押差班头老陈满脸堆笑,正对几个上官点头哈腰讨好。
紧接着两个陌生的官差拿着名册,开始逐一点卯,并挨个查验流犯们身上的刺青。
简瑶的手腕上再度被盖上山海关的红戳,就像给猪肉盖章似的,毫无尊严可言。
这一路上沿途经过的关隘都是这般,像牲口似的被人在身上盖戳记档。
挂在她脖子上一路的两个骨灰坛,终于被拿走核对,简瑶盯着被人当酒坛子般摇摇晃晃拎着的骨灰坛,不免兔死狐悲。
队伍里多出一辆用靛蓝油毡布遮挡严实的蒲笼车,和两条半人高的黝黑猎狗。
待到看见蒲笼车里的东西,简瑶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但见蒲笼车厢里装满白菜、红薯、土豆、萝卜、卤肉、风干肉条、干挂面、酸菜、馒头、油盐这些物资。
出了山海关,需穿行于荒无人烟的古道和虎狼出没的林海雪原,时常数日无法到驿站补给物资,故而用上了蒲笼车。
可除了冷馒头,其余的物资估摸着她到死都吃不上。
若想要吃上,就得付出无法承受的代价。
此时那几个熟面孔的押差手里拿着厚实些的棉囚服,却并没有立即发给众人,而是一股脑的塞进蒲笼车里。
押差们个个儿嘴角锃亮,显然刚吃饱喝足。
“都起来!要出山海关了,若活着到了宁古塔,便有十个黄泉也不怕了!”
随着班头老李笑呵呵一叠声吆喝,流犯们缓缓走向山海关外。
简瑶一只脚才迈出高阔城门,就忍不住缩了缩脖子。
关外的风都是肃杀的冷硬,裹挟着飞沙走石,打在脸上麻酥酥的发疼。
她紧抿着嘴,垂头丧气,一路上的风沙雨雪,都能噎死人。
一只脚不甘心的落下,此刻开始,她彻底迈进了地狱。
出了山海关,所有道德和社会秩序准则在莽莽林海雪原中,都将灰飞烟灭。
此刻开始,押差们就是犯人们的天堂和地狱。
出了山海关没多久,流放队伍旁多出四辆马车,两辆牛车。
这也是押差们赚钱的门道之一。
别看这些凶神恶煞的押差们平日里在犯人面前虽耀武扬威,但真正落到手里的银钱却并不丰厚。
如果说简瑶是给披甲人当奴隶的贱奴,那么这些押差就是不折不扣的贱人。
谁也没比谁高贵,毕竟都是贱民。
衙役在清代是匪夷所思的地位。他们虽是执法者,但却被列入“贱民”等级。
《大清会典》规定:民军商灶四民为良,奴仆及倡优隶卒为贱,具体来说,贱民等级包括奴婢、娼优、乐户、惰民、九姓渔户、疍户、佃仆和公差隶卒。
而其中负责审讯、缉拿、保卫、押解、验尸、征粮各项事务的公差隶卒都属于贱民之流。
这些押解犯人的押差,是不折不扣的贱民。
自古良贱不通婚,凡“贱民”四世内子孙都不准考科举做官,甚至连用钱“捐官”的资格都没有。
这些押差或出于当押差可免除沉重徭役之苦,或想傍上吃官粮,恃强凌弱,从而当上贱民。
但从踏上贱民之路开始,他们就被从逐出族谱,死后不得入宗祠。
因此,他们唯一的念想,就是在这份差事中,无所不用其极,尽可能多的捞钱。
自从大清入关之后,倾族迁入关内,原本就地广人稀的关外,更是沦为荒芜之地,豺狼横行。
许多到关外的旅人,若不成群结队结伴而行,往往半路就被深山密林中的虎狼猿狖吃掉,甚至被密林内的土著人分食之,能活下来算是万幸。
除非是有近百身强力壮的官兵护送,否则寻常往来关内外的商旅,几乎都会花些买路钱,与官差随行。
毕竟扯着官家的虎皮,至少关外的土匪恶霸即便再穷凶极恶,也知民不与官斗的道理,绝对不敢放肆。
今日押差班头老陈乐得露着牙花,他掂着布袋里的银子,好几年没这般走运过。
今日跟随四辆马车和两辆牛车,总共十五人随行。
这些人好巧不巧都是去宁古塔,而非关外热门之地盛京城。
每人四两银子,他一口气就收了七十多两雪花银,其中十五两半,是两个犯人家属给的打点。
其中随行的一辆马车,是十一号简家小妾的家人。
老陈看破不说破,那俊俏书生看十一号的眼睛都含情脉脉,哪里是家人,是小情人还差不多。
还有一辆牛车,是二十五号爬龟妇的老娘,抠抠搜搜给了三两半,老陈没少对那老虔婆翻白眼。
老陈心情不错,乐呵呵去蒲笼车里取出几件崭新的棉囚服。
“十一号,二十五号,一二三号,还有十四号十七号,过来拿囚服。”
这几个务必要活着送到宁古塔交差,绝对不能死。
囚犯里的五名男犯与两名女犯起身,将簇新的厚实囚服领回来,裹在身上。
