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昭宁跟着宫女缓缓进殿,主屋内,烛火将宽阔的大殿照得如白昼一般亮,两旁冰桶中的大块冰正冒出袅袅白烟,缓缓蔓延。
睿王一袭素白衣裙,簪钗不饰,一头流星般的长发垂在肩头,正坐在堂上写着什么。
见到李昭宁前来,睿王便搁下笔,眼中闪过一抹亮色,唇角微张,却并未说话,只是静静地盯着她,。
李昭宁被领着走上前来,与睿王视线交汇一瞬,便知道她留意到了自己的装束,因而唇角也挂了一丝浅笑,启唇缓缓道:“盛暑湿热,而夜空晴朗,姑姑可有兴趣陪侄女去御花园赏月?”
睿王眼中了然,淡淡道:“一国之君怎么穿得这样随意?这可不像往日的你。”
她话虽如此,语气中却没有任何责备之意,反而带上一些不易察觉的关切。
睿王虽然已经人到中年,但仍旧精神矍铄,一副虎虎生威的女将军模样,哪怕是现在这样不饰裙钗的闲散姿态,也丝毫不露任何沧桑疲老之色。
而那双与李昭宁的父皇几乎一模一样的双眼正饱含着她几乎从未见过也从不敢正视的暖意,如日光如月色般徐徐洒在她身上,让她如鲠在喉、芒刺在背,好不容易骨气的勇气却在这一瞬间心生退意。
但李昭宁哪里是肯轻易认输的人,她掐了掐自己的手心,还是迎向睿王的目光,甚至能毫不畏惧地弯唇一笑:“侄女来邀姑姑赏月,怎么敢摆天子的大驾?今晚,只有姑侄,没有君臣。”
睿王眉毛一挑,轻嗤一声,似乎对李昭宁的措辞并不相信,但却没有立刻挑破,而是望着她看了半刻,微微笑道:“好,那走吧。”
李昭宁连忙上前来扶。
托住睿王手臂的一瞬间,李昭宁不禁有些意外。睿王的手臂不似寻常女子那般纤细柔软,而是肌肉坚硬匀称,柔韧皮肤下,脉搏突突跳动,比起一般女子更为有力而温暖。
蓦地,李昭宁想起前些日子,她扶住的裴砚的手臂,竟恍惚觉得有些相似。
“在想什么?”睿王微微侧头看着李昭宁,缓缓停下脚步。
月色正浓,窸窣摇动的树影里传来蝉鸣声声。
李昭宁蓦然回过神,望着那双与父皇几乎如出一辙的眸子,手上力道骤然一紧,又立刻放开。
“想……想起昭宁小时候,姑姑也是这般带着昭宁来御花园里散步,抓萤火虫。”
李昭宁笑笑,吞了吞口水,强自忍住喉头泛起的阵阵恶心。
她不太会撒谎,而睿王的脸又总是让她想起她的父亲——那个冷漠、威严,对她从来没有好脸色的父亲,那个只会将她拨到一边、威胁她敢哭就把她逐出宫的父亲,那个与她针锋相对、最终却还是被她摆了一道无奈给了她一个封地的君主。
这样的回忆如洪钟般在脑海中敲响,震得她浑身战栗、几乎落泪,每一次都想转过身撒腿就跑,可是下一刻,她还是会想起河岸边那个渔夫,想起他眼里淡淡的落寞和对盛世的追思。
她是天子,对百姓和社稷有责任,受些委屈又有什么关系?
念及此,李昭宁抬起头,终究还是望着睿王甜甜一笑:“每次想起跟姑姑一起度过的岁月,总是让昭宁魂牵梦绕,怀念不已。”
睿王脸上仍旧是淡淡的笑意未改,语调也缓缓的:“是吗?包括这件我送的衣服,这支我送的团扇?”
李昭宁点头:“姑姑给的东西,昭宁一直都很珍惜。”
“哦?”睿王轻笑一声,眸光瞬间转冷,毫不留情地戳穿了李昭宁好不容易搭建起来的幻象,“姑姑怎么不知道昭宁会珍惜我给的东西?”
李昭宁步伐一顿。
“八岁那年生辰,你摔碎了我送去的琉璃笔。”
“九岁那年元宵,宫女倒掉的香灰中是我送去的烧得残缺不全的纸扇。”
“十岁那年你离京时,郊外不远处,有农妇见到了我宋玉你而被你扔掉的点心盒子。”
“这么多年,你一直在拒绝我,只因为我是你父亲的妹妹,每次见我,就能让你想起你父亲对你那些毫不掩饰的恶意。”
“就为了两万贯修漕渠的钱,你就能放下这么多年恨屋及乌的仇恨,跟我重归于好?”
