开不出花。
这里只会杀死花。
所以他必须得赶他走,无论对方能给出什么迫不得已的理由,就算真的有,也不能是他差点死在这的原因。
至于为什么要给他三天。
大概是因为,春光乍然时,欲留不欲追。
巷春见他许久不说话,以为他已经开始思考要问些什么了,于是后退一步,将簪子一抽,另一只手挽住头发灵巧地盘了一圈,再把簪子插进去,让自己看起来终于规整了一点,不过衣衫还是没正形地胡乱穿着。
巷春随手理了理袖子,突然想起来一件事:“哦对了,还不知恩人尊姓大名?”
“呈禾。”
“原来是呈禾兄,叫我巷春就好”,说着还朝他装模作样地拱拱手,接着笑了笑:“小春也行。”
呈禾没搭理他,转身继续去捡剩下的木头,巷春哒哒两步又凑过来,就差把献媚讨好写个招牌挂脸上了:“呈禾兄要这木材做什么?我帮你呀~”
呈禾把他当不存在一般,换个方向继续捡。
巷春被甩了冷脸也不在乎,学着他的模样开始跟着一块捡,呈禾在他弯腰的时候默默瞥了他一眼,也没打算阻止他。
两个人就这样一个在前面捡,一个跟着在后面捡,直到夕阳逐渐被天地线彻底吞没,两个人的影子越拉越长,最后慢慢淡入黑暗里。
屋子里点了零星几盏灯,透过纸窗,映照到院子里,巷春借着这点朦朦胧胧的微光,大致环视了一圈,应该没有落下的木头没捡。
刚要扯起一个笑容去跟呈禾邀功,却在视线移过去前先投向了远方。
黑。
一望无际的黑。
就算把太阳扔进去也会被吞噬殆尽的感觉。
巷春看着看着就不知觉地被吸了进去,琥珀色的眼瞳逐渐失真,变得深不可见。
直到呈禾叫了他一声:“看什么呢?”
巷春才像如梦初醒般回过头看他:“没什么,就是觉得这里晚上怪黑的,有点吓人。”
呈禾语气不善:“知道吓人还来。”
巷春突然又摆出一副好不无辜的表情:“那不是没想到会这么吓人嘛,多亏了呈禾兄英勇大义出手相救,巷春感激涕零无以为报,只好为呈禾兄当牛做马任劳任怨!”
说完就抱着一堆木头向他小跑而去,姿态犹如娇娥娘奔向了缘定终身的情郎。
呈禾被他毫无征兆的戏码逼得后退了半步,然后冷漠无情地拆穿他:“你不是全身无力,需要卧床休养的病患吗?”
巷春被这句话钉在原地:“呃……”
“能跑能跳还能唱的,我觉得你明天就可以走了。”
呈禾一脸不怀好意的笑,看看他还能怎么演。
巷春的动作只停顿了两秒,然后继续向他靠近,双腿却像软弱无骨一般跌倒在地,倒之前眼疾手快地把怀里的一摞木头塞到了呈禾手上。
呈禾:“……”
巷春:“好累,好疼,力气好像都用光了,我站不起来了”,说完可怜地眨眨眼,抬头望向他。
呈禾:“……”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