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历八月十五。
中秋。
可惜,今儿是个阴天。
团圆的日子里,廊北尽是阴雨不断,天气冷不冷热不热的,让人没个穿衣法。
一大清早,小神们兴致勃勃地吃着家人上供的月饼,喝着香甜的美酒。
赖梦离一会儿趴在窗口看,一会儿又贴在门上静静地听门外的动静,生动形象地表演着坐立难安。
“你干啥?”许一秋笑着问,“一大早激动啥呀?”
赖梦离叹了口气,说:“今儿有贡品吃,我看看有没有小神愿意把他的贡品分我一点吃,我好久没有吃过贡品了。”
许一秋咽了咽口水,也趴在窗口往下望,满院的香气都快冲破云层了。仙界不缺食物,但人间食物总是带着一股真情实意地满足感。
庙里的三位女小神都没有进族谱,也没有家人上供。赖梦离是家中第五个孩子,母亲生了九个,四个儿子列入了族谱。如今,能记得她的母亲早就入了轮回,现世上哪里还有人记得她。母亲都没人上供,何况十五岁飞升的她。
许一秋的父母在她出生前就闹着要离婚,出生后双方都嫌她不是个儿子,索性双方都不要。知道的人都可怜她不是个儿子,不知道都说她是个孤儿,又可怜她不是个儿子,是个儿子的话指定能被收养。
好像许一秋遭受的一切只是因为她是个女生,要是个男生的话不至于活得凄惨。
从小到大,许一秋听得最多的话是“这女娃娃真可怜啊!”
刚开始,许一秋也认为自己可怜,时常躲在一处哭得那叫一个可怜,再看几本童话书里公主们的遭遇,哭得更为响亮的同时,期待一个男人的拯救。
许一秋十二岁以前相信童话,期待拯救。十二岁那年夏天,一个阴雨天,庄稼人难得休息的日子。外婆邻居家的一个哥哥,对着她露出了□□,伸手摸着她,像狗一样流出了口水。
她不懂一个人为什么要做出畜生的动作,当场吐了出来,立马跑了。从此她每当看见邻居家的房子,都忍不住干呕。
她跑了,却也无处可去。
许一秋回头看去,那个哥哥已经追了上来,他说:“就算是我睡了你,也不会有人把我怎么样,因为你是个没人要的烂货。”
许一秋意识到没人保护她,任何人都可以对她做出畜生一样的事情。她期待一个男人的拯救和保护,却被一个男人打破了。
她想:为什么我要当一个童话里的公主,为什么我不能当一个童话里勇敢的王子?
那天,她打掉了那个哥哥的两颗牙。
眼前的赖梦离正在哀叹自己为什么不是男子,这样就可以进族谱了,有香火还有贡品吃。她说:“有人惦记真好,人间已经没有人知道我以前存在过了。”
许一秋说:“这多简单,你去人间的网络上编个离谱的八卦,就说是你奶奶的故事。明天一早,保证你的前世今生都会在网上被扒出来。”
赖梦离一大清早酝酿出来的那点伤感荡然无存,她凑近许一秋仔细瞅了瞅,问:“秋秋,你真的好像一个男生。”
“我是女的。”许一秋笑了,她捏了捏赖梦离的脸蛋,说:“被比作男人不是个好话,阿离。”
赖梦离实在不明白,当男人有什么不好的。她掏出手机递给许一秋,说:“加个微信吧。”
许一秋眨了眨眼,问:“我的陪葬品手机吗?”她走得匆忙,来到仙界手里捏着自己手机,算是她唯一的陪葬品了。
赖梦离在她的手机上轻轻一点,这个用了四年的手机顿时零元以旧换新,许一秋急忙感受到了当神仙的好处。
“好了,秋秋。你的手机以后可以在仙界上网了。”赖梦离似乎想到了什么,轻声细语地提醒:“在网上说话小心一点,不然真的能顺着网线过来揍你。”
许一秋珍重点头,说:“好,等我修炼成功再上网胡说八道。”
赖梦离:“啊?”这个揍,你是非要挨了吗?
赖梦离愁眉苦脸地看着许一秋,一只手在背后掐掐算算,祸福在天,能避不能避就全看她自己的造化了。
她把手从背后拿出来,不确信地又算了一次,圆溜溜的眼珠子盯着右手,不确信地又算了一次。
她倒吸了一口气,目光落在了许一秋若无其事的脸上,说:“秋秋,你今日……有祸事。”
没等许一秋作甚反应,她一把拉住许一秋,说:“走,先去隔壁县城躲一天,明日再说。”
许一秋抽回了自己的手,笑说:“阿离,没听过一句话吗?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本姑娘今儿就瞧瞧,神仙的祸事跟人类的祸事有何不同。”
眼瞅着劝不动许一秋,赖梦离伸出右手,惊恐地说:“看着,我再给你算一遍,真的是凶,万一你……”说到这儿,赖梦离眼睛已经红了。
“我相信阿离算得对,”许一秋又捏了捏赖梦离肉乎乎的脸,手感太好了,说:“别担心,往后就算是当魔,咱俩都一起当,可以吗?”
