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褐色的药汁在粗陶碗中微微荡漾,蒸腾起一股浓郁到化不开的苦涩气息。徐青山端着碗,如同端着千钧重担,僵立在蓝布门帘前。门帘后,是那个昏迷的孤女江挽月,是她胸口那半块染血的玉玦——一把猝然插入他沉寂十年心湖的利刃,瞬间搅起了滔天的血浪与无尽的谜团。
油灯昏黄的光晕在他脸上投下深深浅浅的阴影,将他眉宇间的沟壑刻得如同刀劈斧凿。额上渗出的冷汗早已冰凉,黏在鬓角,带来一丝不适的痒意,却远不及心头那万分之一的重压。他胸口的旧伤,那深埋着另一半玉玦的位置,仿佛被无形的烙铁烫着,灼热感伴随着十年前那个雨夜的冰冷血腥记忆,一阵阵钻心地疼。
十年!整整十年!
他带着那个早产孱弱、几乎只剩一口气的男婴,在忠心仆妇拼死掩护和那个神秘“接应之人”的指引下,如同丧家之犬,在官兵的追索、江湖的险恶中辗转奔逃。多少次命悬一线,多少次改头换面,最终才在这远离京城权力漩涡、相对安稳的江南水乡小镇落脚。他用积蓄开了这间小小的“回春堂”药庐,悬壶济世,低调求生。
那半块象征着滔天血案、沉重托付的玉玦,被他用油纸层层包裹,深埋于卧房角落最不起眼的地砖之下。连同那个血肉横飞、哀嚎遍地的雨夜,一同被他用尽毕生力气封存、遗忘,再不敢触碰分毫。那是他灵魂深处最深的禁忌,是悬在他和那个孩子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那个孩子,他对外宣称是远房表亲的遗孤,父母死于时疫。他为他取名“惊澜”——“惊”,是纪念那夜如同惊涛骇浪般彻底颠覆他人生的剧变;“澜”,是内心深处最卑微也最炽热的祈愿,愿这孩子在命运的惊涛骇浪中,终能平息波澜,安稳度日。
他倾尽所学,翻遍古籍,用最温和也最精妙的药方,辅以针灸推拿,耗尽心血,一点一滴地将那个几乎被阎王勾去名字的孱弱婴儿,从死亡线上拉了回来。他看着襁褓中的小脸渐渐红润,听着微弱的呼吸变得平稳有力;看着他蹒跚学步,咿呀学语;看着他小小的身体在药香和阳光下抽条拔节,褪去病弱,变得挺拔健硕;看着他眼中懵懂的天真,逐渐被属于少年人的锐气和英武取代……
徐青山心中,早已将这个亲手养大的孩子视若己出。如父,倾注了无尽的慈爱与严苛;如师,恨不能将一身所学尽数相授。他欣慰于谢惊澜的成长,骄傲于他年纪轻轻便已在军伍中崭露头角,成为名震一方的少年将军。这孩子的成就,是他灰暗逃亡生涯中最大的慰藉与光亮。
可是!那块玉玦!那个秘密!
始终是他心头无法卸下的巨石,是甜蜜生活底色下无法驱散的阴霾。无数个深夜,他会被噩梦惊醒,冷汗浸透中衣。梦中是那夜的刀光剑影,是镇国公夫人临终前染血的嘱托,是官兵森冷的追捕,是秘密一旦暴露后可能带来的、足以将惊澜和他自己碾为齑粉的滔天巨浪!他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小心翼翼地守护着这个惊天秘密,如同守护着一颗随时会爆裂、将所有人炸得粉身碎骨的雷火弹。
他最大的心愿,就是将这秘密带进坟墓。让惊澜永远不知道自己的身世,远离那吃人的漩涡,平安顺遂地度过一生。
然而……
命运竟如此残忍!如此讽刺!如此……令人不寒而栗!
十年后的今夜,同样狂暴的雨夜!一个同样濒死的孤女——江挽月,带着另外半块染血的玉玦,如同一个被命运投掷而来的、活生生的谜团,猝不及防地闯入了他的药庐,闯入了这被他视为最后避风港湾的平静之地!
