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涯海上，一片白羽随波逐流。
狼狈的女子像一条死鱼干，静静地漂浮在海面，承受烈日的烘烤。
头顶烈日酷晒，时觅臻几乎睁不开眼，她张合的唇皮皲裂，能感受到生命正随着时间一点一滴流逝。
她快死了。
时觅臻全身上下都是致命伤，殆尽的修为灵力已经无法愈合伤口，身侧翻腾的海浪被鲜血染红一片，周身血液已经快流干。
说来可笑，五十年之前，时觅臻可谓风光无两，曾被誉为三界第一战神。她这一世波澜壮阔，数次历经百战、大难不死、仙魔不惧。
是以她桀骜不驯，眼高于顶，杀名赫赫，从万人羡到万人厌，从战神到堕魔，俱未向任何人低头折腰，行事向来我行我素，心性坚韧如一颗顽石。
但这一次，时觅臻真切感受到，死亡的阴翳是如此地逼近，毫无转圜的余地。
死……
没有人是不怕死的。
若在从前，即便只有一丝活下去的希望，时觅臻也会拼命抓住，无论将付出何种代价。
可是现在，时觅臻躺在这片柔软的白羽上，身体一动不动，酷烈的阳光像尖针一样戳进眼睫毛里，刺激得泪水不受控制溢出来。
她好像是第一次感受到类似痛苦、难过的情绪，第一次哭得这么伤心。
也是真的，不想活了，不想杀了，不愿战了。
第一次觉得死也没什么大不了。
手指轻轻触摸到身下的羽毛，洁白柔软得像云朵一样，不曾被她的鲜血污浊，和它的主人一样干净纯澈。
一想到姜雪依，那种心痛的感受愈发鲜明了，就像有人在用尖锐的刀子剜切她的心脏。
这一生，不曾为任何人折腰，只负了姜雪依一人。
她亏欠她的，太多了。
时觅臻眼里的泪水控制不住淌下去，湿了鬓发，也无法打湿这片白羽。
灵器仿佛在说天人永隔，她和姜雪依再不必纠缠，姜雪依终于得解脱。
时觅臻不甘心，不明白。
除了想死之外，莫大的悔恨不解情绪在她心底不断蔓延。
她想不通姜雪依为什么要帮她，为什么一直对她这种混蛋不离不弃，为什么从始至终都没有背叛过她……直至最后一刻，姜雪依甚至自爆元丹助她逃脱仙门围剿，用本命白羽托起她伤痕累累的身躯，一直带时觅臻来到这片三界之外的无涯海上。
姜雪依为什么对她这样好？
经历过众叛亲离的时觅臻想不通，她明明是个自私冷血的混蛋，这辈子遇到的道貌岸然者居多，屡屡被本家算计、差点儿当作飞升的祭品，她不信任任何人，也没有人相信过她。
但姜雪依是怎么回事……？
成亲数十载，二人徒有道侣之名，真正相处的时日无几，一只手掌都数得过来。
那、姜雪依喜欢她什么呢？又怎会喜欢到连自己的性命都不顾呢？
真傻瓜啊。
时觅臻没有见过这么傻的人。
若非亲眼所见，她绝不会相信，模糊印象里那个楚楚怯弱的小姑娘，会为了自己与天下人反目，穿过重重威压阵法来见她最后一面。
时觅臻讽刺地记得，她最后都没有给小姑娘好脸色看。
她一直都不喜欢姜雪依的。
强者似乎天性看不起弱者，她讨厌爱哭鼻子的人，厌恶钻研算计她的人……时觅臻一直以为姜雪依也是算计利用她的人之一。
因为在很多年前，她们俩稀里糊涂地成了亲，清醒时，身边许多人都说是姜雪依使的手段，这个羽族女人心怀不轨，根本没有表面看起来那么单纯，贪图她的战神修为。
一旦提起和离、分手的字眼，姜雪依就泪眼汪汪的，登时面白如纸，仿佛下一秒就回被风吹倒昏死过去。
一副弱柳扶风的柔媚姿态。
时觅臻不喜这个女人做戏的模样，是以从来臭脸相对、冷言相讥。
而七日之前，当看到姜雪依像只轻飘飘的纸人一样，手捧内丹，苍白着脸，娉婷袅娜穿过结界屏障，一步步来到她近前时，时觅臻的呼吸近乎停滞了。
下一瞬，时觅臻思绪回转过来。
姜雪依是来落井下石，看她笑话的吧。
这样想着，眼里显而易见地掠过一抹不屑和反感。
姜雪依仿佛没察觉到她的恶意。
女人伸出另一只空着的手掌，抚上了时觅臻的脸颊，掌心温温的，指腹很软，却让时觅臻背后猝然竖起一层鸡皮疙瘩。