赖梦离嘿嘿笑了,庙里好不容易来个女辅神,还愿意跟她说话,不枉她求了几十年。
许一秋看着她的右手出神,突然说:“阿离,帮我算算陈玥,她今世还有姻缘吗?”
“这个算不出来,我不会算人类的命运。”赖梦离想了一下,凑近了许一秋说:“但他们说,附近的姻缘祈愿中,很多人求娶陈玥。”
“真羡慕啊!”赖梦离轻声感慨了一句。
许一秋瞪大了眼睛,狠狠揉了一把赖梦离的脸,暂时放弃了跟她的思想博弈。
————
“啊——土地爷啊!”
中秋沉闷的空气里,炸出一声惊雷,准是哪位被生活折磨的不成样子了,来土地庙哭上一通,回去继续面对一地鸡毛。
出去一看,赖梦离说:“是陈玥的母亲。”
她又说:“好好的中秋,哭的都没福气了。人类一星半点的福气可禁不住哭,哭着哭着就没了。”
许一秋隔空安慰说:“何小华阿姨,别哭了。”何小华是陈玥的母亲。
何小华哭诉道:“土地爷啊,我养大一个孩子不容易,怎么就养出了一个不孝子,我究竟做错了什么!”她恨得胸腔微震,双手握拳在身上狂锤一顿。
庙门口跌跌撞撞进来一个披头散发的姑娘,她跑过去抱住母亲,哭喊道:“妈,妈,我错了。您别打自己,是我错了。”
何小华嘲讽道:“你错了?那是我错了!我就不该生下你,当初你爸一大家子嫌弃你是个女儿,要把你送走,我硬是扛过了毒打,才把你留了下来……”说到这儿,她更是悔恨当初的作为。
陈玥松开了抱着母亲的手,说:“妈,我嫁给他。”
何小华婆娑着泪眼,问:“真的?”
陈玥绝望地点头,说:“真的。”
许一秋望着这一幕,陈玥如今的遭遇不是突如其来的状况,这是一张编造了二十年的网,日积月累形成的湖,绝不是一时半刻能解决的问题。
她想,陈玥的人生要么重开,要么她挣开这张二十年的网,抽干日积月累形成的湖。大多数苦难,最根本的解决办法是出自自己身上。
许一秋看向了陈玥,如果陈玥知道这是她生命的最后一年,陈玥会如何选择?
“吵死了吵死了!”庙里的小神捂着耳朵骂:“一点破事儿闹得天昏地暗,这个小姑娘怕是不知道,附近有多少人祈愿想娶她,这么大的福气摆在眼前,怎么就不知道珍惜?”
一个小神手指一点,一大摞祈愿堆在了陈玥看不见的前方。
“看,这就是你的福气……”话没说完,小神笔直地倒了下去。
赖梦离惊恐地看着许一秋,一时间分不清是许一秋有祸事,还是‘祸事’就是许一秋,她颤巍巍道:“秋秋……你,做了什么?”
许一秋甩了甩手,嘿嘿一笑:“这法器真好。”她摸索着从正殿那尊神像下拿来的拂尘,说:“真厉害啊!”
辅神们本是出来看热闹来了,倒下一个后,他们那点想要看热闹的心顿时没了。
“拿来!”赵满堂抢夺了许一秋手里的拂尘,一时语塞。
这把拂尘出自土地庙前主神手中,在前主神手里还没捂热,前主神已经遭了天谴。赵满堂新官上任就忘了这把拂尘的存在。
庙里的小神合得来的,合不来的都有,但没见哪位上来就给打昏过去的。
赵满堂收好拂尘,瞪着许一秋问:“你好端端的动什么手!”
陈玥搀扶着何小华走了,许一秋若无其事道:“觉得他说话难听,想让他安静点,吵到我的脑神经了。”
赵满堂:“……说话有多难听啊!用得着你……不对,谁让你偷拂尘的?”
许一秋眨了眨眼说:“拂尘就放在那里,也没个警示牌,谁知道这东西是可以拿,还是不可以拿啊?”
赵满堂觉得自己要是在人间的话,怎么着这会儿都得含一颗速效救心丸。
“滚去正殿跪着抄一遍《小神行为规范600则》和《廊北土地庙守则》,什么时候抄完什么时候出来。”
许一秋站着不动,目光从远处的陈玥身上收了回来,她说:“可是,他,”她拿手指了一下地面上的干尸,说:“他作为神仙,恶意辱骂人类,怎么不罚他?”
“他骂什么了?”
许一秋梗着脖子说:“她骂陈玥有眼无珠,不懂得珍惜眼下的福气,嫁给男人算什么福气?这是一种变相的诅咒!”
赵满堂倒吸了一口气,又倒吸了一口气,说:“抄五遍,滚去正殿跪着,没有我的允许不准出来。”
看着眼前一群正义凛然的神像,许一秋恍然大悟,人间根深蒂固的思想,她无法连根拔起,那就从仙界斩断根源。
许一秋的眼睛亮了,她想:这神不用纠结怎么当,作为女生,她知道该怎么当神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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