当他在昏暗油灯下,用颤抖的手指摩挲着从江挽月颈间解下的那半块玉玦,当他的目光死死锁定在断裂处那独一无二、繁复玄奥的纹路时,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冻结了他的血液!严丝合缝! 与他深埋地下的那半块,断口处的每一个细微起伏、每一道天然纹路,都完美地契合在一起,如同被无形的力量重新拼接!
它们本就是一体的! 是当年他亲手从镇国公夫人染血的衣襟内取出,又在逃亡的惊惧混乱中,为了隐匿身份、断绝线索,不得不狠心摔碎的那块象征身份与婚约的玉佩!
这个叫江挽月的女孩……她是谁?!
这个疑问如同最毒的蛇信,狠狠噬咬着徐青山的心脏。她的面容苍白稚嫩,带着风霜和伤痕,不过十三四岁的年纪。她怎么会拥有这另外半块玉玦?这玉玦是如何流落在外?又为何会在她身上?她与十年前那个血腥的雨夜有何关联?与惨死的镇国公夫人有何关联?与……惊澜那同样在血案中“失踪”的生父,那位权倾朝野却也树敌无数的镇国公,又有何关联?
惊澜……他知道自己并非徐青山亲生吗?他是否知道,他以为早逝的“生母”(徐青山编造的远房表亲),其真正的身份和惨烈的死法?他知道自己身上流淌着怎样的血脉,背负着何等沉重的血仇与潜在的危险吗?
无数个尖锐的问题,如同密密麻麻的毒针,狠狠扎进徐青山的脑海,带来一阵阵尖锐的刺痛和眩晕。恐惧——对秘密暴露、对未知凶险的恐惧;忧虑——对惊澜安危、对江挽月命运的忧虑;沉重的责任感——对镇国公夫人临终托付的沉重责任;还有一股巨大的、几乎将他淹没的荒谬感……十年隐忍,十年守护,自以为筑起了坚固的堤坝,却在这样一个雨夜,被一个陌生女孩带来的半块玉玦轻易击溃!命运这只无形的大手,翻云覆雨,将十年前的血案与十年后的孤女,以一种如此残酷、如此戏剧性的方式,再次紧密地、血腥地联系在了一起!
“爹?”青穗带着疑惑和担忧的声音再次响起,隔着门帘,显得有些模糊,“您……还在吗?药……是不是凉了?我……我好像听到您在外面叹气……”
女儿的声音如同一盆冷水,瞬间浇醒了几乎被内心风暴吞噬的徐青山。他猛地回神,深吸一口气,那冰冷的、带着浓重药味的空气涌入肺腑,带来一丝刺痛,却也让他混乱的思绪强行凝聚。不能慌!绝对不能慌! 尤其是不能让青穗察觉到任何异常!这孩子心思纯净得像山涧清泉,她的世界只有药草、病患和这个小小的家。这深不见底、充满血腥与阴谋的漩涡,不该沾染她分毫!