简二爷瞪着爱妾张氏与那酸秀才眉来眼去,气的面色铁青。
“啧啧,简令嘉,我早说那贱人该浸猪笼,偏你还不信,你瞧瞧,她的姘头都追来了。”
简二夫人颜氏阴阳怪气讥讽。
“颜静姝,你该后悔当初让你父亲用强权逼着我娶你,如今你与我流放宁古塔,你几个庶兄弟正闹着分家,你爹的坟地都没选好,他死无葬身之地都是报应,你与我流放,也是你应得的报应。”
简二爷嗤笑一声,将身上的厚实棉衣,披在了女儿简知意身上。
啪一声鞭响袭来,才披在孱弱少女肩上的棉囚服就被扯落在地。
“一号,囚服各穿各的,不准私自调换,再敢违背责打三十棍子。”
“是..”简二爷含泪将囚服穿回自己身上。
取来棉衣的小妾张氏满眼心虚的垂着脑袋,默不作声挨着二爷身边坐下。
二房一家的动静,简瑶都看在眼里。
二叔宠妾灭妻名声在外,二叔一家的事情简直就像一出狗血古早的言情剧,简瑶无聊的时候就会偷听。
此时简瑶的两个堂哥,十五岁的简知荇和十四岁的简知煜也换上了棉囚服。
押差不让给别人穿,兄弟二人只能坐到简瑶堂妹母女身边,一左一右,将小堂妹夹在当中取暖。
“瑶儿妹妹别怕,待到晚些时候,我们把袄子里的棉絮掏出来,你塞怀里藏好。”
“荇哥儿,煜哥儿,我不冷,可否..可否挨着我娘亲坐?”
简知煜闻言,嘴角的笑容僵了僵,瞬间板起脸。
“好。”简知荇是几个兄弟姐妹里年纪最长者,虽然心中怨恨吴氏,他还是沉着脸往吴氏身边挪了挪。
“谢谢二位兄长。”
此时天空炸响数道闷雷,沉沉轧过头顶,密集的雨帘倾斜而下,一道道闪电划破天际。
雨势愈发汹涌,哪里是下雨,简直是在泼水,瓢泼般白茫茫的一片,视线都变得模糊起来。
押差们早就穿戴好蓑衣和斗笠,挥着鞭子挨个取下枷锁,让所有的犯人统统原地坐下。
密集的雨水砸在额前脑后,简瑶疼得蜷缩成一团,像鸵鸟般,把脑袋埋进臂弯躲雨。
可冰冷的雨水却顺着脖颈儿砸进皮肉里,她吸着鼻子,猛不丁呛了一口雨水。
眼瞧着几个犯人躲到了牛车和马车下挡雨,简瑶扭头看向停在右侧的黑色马车。
她硬着头皮抬头,正好与坐在马车前的灰衣少年对视。
那十七八岁的圆脸少年穿着蓑衣斗笠,正在吃豆腐,一块雪白莹润的豆腐,豆腐上还捻着一撮碧绿小葱。
啪嗒一声,少年手边的马鞭应声落地,掉进污浊的泥水里。
简瑶垂眸,伸手把马鞭从泥水里捞出来,殷勤地将沾满泥水的马鞭放在衣袖上蹭干净。
又抓着马鞭在雨水里搓揉干净,这才客气地才将马鞭捧给那浓眉大眼的圆脸少年。
“打扰,能让我们在马车底下躲雨吗?”
她几乎张大嘴巴喊出来,声音才勉强没被惊雷和暴雨淹没。
苏培盛接过马鞭,正要转身掀开马车帘子请示爷的意思,倏然马车内传来山沉水寂般清冷的声音:“可。”
简瑶看到那圆脸少年咧嘴朝她笑着点头,左腮边绽出一汪浅浅梨涡。
她欣喜的朝着少年躬身致谢之后,就焦急搀扶着娘亲,与两位堂兄一起钻到马车底下躲雨。
雨势渐渐停歇,简瑶蹲在马车底下正昏昏欲睡,忽而传来押差点卯的怒喝声。
她吓得站起身,顿时吃痛的捂着头顶,她给忘了,自己正躲在马车底下呢,猛的起身正好撞的眼冒金星。
“快些快些,点卯了!”
几人心急如焚钻出马车底下,简瑶转身朝着马车前头的少年再次含笑致谢,又朝马车窗户的方向欠身感谢。
她正要转身离开,却看见草丛边丢着一团半敞开的油纸包,里头露出几块残缺的豆腐。
她有些羞赧的垂下脑袋,最后咬牙回首,却忍不住再次转身。
“请问..丢掉的豆腐,能送给我吃吗?”
“本来就是不要的,拿去吧。”如此鸡毛蒜皮的小事,苏培盛自然能做主答应。
“多谢公子。”
简瑶朝着少年欠身,又对着马车窗再次欠身,捡起油纸包拔腿赶去点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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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00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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