她、她在做甚么？！
时觅臻眼底血丝迸结，眼神锐利如刀，灰暗的瞳孔中不清晰地倒映出一张美人面。
她十足戒备地盯视姜雪依，然而实际上连自保的能力也没有。
姜雪依并没有想要做什么的样子。
一如过去几十年间相处的时光，姜雪依对时觅臻的亲近从来不敢逾矩。或许是时觅臻表情看起来太凶狠冷淡的原因，几次三番被拒绝被讨厌后，姜雪依就连向她奢求一个抱抱、多说两句话都不敢了。
能毕恭毕敬随众人站在远处望一望时觅臻，都已经是很好的。
时觅臻感受到，颊侧那只温暖的手掌一触即分，只余一缕女子衣袖间淡淡的甜香，在她脸侧缠来绕去。
吸了吸鼻子，时觅臻立即皱起眉，似十分不喜这香味，冷哼着别过脸去。
可是不知为什么，心中除了杂乱的烦躁，还有点儿空落落，只觉得脸颊皮肤被姜雪依的手烫了一样。
心里想的是拒绝，身体却渴求这份久违的暖意，发烧的皮肤下贱地表达恋恋不舍。
“仙尊看着比以往……瘦了很多，脸色也好憔悴。”姜雪依抿唇，斟酌措辞，轻轻开口。
这个女人属羽族，即便是最平常的说话语调，嗓音也如听仙乐，就像有上好的丝绸在耳畔滚过，时觅臻耳尖一红，听得心中愈加烦躁。
仙尊……好久都没有人叫她这两个字了。
受困关押的日夜，耳畔听闻到的无非妖孽魔头孽障什么的。
呼哧呼哧。
时觅臻气得两只鼻孔大出气。
姜雪依若是来此嘲讽她、辱骂她、挑衅她，又或者突然间朝她捅一刀，她都觉得比现在痛快多了！
到了眼下这个境地，这女人还矫揉造作的，假惺惺勾引她干什么！
时觅臻明知姜雪依没有勾引她，姜雪依向来都是那么美，她是修界羽族里难得的清雅佳人。
但她内心无法接受姜雪依会对她好这个事实，只能将其一切行为都抹黑，增添疑虑，捏成一个自己可以接受的样子。
“呵……吾、吾看你也瘦不拉几，面白如纸，没好到哪儿去！”
时觅臻不太利索地咬牙反击，说完才发现自己骂人水平下降了，听着怎么怪得很。
这不，话音刚落。
眼前的美人儿唇角绽开笑意，听完这话似乎开心许多的样子，受宠若惊地说道：“妾多谢仙尊挂怀啦。”
萧肃气氛霎时轻松不少。
“我……吾才没有关心你！”时觅臻破功，心中激怒，拼命为方才所言找补，“吾是说你貌丑！瞧着比以前丑多了！”
闻言，姜雪依笑意散去，抬手轻抚脸庞，沉默一息。
美人低了低眸，复又笑了，语音微带涩然：“仙尊没说错……韶华易逝，人老了，总是没有从前好看。”
时觅臻眼睛一瞬不瞬地直直看她。
内心感到无语。
不明白这个女人是真蠢还是假蠢，怎么她说什么鬼话她都能信？这模样分明和几十年前一点儿变化也没有！姜雪依若算丑的，放目三界中就没有美人了！
啧，罢了。
多说无益，说不过她，懒得再和这个女人计较。
“行吧，看完了就滚。莫来烦吾。”
时觅臻装作困倦极了，身体向后一靠，不胜烦扰地闭上眼皮，用黑暗隔绝掉姜雪依的视线。
安静了。
好安静。
四面久久没有动静。
静到时觅臻只能听见自己鼻端大喷气的声音。
她料想姜雪依热脸贴上冷屁股，没讨着好，早该被气得化光离去了。
谁知这时候。
方才那股甜暖体香再度袭来，还更大范围地、严严实实地覆满了她周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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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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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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