“没……没事。”徐青山用力清了清嗓子,试图驱散声音里的沙哑和颤抖,努力让自己的语调听起来平稳如常,就像过去无数个熬药的夜晚一样,“爹在想……这孩子的伤,有几处很深,药力得斟酌着来,猛了怕她受不住。”他找了个最合理的借口,掩饰自己刚才的失态。只是那尾音深处,终究还是泄露了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与沉重。
他转过身,不再看那仿佛蕴藏着无尽风暴的门帘,强迫自己的脚步走向灶台。炉膛里的火苗已经弱了下去,只剩暗红的余烬。他拿起蒲扇,有些机械地、一下一下地扇着。橘红的火苗随着扇动跳跃起来,舔舐着药罐的底部,也映照着他那张凝重得如同石雕的脸庞。火光在他深邃的眼眸中跳动,却驱不散那眼底深处沉淀的惊涛骇浪。
“穗儿,你仔细照看着,爹看看火候,再给她添一剂固本的。”他对着门帘内吩咐道,声音恢复了医者惯有的沉稳。
揭开药罐厚重的盖子,更加浓郁的、混合着多种草药特有气味的苦涩蒸汽汹涌而出,瞬间模糊了他的视线。他用一根光滑的枣木药勺,缓缓搅动着罐中那如同深渊般翻滚的深褐色药汁。药勺触碰罐壁,发出细微的、规律的轻响。然而,他的心思却如同被狂风卷起的落叶,早已飘到了九霄云外,飘回了那个改变一切的雨夜,飘向了深埋地下的另一半秘密,飘到了此刻远在军营、对此一无所知的谢惊澜身上……
这碗药,或许能治愈江挽月身体上那些触目惊心的鞭伤、冻疮和过度疲惫带来的虚损。可她心上、她命运里背负的那些看不见的伤痕——失去双亲的剧痛、流离失所的恐惧、以及这半块玉玦所代表的、连她自己都未必知晓的惊天谜团与潜在杀机——又该如何医治?这半块玉玦的重现天日,究竟是开启尘封真相、告慰亡灵的钥匙,还是……引来更大灾祸、掀起新一轮腥风血雨的引信?
惊澜……他知道这个女孩的存在吗?
这个念头如同毒刺,猛地扎进徐青山的心脏!如果惊澜知道这玉玦在江挽月身上……以那孩子如今的身份地位、手握的兵权、以及那刚烈执拗的性子……他会不会不顾一切地追查下去?他会不会在追查的过程中,惊动那些隐藏在暗处、时刻等待着斩草除根的可怕势力?他会不会……因此陷入万劫不复之地?!
徐青山握着药勺的手猛地一紧,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出轻微的“咯吱”声。一股比屋外秋雨更加冰冷刺骨的寒意,毫无预兆地从脚底猛地窜起,沿着脊椎瞬间爬满全身,让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药罐中翻滚的药汁“咕嘟咕嘟”地响着,那声音在他耳中,此刻却如同地狱深渊传来的、不祥的低语。
他下意识地、极其隐蔽地用另一只手,重重按了按自己心口的位置。那里,隔着衣物和皮肉,是深埋在地砖下的油纸包,是另一半染血的玉玦,是足以颠覆无数人命运的巨石!他的目光,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无法完全解读的复杂情绪,再次不由自主地投向那方隔绝着昏迷女孩的蓝布门帘。
怜悯?是的,这女孩伤痕累累、奄奄一息的模样,足以让铁石心肠的人为之动容。
沉重?是的,这突如其来的秘密,如同十万大山压顶,让他几乎喘不过气。
忧虑?是的,前路迷雾重重,凶险莫测,每一步都可能踏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而那一丝之前就隐隐感受到的、莫名的敬畏……此刻,他终于清晰地捕捉到了它的源头!
那不是对江挽月这个弱小个体的敬畏,而是对那只隐藏在冥冥之中、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以如此残酷而精准的方式,将十年前的血案与十年后的孤女强行勾连起来的命运之手的敬畏!是对那无形无质、却又无处不在、操纵着人生轨迹的因果之网的敬畏!
这间小小的、散发着草药清苦气息的回春堂药庐,此刻不仅庇护着一个饱受摧残的幼小生命,更在不知不觉间,成了连接两个血雨腥风的雨夜、两段同样沉重得令人窒息命运的桥梁!而他徐青山,这个只求悬壶济世、安稳度日的普通医者,却早已被无形而坚韧的丝线,牢牢地绑缚在这座命运之桥的中央,进退维谷,动弹不得!
药汁在罐中剧烈翻滚,气泡不断生成、胀大、破裂,发出“咕嘟咕嘟”的低沉声响,如同命运在耳边发出嘲弄的叹息。徐青山死死盯着那些不断幻灭又重生的气泡,眼神从最初的震惊、恐惧、茫然,渐渐沉淀出一种近乎悲壮的苦涩与坚定。
他别无选择!
