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口走来一道端丽清异的身影，轻姿慢步而来，水色天衣飘动不染纤尘，面容奇美浅淡不着情愫。
“仙君。”淼宁立刻行礼，等莲上走近后，便恭敬地守在一旁。
修华看着他一步步走来，脑海中浮现之前听到的话，心里踌躇万分，不知是否该问。
“没事了？”莲上凝着一双独美的异色眸子上下打量修华，如是问。
“没事。”修华话音刚落，莲上便伸手似要碰他。修华连忙往后闪了下，言辞闪烁道：“我，我没事了，谢谢你们救我。”
莲上收回手，神情淡然扫了他一眼，最后道：“我送你回京中。”
“伊贾村怎么样了？”修华连问。
“事态控制在伊贾村范围内，不至于波及整个平京。”
修华心下一沉：“所以里面……无一幸存？”
片刻的沉默后，声音才响起：“曾有一次我也遇到过这样的事，那时候不仅没有控制住场面，反而致使无数人惨死……这一次不会再重蹈覆辙。”莲上的声线沉静如水，仿佛不过是在陈诉一些事实，所以修华完全无法体会到他此刻的情绪，只是对他所说的事有些思量，“是殷立朝，平京的前生？”
得到他们的默认，修华却道：“如果再早一些发现呢？拿这次来说，不是太晚了吗？妖魔作祟，已经杀了伊贾村半数的人，可天宫也并没有要插手之意。如果从那个时候留意，难道不会好一些？”修华无意责备莲上，可他的心也很不平，明明天宫可以做好这件事，却为什么要一拖再拖眼看着更多的人无辜枉死？
“请别这么说。”淼宁忍不住接下话来，他面容怅然，继续道：“那件事本不该由仙君插手，因为这是伊贾村和云凤村之间的恩怨劫难。可为了去救您，仙君触犯天条，被天帝责罚，已经……”
“这件事的确是我的错，未处理妥善，导致如今这样。”莲上风轻云淡地打断淼宁，说道。
修华感到不可思议，问：“这究竟是什么样的天规天条？明明救人却还要被罚，偏要放置祸害不管，任其胡作非为，难道这便是天道？”他的胸口仿佛有一团火在燃烧，发泄不出来，十分憋屈。
莲上没回答，转而说：“之前伊贾村对云凤村进行屠杀，平京的宫廷也未惩罚伊贾村。”
“那是两个村落的冲突，何况彼此都有伤亡……”修华无法解释下去，他的确不赞同那件事的处理结果。但因为当时伊贾村人也怀着很大的愤恨，为了平息两方，宫廷尚且安抚不够，又如何能有惩罚一说？
他们之间的恩怨，是宫廷根本不愿插手的，同根同源，本应，却因观念的差距而大动干戈，伤亡不断，因此没少拖了平京的后腿。除非灭了一村……所以其实当初宫廷的确是想要放弃已经支离破碎的云凤村了。
“这次也一样。将自己的仇恨化作无形的力量一点一滴供奉饲养神鬼，对伊贾村进行报复。就算知晓有妖魔鬼怪在作祟，但借以云凤村这个盾牌，完全足以瞒天过海，同时又强化自身力量。若非因为你，我不会知道伊贾村的事。”
淼宁神色忧郁，道：“原来那次的事件也是这样发生的，可这么大的阵仗我们竟然是一无所知。”
修华在想他们说的可能是殷立朝的事件，心里也觉得不可思议，就算是天宫插手了，整个殷立朝也以势不可挡的速度转瞬间毁为一旦。可古籍上没有明确的记载，平京人也只当个传闻来听。但从他们口中得知此事，修华还是被震惊到了，不知该说什么，更为平京的将来而担忧。
淼宁的话似乎触动了莲上的什么，致使他陷入片刻的沉思之中，神色依旧从容，那寡淡的双唇已经微微闭拢，双眸轻阖，叫人看不清他的情绪。
就莲上而言，永远不表露出情绪才叫正常，可修华并不知他是真的没有任何情感，还是只不过收敛得十分恰到好处，让外者什么都感受不到。
“莲上，你可有法子保护平京？”问出这句话时，修华纠结了很久。他不是不懂“天有天规，人有法规”这种话，他现在也不想总与莲上牵扯，延续那些前尘旧事而永远翻不过去这一篇。不论以前是怎样，现在莲上是仙家，无情无欲，而他只是凡人，且自己的心已经有了归属，再纠缠的话说不定会给莲上添麻烦，而自己也觉得对不起清薰。
但……他能力实在有限，无论怎样拼了命也保不了平京上下的周全。只有求助，可是他还能想到谁？只有莲上了。至少修华信任他，打从心里毫无保留地信任他。这靠的不是那些道听途说所谓的“旧情”，而是莲上他本身，就十分值得人去信赖。
莲上闻言并未立即回答，而是对淼宁道：“淼宁，你将梅南先带回天宫交由善刑司审问，我稍后便回。”
“是。”淼宁行了礼，却又看了修华一眼才消失于山洞之内。
待淼宁走后，莲上大袖一挥，在修华先前躺着的石头上坐下，一边慢条斯理地整理衣容，一边问：“你知道平京人神鬼共处的境地？”
“知道。”修华说着，就在莲上身边坐下，他习惯与人平视着说话，不喜欢居高临下地面对别人，而对莲上这位仙者，更是如此。
“你也许不知道，自从殷立朝毁灭之后，这地界便发生了改变……不再属于人。”
“可当初不是让言宁上座下凡振兴此地？”修华不解。