“昭宁,我不信。”
睿王转过身,目光锐利如剑,直直地将李昭宁钉在原地,叫她浑身发冷、血液逆流,连呼吸都在颤抖。
霎时间天地沉寂,连风都几乎止息,耳畔的虫鸣和蝉声也渐渐远去。
而睿□□唇轻启,语气却不复方才凌厉,而是如丝如绸一般的柔和:“比起现在为了钱而跟我虚与委蛇的你,我更喜欢看到昭宁恶狠狠地对我说,‘我一定会拿到我想要的东西’。”
那年李昭宁十岁,冬日寒冷,李昭宁身上却只有一件薄薄的小袄,头发也只是草草编成两只鱼尾辫,一身灰扑扑的,却将睿王给的金钗狠狠地砸在了地上。
“我说了,我会拿走你的姚州封地,就一定会做到,”李昭宁恶狠狠地盯着睿王,“不用假惺惺地跟我交好,我是你的敌人,也只可能是你的敌人。”
而八个月后,李昭宁确实成功从睿王手中把姚州抢了过去,成为偏安一隅的小郡主。
往事历历在目,睿王的声音却如水般传来:“你恨我,这没有什么不可启齿,也绝非什么让人羞耻和惭愧的事,昭宁。”
“你有承认爱恨的勇气,就有你自己的立场,纵然斗转星移、沧海桑田也不会改变,你才不会被任何权臣所左右,也就不会步你哥哥的后尘。”
“所谓君主,其意义可能不只是统治者去俯视众生,而是更需要成为全天下最为坚定最为自主也最为自由的人。”
“你可以毫不惭愧地直视、承认你的爱恨,然后勇敢地维护它。”
似乎就是一瞬间,如云开雾散、月出东山,李昭宁被黑夜遮蔽的脸上照入些许月色,明亮而坦然。
蓦地,她忍不住抬起头,看向广袤无垠的天幕中一颗一颗闪闪发亮的星星。
往事如流水一般在自己眼前淌过,而很多事情也如拨云见日一般变得十分清晰。
她想重建漕渠吗?——想。
她想给百姓福祉吗?——想。
她想借助姑姑的力量吗?——想。
似乎终于想通了,李昭宁低下头,重新看向眼前的睿王,目光坦荡而诚挚:“姑姑。”
睿王浅笑着看向她,目光柔和,眼中盛满期待。
“我想问姑姑借钱重修漕渠,不知姑姑想要什么筹码或者交换?”
“什么都不需要。”
李昭宁蓦然一愣,而睿王的话却如澹澹溪流冲进她的耳朵。
“你是我的侄女,是这时间除了儿子以外唯一的亲人,这就足够我倾尽所有。”
一瞬间,那些被李昭宁刻意忘记甚至再也不愿意记起的往事如惊雷一般骤然在她脑海中炸响,如闪电一般一瞬间照亮了那些她从来不愿意触碰也不愿意看到的角落。
十年前。
在她将那金簪狠狠地摔入尘泥后,睿王却丝毫没有因为她的举动而恼怒生气,反而是缓缓地蹲下身,抬手摘掉了李昭宁发间的草叶。
“生气归生气,莫要弄脏了衣裙,惹你母亲打你。”
那双炙热而滚烫的双眸盛满李昭宁看不懂也根本接不住的情意,烫得她慌乱得浑身颤抖,拔腿就跑。
而如今,月色下,那双眼眸虽然带着经年的沧桑和皱纹,却也如当年一般温柔,诚挚,裹挟着莫名却厚重如山海河川的情意,暖暖地流向她眼底。
李昭宁却还是那个小孩子,一如当年。
她却不会像当年那样逃跑了。
当年的她过于羸弱瘦小,用来感知感情的那片土壤荒芜贫瘠到承接不住那样盛大浓烈的爱意,可是现在的她却突然对这样毫不掩饰,毫无因果却又永恒温柔的爱有些渴望。
她眼睛发涩,鼻子发酸,竟是本能地开口唤了一声:“姑姑。”
睿王的神情却并未因她这一声诚心诚意的称呼而有丝毫变化,眸中甚至闪过一丝洞察世事的敏然。
“不要因为感动而突然想爱我——”睿王盯着她,“用你的眼睛去看,耳朵去听,用你的思考去感受,我是否值得你爱。”
“而我会一直在这里。”
“——这是亲人存在的意义。”
*
李昭宁记不清自己是如何回到寝殿的,只记得自己藕荷色的衣裙被满身月色染得雪白,而长久以来隐忍在无边晦暗中的心室也被月光倏然照亮。
她只记得她的梦。
母亲仍旧蛮不讲理地动辄打骂,父亲也还是毫不顾忌地忽视她、遗忘她……
但那些充满罪恶的如同尖锐利刃般的脸色和话语都随着岁月渐渐流逝远去,她第一次真正地看到了那个被恶意淹没的小小的自己。
她虽然伤痕累累、满脸疲惫,沾满灰尘的皮肤下却是汩汩顽强流动的血液和坚强有力的肌肉,那是她自己的力量。
柔韧坚定,永恒温柔。
而当她回头一看的时候,是睿王稳稳地立在岁月长河的尽头,温柔地笑着看着她。
她也很开心,风和日暖,岁月静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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