既然命运将这女孩送到了他的门前,既然那半块玉玦在十年后以这种方式重现天日,那么,他徐青山就必须担起这份责任!如同当年从血泊中抱起那个孱弱男婴一样,他必须保护这个叫江挽月的女孩!倾尽全力,护她周全!同时,他必须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更加谨慎!如同一只在猎鹰环伺下守护幼崽的母兽,绷紧每一根神经!他绝不能让这个秘密,尤其是不能让惊澜的真实身世,因为这半块玉玦的暴露而泄露一丝一毫!
这不仅仅是为了江挽月,更是为了谢惊澜,为了他自己这条苟延残喘的老命,也为了……十年前那个在弥留之际,将婴儿和玉玦托付给他、眼中充满了无尽哀求与信任的——镇国公夫人!
“穗儿,”徐青山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明显的疲惫,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决断力,穿透了门帘,“药好了。你端进去,小心些,晾温些再喂她服下。记住,用最小的瓷勺,一点点喂,千万不能急,别呛着她。她脉象虚浮,元气大伤,经不起猛药的冲撞。”他刻意强调了女孩身体的极度虚弱,既是医嘱,也是在提醒自己——面对这个“**秘密”,必须如同对待最精密的瓷器,万分小心。
“哎,知道了爹,您放心吧。”青穗在里面应道,声音带着少女的清脆和一丝对伤者的温柔怜悯。
徐青山用一块干净的湿布垫着滚烫的药罐,小心翼翼地将那深褐色的、散发着浓烈苦涩气味的药汁,倾倒进一个温热的粗陶碗里。药液在碗中打着旋儿,热气氤氲。他双手捧着碗,碗壁传来的温度驱不散他指尖的冰凉。他再次站定在门帘前,深吸一口气,调动起毕生的镇定功夫,努力压下眼中翻腾的情绪,试图让脸上只留下医者面对重伤病患时那种常见的、凝重却专注的神情。
油灯的火苗被不知从哪个缝隙钻入的微风吹得轻轻摇曳,昏黄的光线忽明忽暗。将徐青山端着药碗的、略显佝偻的身影,长长地投射在身后斑驳的土墙上。那影子随着火光晃动,显得格外高大,仿佛承载着无形的重担;又显得格外孤寂,如同矗立在无边黑暗中的一座孤峰。
药庐外,风雨依旧不知疲倦地肆虐着,敲打着屋顶的瓦片和窗棂,发出单调而固执的声响。黑暗如同浓稠的墨汁,吞噬着一切光亮和声音。而药庐内,苦涩的药香混合着潮湿的霉味和淡淡的血腥气,弥漫在狭小的空间里。一种奇异的、沉重的宁静笼罩着这里。
这块染血的半玉玦,如同投入死水潭中的一颗巨石,激起的涟漪才刚刚开始扩散。徐青山比任何人都清楚,这涟漪终将扩散成席卷一切的滔天巨浪,无人能够真正置身事外。只是此刻,在这巨浪尚未真正掀起的、短暂的、压抑的宁静里,每一个呼吸,都显得那么沉重,那么小心翼翼,充满了山雨欲来的窒息感。
他定了定神,用肩膀轻轻顶开那隔绝着现世温暖与血腥过往的蓝布门帘,端着那碗承载着疗愈身体之伤、却可能牵动命运杀机的药,走了进去。
门帘落下,隔绝了外间摇曳的灯火。里间更显昏暗,只有青穗手边一盏小小的油灯散发着微弱的光芒,勉强照亮床榻上那个小小的身影。
江挽月依旧昏迷着,脸色苍白得像一张被水浸透的纸,嘴唇干裂没有一丝血色。青穗已经用温水替她仔细擦拭了脸上的血污和泥垢,露出清秀却稚气未脱的轮廓。此刻她正小心翼翼地解开江挽月身上那件早已破烂不堪、凝结着血块的粗布外衣,准备为她处理身上的伤口。
当徐青山的目光落在女孩的脖颈以下时,饶是他行医多年,见惯了伤病苦痛,心也猛地揪紧了!
