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洄话音刚落,便看到眼前之人骤然消散,脚下仿佛踩空了似的,身体猛地向下坠落。
小腿一抽,姜洄惊魂未定地睁开了眼。
外面似乎蒙蒙亮,大概刚刚日出,晨光还没有温度,依稀可以听到远处传来鸟鸣。
姜洄缓缓回过魂来,忽然感觉到不对劲。她僵硬地转过脑袋,便看到一张沉睡的俊颜。
枕在自己右侧的男人睡得很沉,呼吸却轻浅,若有若无地扫过她的锁骨。他似乎十分疲惫,身上还着着昨日外出时的官袍,竟未来得及梳洗便在她身旁睡着了。
男人的右臂压在姜洄腰腹间,几乎是将她半搂在怀里,大概是因为隔着一件被子,姜洄并没有感受到压迫感,甚至可以说,她现在身体状况好很多了。发热已经退了,身上也轻快了很多,就连胸口的伤处也几乎感觉不到疼痛,只剩下一丝愈合时的麻痒。
祁桓是一品异士,即便是睡着时也是十二分的警觉,枕边人呼吸的变化都瞒不过他的感知。此时沉睡不醒,是因为他为姜洄运气疗伤,彻底耗竭了自身灵气。
本来姜洄血祭,他就已经受了内伤,连续两日为姜洄渡气疗伤,他始终将自己置于气竭的状态,根本无瑕为自己疗伤。昨夜见姜洄病情恶化,他不顾自身安危,又一次耗尽了灵气,终于不支栽倒,昏睡了过去。
姜洄倒是好了七八分了,脑子也清醒了一些,睡梦中与另一个自己的谈话让她逐渐明白了自己的处境。
她现在是在武朝一千两百二十九年,她如今十九岁,刚和身边这个叫祁桓的男人成婚了。但是她并不爱这个男人,因为他害死了她的阿父,她与他成婚,只是为了报仇。
这些是她三年来的经历,可是没有任何记忆,只有一句苍白的描述,这一切不像真的。她很难相信,眼前这个尽心竭力照顾自己的男人,会不择手段害死她的父亲。
在她十六年的人生中,身旁之人都是烈风营的将士,是父亲过命的至交,他们敬仰高襄王,也关心爱护他唯一珍爱的女儿。这些人心怀坦荡,为人赤诚,他们将她保护得极好,她没见过什么尔虞我诈,更不知道世间疾苦。
对十六岁的姜洄来说,她第一次感受到恶意,是在玉京。从踏进城门的那一刻,她便感觉到了压抑。这里的城墙与屋宇都极高,遮住了大片的天空和阳光,走到哪里都被阴影笼罩。她那时便开始怀念南荒的骄阳。
玉京的人也和南荒不一样。贵族们脸上都敷着白色的粉,将花瓣碾汁,又在脸上画出花瓣的模样,就像戴着一张假面。他们说话时站得笔直,扬起下巴,勾起唇角,似笑非笑,眼神像把刀一样锐利。
哪怕他们带着笑接近她,她也感觉不到善意。浓烈的熏香盖不住腐朽糜烂的臭味,她只觉得恶心。
第一个让她感受到善意的,便是苏妙仪。
第一个让她感觉到清香的,便是祁桓。
也或许是伤病疲倦之时,他无微不至的关照让她生出了一丝依恋,本是初见,却如重逢。
姜洄的指尖无意识地攀上祁桓高挺的鼻梁,几乎是在同一时刻,他便扇动长睫,从昏睡中惊醒。
幽深的眼眸锁住了姜洄,她吓了一跳,将手缩了回来,却被祁桓抬手握住了手腕。
姜洄浑身僵硬,不敢动弹。
搭在腕上的指腹粗粝却温暖,感受着她腕间的搏动。
看他专注的样子,姜洄松了口气——他是在把脉。
“你身体应该已经好多了。”祁桓也暗自松了口气,带着三分睡意的声音显得慵懒而暗哑,他抬眼去凝视姜洄的面容,“气色也好一些了。我让夙游一会儿送些药膳来。”
祁桓说着便从床上起来。
“祁桓。”姜洄开口道,“我病了两日,阿父怎么没来看我?”
