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内的光线十分昏暗。
倒不像塔外那般妖气肆虐，这里倒是肃静得很，甚至有几许古朴的气息。
象牙白色的墙面和地面已经略显陈旧，石阶上随处可见深浅的缺口，尘埃和蛛网散落在四方。
不过，连零星一只小妖的踪迹也不见。
风吟索性放慢了移速，像一只游魂般摇摇荡荡地向塔正中心的石阶而去。
忽然，地面上映出了她的影子。
有光在身后。
风吟的身形顿了顿，停留在原地。
她问：“你也进来了？”
“嗯。”答话的是沈兰息，他的身旁低飞着他用惯了的那枚袖里灯。
风吟点点头。
她早就探知到了萱儿在妖塔内的大致方位，大约在塔上七层的位置。
塔中妖邪手段颇多，她与沈兰息双双进了塔，如果不能吸引妖邪全部的注意力，那么一旦它分神袭击塔外的人，外面那些长晏宫弟子怕是就要遭殃了。
风吟心中对这些人并无半点垂怜，只想着第一时间找到萱儿。
沈兰息恰好也想尽快解决问题，两人一言不发，身形倒是默契地在上行的途中挨在了一起。
这一路走得十分顺利，顺利得有些反常。
根据红尘之中广泛流通的典籍，妖族向来有两位妖皇，一为善，一为恶。
后者及其党羽被修行者镇压在妖塔之内后，妖界的能量开始失衡，前者也一度出走妖界，不知所踪。
风波平息，妖塔加封。
奈何红尘之中有一群修行者，修的是偏走死路，向死而生的法门，他们中的部分人曾云游到妖塔下的山林里，不慎被外溢的煞气所蚀，费劲周折才护住了性命，正欲离去时，却发现自己苦修不成的心法，竟然已经上了一个台阶。
自此，他们发现，以身饲妖，以气护魂，是这一门修行的捷径。
捷径总有些危机相伏，不过，哪怕是亲耳听见，甚至亲眼看见同修一门的大能、自己的前辈、同行的师兄弟、一手提携起来的后辈被妖塔的煞气所吞噬，成了妖邪口中的饵食，他们也继续前仆后继，在所不惜。
红尘中的各大玄门曾联名出了禁令，不许这些死生道的修行者接近妖塔一步，这禁令曾一度行之有效，不料仍有些死生道修行者暗地里寻访妖塔，甚至和妖族签订协议，自己借助妖力修行，作为报答，会时不时地诱捕一些人族的修行者给妖族作为口粮，只求塔内的妖族不要对自己下死手。
守住塔外围的玄门弟子们在这个过程中，有时被妖塔的煞气所伤，有时被死生道的修行者所弑，精通锁妖等阵法的长晏宫就深受其害。
禁令之后是一场漫长的混乱，后来，各大玄门索性结束了禁令，将死生道的修行者尽数逐出门外，一旦他们为非作歹，就视同恶妖，赶尽杀绝，同时，只在每个月特定的日子加固妖塔，加持阵法，削弱恶妖皇的力量，免得妖邪再次祸害红尘。
当然，情况也有不妙之处。
妖塔中的妖邪一贯热衷于同类相食，以及将塔外的清气纳入塔内，转化为新的妖气，孕育出新的妖邪。
塔中原有一位妖皇，四十九位大妖，以及小妖无数。
妖皇站在食物链的顶端，以大妖为食，大妖以小妖为食，小妖则以新的妖气为食，如此一来，妖邪的力量日渐壮大。
加上塔外善妖皇出走，妖族失序多年，甚至有些善妖也在期待恶妖皇的出世。
红尘的各大玄门多次商议此事，无奈妖族皆为世间各种生灵、尘埃、气息所幻化，能封印，能净化，就是不能完全地斩杀，凡是斩杀了的，又会聚为妖气，重铸妖身，麻烦得很。
又有一说，古魔一族的源核之心能吞噬世间的所有妖气，但人族从没见过这鬼东西，古魔一族又低调避世，也就他们的近邻魔族能找到个大概的古魔族地界入口，但与魔族合作、强抢源核之心这些事情，都不符合玄门的作风，哪怕有些剑走偏锋的修行者提出来，也会在第一轮讨论里被否决，更别提付诸实践了。
妖塔里的妖皇这些年一直在为出塔蓄力，也就那些天天三十五十成群站成一个大方块背心法口诀、跟着师长舞剑的玄门正派喜欢从长计议。
风吟幽幽说道：“沈兰息，塔里已经不剩一只大妖了。”
“……”沈兰息并非不知道情况，长晏宫千里来袭，动静闹得这么大，恶妖皇肯定早有准备，而且特别重视，早早地就把里面的大小妖吞噬得一干二净，把自己的实力加到最大，准备和长晏宫抗衡了。
“我也算半只魔，如果等下你有危险，我就把你吞进肚子里，你说好不好？”
“你认真的吗？”
“别怕，我不吃人，妖也吃不掉我，出了塔，我又能把你吐出来。”
“小心，上面就是第七层了。”