破烂的衣衫下,露出的不是少女应有的细腻肌肤,而是一片触目惊心的狼藉! 新旧交叠的鞭痕如同丑陋的蜈蚣,狰狞地爬满了瘦削的肩膀和后背,有些地方皮开肉绽,深可见骨,边缘的皮肉已经翻卷发白,显然是鞭打后又在冰冷雨水中长时间浸泡所致。有些鞭痕已经结痂,呈现出深紫色,下面又覆盖着青黑色的瘀伤,显然是反复折磨留下的印记。手臂上、肋骨处,还有几处明显的擦伤和淤青,像是被重物撞击或拖拽留下的。单薄的里衣被冷汗和雨水湿透,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根根分明的肋骨轮廓,瘦得令人心酸。
最让人不忍直视的是她那双露在薄被外的手。小小的手掌上布满了冻疮和裂口,有些裂口深得翻出了鲜红的嫩肉,混合着泥土和血污,肿胀得不成样子。指甲缝里全是黑泥,几片指甲已经断裂翻起。
这哪里是一个女孩的身体?这分明是一具刚从地狱里拖出来、饱受酷刑的残躯!每一道伤痕,都在无声地控诉着她所经历的、远超年龄所能承受的磨难与痛苦!
青穗的眼泪又止不住地掉了下来,她咬着嘴唇,用浸了温水的干净软布,极其轻柔地擦拭着那些伤口周围的污秽,动作小心得如同在触碰一件稀世珍宝,生怕弄疼了她。饶是如此,昏迷中的江挽月在布巾触碰到一些深伤口时,身体还是会无意识地、微弱地抽搐一下,眉头紧紧蹙起,发出模糊不清的、如同幼兽哀鸣般的呓语。
徐青山看着这一切,端着药碗的手微微颤抖。他心中的怜悯如同潮水般汹涌,几乎要冲垮理智的堤坝。这女孩……她究竟经历了什么?是谁如此残忍,对一个孩子下此毒手?仅仅是流民间的争抢?还是……与她身上的玉玦有关?
他强行压下翻腾的思绪,将药碗轻轻放在床边的矮凳上。“穗儿,先喂药。药力稳住心脉,护住元气,才能谈后续的皮外伤。”他的声音低沉而稳定,带着医者的权威。
“嗯。”青穗抹了把眼泪,小心地放下软布。她接过徐青山递来的小瓷勺,舀起一点温热的药汁,又放在嘴边轻轻吹了吹,这才极其小心地、试探性地将勺子边缘凑近江挽月干裂的唇缝。
就在那深褐色、散发着浓烈苦味的药汁即将触碰到女孩嘴唇的刹那——
异变陡生!
昏迷中的江挽月,像是被这近在咫尺的药气猛然刺激到了一般,那原本死寂苍白的小脸骤然痛苦地皱成一团!她紧闭的双眼睫毛剧烈地颤动起来,仿佛在承受巨大的痛苦。她的头猛地向一侧别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抗拒声,干裂的嘴唇紧紧抿住,身体也本能地、剧烈地挣扎扭动起来,仿佛那勺子里的不是救命的药,而是穿肠的毒药!
“啊!”青穗吓得惊呼一声,手一抖,勺子里的药汁差点泼洒出来。“爹!她……她好像很抗拒!是不是太苦了?还是……”青穗惊慌地看向徐青山。
徐青山眉头紧锁,立刻上前一步,手指迅速搭上江挽月露在被子外的手腕寸关尺。脉象依旧虚浮混乱,但此刻却多了一股强烈的、躁动不安的气息在体内冲撞!这并非单纯的抗拒苦药,倒像是……她的身体本能地在排斥这药汁中的某些东西?
“别慌!”徐青山沉声道,目光锐利地扫过那碗药汁,脑中飞速回忆着药方:当归、黄芪、党参补气养血,三七、红花活血化瘀,白芷、防风祛风散寒……配伍平和,对症下药,并无任何猛烈或相冲之物!这女孩如此剧烈的排斥反应,从何而来?