“当初言宁上座下凡历劫失败，正是在殷立朝。后面不得不重新修行，同时殷立朝的百万亡灵被压在土地之下，需要被渡化或是镇压，于是他便选择在此地从头再来。但一直以来，这里的人气都十分稀少，大多都是妖魔鬼怪出没。天宫已经默认，将殷立朝的整个地界让与各界生灵，不再插手其中，任其自然发展。后面镇压于地底的亡灵发生变故，不得已之下，言宁上座只得实行镇压，收下几名弟子，分别建立平京和传承佛法。言宁上座飞升入天界佛门之后，平京渐渐发展至今，神来鬼往，魔走妖行，天宫却从头到尾没有插手管理过。”
修华听得更加迷糊，问：“为何？如果酿成了悲剧，那便去弥补，如此不管不问是为了这里？”
“你现在身为平京的少殿，应当了解你们治世之道？”莲上看着修华，问。
“嗯，无为而治。”
“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浑然天成，生于天地之先，无声无形，无需外力辅助，独自周而复始的运行，从不停歇，这便是‘道’，指的是世间万物本来的样子。不仅是凡间，就连天宫也以此奉为圭臬。那次的事件让我们感到一种无力感。而我永远不会忘记那个时刻，我自以为是地放手去做，却败得一塌涂地。”莲上收回目光，看向石壁的某处，继续道：“你们常说人怎么能跟天斗，于我们而言，天怎么能跟万法自然相斗。”
“莲上……”修华轻唤他的名字。不知是真的感到莲上身上流露出的忧伤，还是其实是自己在莲上平淡的话语之下而产生了哀恸，修华此刻感到一种刻进骨子里的悲凉，也觉得莲上亦不再如往常那般无情无欲。
“殷立朝的灾难是他们日积月累所造成的果，我们却妄自插手，以为这不过是千千万万我们应该做的事，而且一定能做成。”
“当初如果什么都不做，殷立朝的人就能活下来吗？就像现在的伊贾村，没有你，会好吗？”
“谁知道呢？但没有比那时更坏的结果了。现在看来伊贾村一切在控制之中，但以后呢？”莲上说，“一人坏事全家遭殃，君主坏事百姓遭殃，百姓坏事国家遭殃……此自然之法，不外乎如是。”
修华心知自己确实难为了莲上，本来人仙殊途，人妖殊途，人鬼殊途……妄自逾矩，会招致更大的灾祸也未曾可知。但修华心里更有一种感觉，莲上不是不想去做，而是……害怕。
这是十分微妙且不可思议的一种发现。于莲上而言，对世事早就不温不火，他的神情永远那般寡淡，举止又素来从容，仿佛没有什么东西能激起他心中一丁点儿涟漪。他的力量强大，又无甚**，这样的他，应当获得了天地间最大的自由，可就是这样的他，竟会感到害怕吗？
有了这样的想法，他便油然而生出一种对莲上的怜爱，不希望他痛苦，想他永远自由且安好……这样的情愫风卷云涌般袭来，刺激着修华。
这些是他此刻难以承受的东西。今时不同往日，曾经毕竟是过去，这一世他先遇见清薰，先心动，后身动。
清薰，是他心中渴望去触碰的信念，是无数次念在嘴边的法咒，亦是他今生的追寻。
“我想我会尽力。”修华喃喃道。
莲上偏过头来，目光轻轻落在他的身上，却一言不发。
“既然做了这平京的少殿，我会有自己的解读。我会尽力一搏，改变这样的局面。”修华眼神渐趋于安定，语气无比肯定地说，“莲上，我们此刻身份有别，你是仙，我是人。我想你一定是位尽心尽责的仙官，而我也会好好做，尽人事，绝不后悔这一世。”
莲上云淡风轻地看了修华良久，单薄的双唇微启，声线泠然，道：“你还真是变了好多。”
“我？那我是变好了吗？”修华颇有些好奇。
莲上收回目光，站起身来，只说了两个字：“不好。”
“真的吗？”修华颇有些沮丧，望着莲上，道：“但我这辈子没有仇家，以前好多，都来寻仇了。”虽然修华自认自己比较能扛揍挨打，但这又是鬼又是怪，一个比一个出手更狠，还不用凡间招数，简直难以招架。现在身上的伤虽然好了，但此刻想想当时的场景，不觉身体一颤，背脊发凉。
莲上淡面清拂，低头看了看修华，随即转过身去，道：“我送你回京中。”
修华赶紧站起来，说：“我想去伊贾村看看。”
“那里已经被我设下结界，短期内不会打开。何况活着的都已逃出去，你进去没有意义。”莲上一边说着一边往山洞外走。
修华跟上去，便道：“我去云凤村。”不能让清薰他们就那样留在云凤村。
“你去云凤村作甚？”
修华想了想，还是说：“清薰在那边。”
莲上脚步稍稍放慢了些，道：“我送你去。”
“不……”
“我刚好去看看云凤村的情况。”
一听这话，修华便想到如果莲上一起去了云凤村，说不定会看出些端倪，给自己些意见，这倒很重要。于是他也就默认了，跟在莲上身旁，并不多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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