“我怕以后没机会问你，所以现在问问你，长晏宫这么多人来妖塔，当真只是你为了帮我一个忙吗？”
“不是。”沈兰息停顿了一下，这段沉默在寂静的妖塔里显得有些漫长，他发现风吟出世这么久之后，似乎比以前聪明通达了一点点，他甚至觉得，她几乎能在这段沉默里体会到他的一点挣扎，但在他望向风吟，对上她转头看来的视线时，他凝视着那如同星霓海的烟波一般澄净的眼睛，不知道该庆幸还是该遗憾一下，“萱儿有个名字，叫沈兰萱。因为生来就是妖，她没能出现在长晏宫沈氏的族谱上，但她和沈穆雪一样，是沈家的女儿。长晏宫本该在十五日后来行锁妖阵，验一验恶妖皇的实力，今天，只是把它提前了一些。”
风吟厘清了他说的那些弯弯绕绕的关系，才恍然道：“所以萱儿是你的亲妹妹啊，难怪她的眉眼和你有几分相像。”
“……呃，是这样。”
风吟心中宽慰了不少，如果有长晏宫宫主的亲女儿这一层关系在，萱儿无论如何，都能多被一些人庇佑。
不过，她这些天被困在妖塔，肯定过得一点也不开心。
妖塔的用材有削弱妖邪力量的功用，能让寻常妖邪浑身难受，越强的妖就越难受，妖皇在里面住这么多年，细心估算着自己吃多少妖才能既不至于太弱被底下大妖取代，又不至于吃光屯“粮”变得太强被妖塔折磨，还要听着那群妖每天吵吵嚷嚷，估计都快疯了，这天吞进所有同类，应该是难得爽气了一回。
所以两人一路长驱直入，顺利得不能更顺利，一路就到了妖塔的七层。
发现风吟是认真考虑要吞掉自己时，沈兰息的脊背发凉了一会儿，不过，当他看见七层塔内的庞然大物时，这一切都被他置之脑后了。
明亮。
明亮得几乎刺眼。
在无数面镜子交相映照的光束之间，他看见了一个熟悉的，但更为庞大，形状可怖的轮廓。
“海噩蛛。”一旁的风吟轻轻说道。
这只海噩蛛的身形几乎占据了第七层塔的一半空间，在无数镜子的簇拥之下，原本开阔的塔间倒是显得局促了。
虽然明显不是离梦洲的那一只，但它们之间轮廓相似，倘若不细看，根本分不清彼此。
这只海噩蛛就站在这块地方的正中间，镜子反射的光汇聚在它身上，反而显得黑色的轮廓也油光发亮了起来。
八只蛛足间萦绕着深浅不一的煞气，如同雷鸣电闪前的阴云环绕。
口器旁残留些细碎的断丝，这下又像在嚼着些什么。
上空，高悬着一张宽大的蛛网，网上缠着一个纤细的人形物体，已经被蛛丝缠绕得看不清面貌。
这网看似单薄，实则韧性极佳，任凭里面被束缚的人如何挣扎，蛛网来回晃动，却丝毫不坏。
“之前那只胆大妄为的海妖，已经被我灭了。”风吟嘴唇翕合，在指间召出了星辰环，将其化为利刃，“现在，轮到你了。”
她的话音刚落，沈兰息的不孤触地，在塔内骤然铺开了一片巨大的守护剑阵。
莹蓝色的柔光笼罩其间，不时汇聚成笔画潦草的符文，又不时散开成一团模糊的光晕，让风吟不由想起星霓海深处那些漂浮的柔软的水母。
与此同时，风吟手中的利刃已经向着海噩蛛的方向飞去。
这一击有破风之势，席卷着明亮光照间的零星尘埃，袭向了海噩蛛的口器。
海噩蛛嚼动蛛丝的动作一滞，上空的那张密网却忽地脱落了后半边，像一张白色帘幕一般，向着这一层的中心垂落，将恰好后撤的海噩蛛护在了后面。
利刃眼见就要刺破帘幕的正中，风吟定睛看了一眼，便不由地收住了攻势，闪身到了帘幕之前。
帘幕垂下前看不大真切，现在她算是看清楚了。
被蛛丝一层一层裹在其间的，正是萱儿。
她像是虚弱极了，低声说了些什么，但风吟听不清。
“小神官，当心！”沈兰息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风吟更靠近了一些。
那气若游丝的声音总算变得字字分明了。
萱儿说的是，别、杀、他。
他是谁呢？
风吟心中浮现了一些念头，望向了不远处的海噩蛛。
而后者已经趁隙在其中一面棱镜后面的机关上触了一下，使得整座妖塔都发出了“嘎吱嘎吱”的声响。
塔身开始晃动，轰鸣，仿佛有许多剥落的砂石在沿着外墙滚落。
风吟的视线不由地又回到了面前的蛛网上。
她注意到，原本纯白的蛛丝中，已经渐渐沁出了殷红的血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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