“再试试!动作轻些,慢些!”徐青山示意青穗继续。
青穗定了定神,再次舀起一点点药汁,更加轻柔地、带着哄劝般地靠近江挽月的唇边。“乖……喝了药就不疼了……乖啊……”她柔声说着,试图安抚。
“唔——!”这一次,江挽月的反应更加激烈!她像是被毒蛇咬到一般,整个上半身都猛地向上弹了一下,随即又无力地落下。紧闭的双眼虽然没有睁开,但眼角的泪水却汹涌地淌了出来,混合着脸上的污迹。她的喉咙里发出更加清晰的、充满痛苦和厌恶的呜咽声,小小的身体在薄被下剧烈地颤抖着,双手无意识地紧紧抓住了身下的褥子,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那抗拒的姿态,决绝得近乎绝望!
“爹!不行!她……她好像很难受!”青穗彻底慌了,拿着勺子的手停在半空,不知所措。
徐青山的心猛地一沉!这绝不是简单的怕苦!他再次凝神感受她的脉象,那股躁动抗拒的气息更加明显了,仿佛她虚弱的身体内部,正在进行一场激烈的斗争。他目光如电,再次审视那碗药汁,甚至凑近闻了闻那浓郁的苦涩气味……突然,他脑海中如同划过一道闪电!
是防风!
药方里用于祛风散寒的防风!这味药本身并无大碍,但……徐青山的目光猛地转向江挽月身上那些深可见骨、又被雨水污水浸泡过的鞭伤!这些伤口边缘已经有些发白发胀,显然是湿邪深重之兆!防风虽能祛风,但其性偏燥,对于这种湿毒深陷、气血极度亏虚的体质来说,此刻使用,无异于火上浇油!会刺激得湿毒更加躁动,引发剧烈的疼痛和排斥反应!
他之前只关注了她气血亏虚、外伤严重,却因为心绪大乱,忽略了她伤口深处湿邪郁结的细微迹象!而她昏迷的身体,却以如此激烈的方式,精准地“告诉”了他——这药对她不合适!她的身体在本能地排斥这味药!
这个发现让徐青山瞬间惊出了一身冷汗!差一点!差一点他就因为自己的心神失守,在用药上犯下大错!若强行灌下这碗药,不仅不能救她,反而可能加重她的内伤,甚至……害了她!
一股难以言喻的震撼,如同电流般瞬间窜过徐青山的四肢百骸!他猛地抬头,目光死死锁住床上那个在昏迷中依旧痛苦挣扎、泪流满面的瘦小女孩!
天赋?!
一个荒诞却又无比清晰的念头,如同惊雷般在他脑海中炸响!
这绝非巧合!一个从未接触过医药、重伤昏迷的孤女,怎么可能凭借本能,如此精准地排斥掉对她当□□质有害的药物成分?这只能解释为一种与生俱来的、对药性极端敏锐的直觉天赋! 一种近乎于野兽般、对伤害自身的物质的本能规避能力!而这种天赋,往往只在传说中那些百年难遇的药道奇才身上才会出现!
徐青山看着江挽月,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怜悯依旧,沉重依旧,忧虑依旧。但在那深邃的眼底,此刻却不可抑制地翻涌起一股全新的、极其强烈的情绪——震惊! 以及……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在绝望重压下悄然萌生的、微弱的希冀之光?
这女孩……她带给他的,究竟是更深的地狱,还是……绝境中的一线生机?那块染血的玉玦,连接着血腥的过去;而这初露端倪的药灵天赋,又指向了怎样的未来?
“穗儿!”徐青山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急促,“把药端出去!倒掉!这药不对!”
“啊?倒掉?”青穗愣住了,不明所以地看着父亲。
“快!”徐青山语气严厉,“取纸笔来!爹要重新拟方!”他不再看那碗差点酿成大错的药汁,目光灼灼地重新投向床上痛苦呓语的女孩,那眼神,如同一位在荒野中骤然发现绝世璞玉的匠人,充满了审视、探究和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
药庐的微光下,命运的齿轮,在苦涩的药香与女孩无声的泪水中,再次发出了一声沉重而微妙的“咔哒”轻响。草木之灵,第一次在这个饱受摧残的躯体中,发出了微弱却不可忽视的回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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