祁桓侧对着姜洄,神情让人看不分明,慢了半刻才道:“你先梳洗用过饭,晚点我带你去见他。”
姜洄看着祁桓的背影离去,心头一点点沉了下来。
祁桓回到南院,洗漱后换了一套鸦青色的常服。天色刚明朗,便又有客人来访。
“苏将军一早便在门厅候着了。”景昭犹豫着说了一句,“大人吩咐过,任何人不得进王姬内院,因此府中无人敢通报。”
祁桓整理衣领的手顿了一下,神色淡淡道:“无妨,让他等着。”
他依旧是不疾不徐地净了手,用了膳,仿佛是有意晾着客人,丝毫没有受到他的干扰,依旧按照自己的节奏做完了一切,才吩咐景昭将客人带到书房。
他走进书房时,未见其人,便听到了揶揄的笑声。
“堂堂高襄王府,富贵已极,竟也有这么一穷二白的地方。”
姜洄本想杀了祁桓,这府中自然是不会给他安排个什么住所,所谓书房,也是祁桓临时让人清理出来的。简单的几个书架,一张矮桌,便没什么多余的东西了,可以说寒碜得不像王府该有的房间。
旁人就算见了这样子也不敢说什么,但来者却不是一般人。景昭称呼他“苏将军”,若说二十年前,这个名号该属于他的父亲,但如今说起这三个字,人们想到的只会是苏淮瑛。
玉京贵族八姓,子、姜、姬、姚、苏、蔡、风、嬴。子为帝王之姓,姜为千年望族,自从三年前姚家被灭,一年前高襄王去世,如今姬与苏便是横行玉京的两大家族了。
苏淮瑛是苏家的嫡长子,也是苏妙仪的兄长。其父苏绍也是一名虎将,奉帝烨之命讨伐过不少诸侯小国。伊祁便是亡于苏绍与苏淮瑛之手。祁桓的生母也是因此沦为战俘,成了苏家的一名女奴。
祁桓还在苏府为奴时,便见过苏淮瑛多次。这位贵公子是天之骄子,也确有过人之处,战绩彪炳,青出于蓝。他素来高傲,目中无人,整个玉京能入得他眼的人寥寥无几。如今的祁桓身居六卿之首,旁人见了都要卑躬屈膝战战兢兢,但他却能在祁桓面前谈笑自若,甚至不怕当着面讽刺他为“旧奴新贵”。
苏淮瑛身为异士,自然是一早听到了祁桓的脚步声,那一句讽刺也是有意说给他听。他徐徐转过身来看向祁桓,露出一张极为俊美的脸庞,眉眼风流含笑,却隐藏锋芒,他毫不遮掩地上下打量对方,才噙着笑道:“外间传言,高襄王姬耽于欢爱,日日纵情,我还以为是鉴妖司放的假消息,如今看你这气虚血亏的模样,竟是有八分可信了。贪欢纵欲,日上三竿方才会客,这可不是鉴妖司卿会做的事。”
“苏将军向来秉承人分贵贱,在本官心里,自然人也分轻重。”祁桓神色从容回道。
苏淮瑛笑了一声:“哦,我在祁司卿这里想必不是那个‘重’了。”
祁桓扫了他一眼:“不然呢。”
苏淮瑛笑容淡了下来:“那祁司卿在高襄王姬在心中,是轻是重?”
“夫妻之间的事,那就不劳旁人费心了。”祁桓越过苏淮瑛坐了下来,“苏将军一早便来,难道关心的是本官的家事?”
苏淮瑛也再祁桓对面坐下,他乃武将出身,行止间都多了几分不羁,却又不失贵重风流。
“我来是为了什么,你心知肚明。”苏淮瑛冷冷望着祁桓,“今日廷议,太宰为何驳回我执掌烈风营的请求?听说新婚燕尔的祁司卿昨夜竟孤身离开王府,密见太宰,有什么重要之事非得在这时说?”
“苏将军耳目灵通,不来鉴妖司也是可惜了。”祁桓气定神闲,丝毫没将苏淮瑛咄咄逼人的气势放在眼里,“太宰统摄六卿事务,本官自然要向他汇报,却不知将军以何身份来向本官质询?”
苏淮瑛右手在桌上一拍,发出一声巨响,实木所制的桌面轻轻一颤,霎时间竟碎为细屑。
一品异士没有压抑的怒火如有实质,山崩海啸当前,给祁桓带来巨大的压迫感。
苏淮瑛忍了一早上的怒火此时终于发泄了出来,压低的声音冷若寒刃:“当年与你构陷高襄王通妖,我与太宰早有共识,高襄王死后,烈风营当归我苏家麾下。”
祁桓轻轻咳了一声,拂袖挥散粉尘,扫了一眼彻底被毁的木桌,眼底滑过一丝不满,语气却是淡淡:“烈风营是烈马,烈马难驯,当年高襄王被冤而死,他们不会认旁人为主,太宰也无可奈何。”
“所以我才等了这么久!”苏淮瑛怒道,“烈风营是想投在高襄王姬麾下,然而高襄王姬不堪其用,不得军心,如今她既与你成婚,军中将士也该彻底死心了。一匹马不能没有主人,否则便是废马,除了我苏淮瑛,天下谁人配当他们的主人!”
苏淮瑛语气狂妄至极,眉眼俊美而凌厉,慑人心魄。
但祁桓却稳如泰山,静若平湖,丝毫没有被他的气势压倒。
“苏将军,鉴妖司不干涉军机要务。”
苏淮瑛冷笑了一下:“鉴妖司是不管,但你如今可是入主了高襄王府,今时不同往日啊……怎么,难道一个鉴妖司已经满足不了你的权力**,连烈风营的兵符都想握在手中吗?”
苏淮瑛说着徐徐站起身来,居高临下俯视祁桓,冷漠而傲慢地说道:“祁桓,不要在我面前一口一个‘本官’,哪怕你位六卿之首,得太宰宠信,在我眼里,你终究只是我们苏家出来的一个奴隶。你自出生,身上便烙印我苏府的印迹,你以为自己如今是个高官了,其实也不过是成了太宰府的奴!饿久了的狗,看到块肉便想往碗里叼,你配吗!”
苏淮瑛说罢拂袖离去。
祁桓静静地看着兀自在空中飘荡的细屑,轻声叹息:“多好的一张桌子,就这样毁了。”
“苏家的罪证,又添了一桩。”
苏淮瑛离开不久,祁桓便回去见姜洄,却没在屋里看到她,下人战战兢兢地回答,他才知道姜洄去了祠堂。
他心头一沉,匆匆向祠堂方向奔去,少见地失了从容。
然而走到祠堂门口,却又慢下了脚步。
祠堂的门开着,阳光只蔓到门内数尺,偌大的房间都被阴暗笼罩。少女被阴影吞没了,她蜷缩成小小的一团,泣不成声。
和那时候一样。
他将高襄王的骨灰送回王府,姜洄抱着冰冷的罐子,眼泪无声地涌出,肩膀不住地颤抖。
她抬起头,通红的双眸死死瞪着他,迸射出强烈的憎恨与痛悔。
她那时候就想杀了他,甚至想杀了她自己。
祁桓慢慢地走上前去,记忆中的身影与眼前的背影重叠,只是眼前之人更加无助。
他在她身后半蹲下来,犹豫着将手覆在她颤抖而单薄的肩上。
“姜洄……你伤势刚有好转……不要过分悲伤。”
姜洄抽泣的声音渐渐缓了下来,她抬起头看向祁桓,一双清亮的眼眸哭得红肿了起来。
“我不记得了……这三年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阿父为何会死?祁桓……你能告诉我吗?”
梦中听来的事,都是苍白而遥远,直到她亲自走进了这间祠堂,看到父亲的灵位,悲伤才变得真实而沉重,仿佛天真的塌了下来,几乎压得她喘不过气。
她的阿父是大英雄,是天下无敌的一品异士,她从未想过他会离开自己。
祁桓轻轻拍着她的后背,良久,才告诉她一个故事。
“一年半前,鉴妖司收到有人密报,高襄王姜晟通妖叛国。这样的密报本不会被采信,但那人提供了详实的证据。事涉一等并肩王,关乎社稷,因此太宰亲自过问。为查清此事,鉴妖司将高襄王暂时收监。”
“然而鉴妖司还在追查之时,有人劫狱,救走了高襄王。苏大将军率神火营捉拿逃犯。神火营追至城郊,发现了高襄王的踪迹,而其时高襄王正与妖族在一起,坐实了他通妖的罪名。”
“神火营受苏大将军之令,就地格杀逆贼姜晟。神火营与妖族还有高襄王大战一场……高襄王力竭身亡。”
姜洄用力摇头,嘶哑着声音说道:“不可能,我阿父绝对不可能通妖!”
“是,不久之后,鉴妖司便查清一切,还高襄王清白。”祁桓垂下眼眸,不敢看姜洄通红的眼睛,“是烈风营副将通妖,陷害高襄王。候在城外的妖族不是来救高襄王的,这是一个圈套……妖族,也是来杀高襄王的。”
那一日的高襄王,腹背受敌,前面是自己战斗了一世的妖族,背后是自己守护了一世的人族,所有的刀尖都指向了他,纵然是一品异士,举世无双,也无法在那样的包围下活下来。
有很多事,鉴妖司也不敢宣之于众。
比如那一日高襄王力竭而死,死后却直立不跪。
比如那一日高襄王杀了数十个大妖,却没有将刀尖对准过人族士兵。
比如参加了那一日围剿的神火营士兵,后来全都自尽而亡。
若这些事让那些几乎信仰高襄王的烈风营将士们知道,恐怕这匹烈马会彻底崩溃、疯狂。
祁桓对这些事一清二楚,但他也不敢告诉姜洄,或许等时间磨灭了伤口,他会让她知道一切。
姜洄抬起手攥住祁桓的衣襟,仰着脸直视他的眼睛:“是谁害死他的?”
祁桓眼神一黯,低声道:“是妖族。”
“只有妖族吗?”姜洄不信,逼问道,“夙游说,你是鉴妖司卿……”
“当时,我是鉴妖司少卿。”祁桓解释道,“我带走他,是为了保护他,鉴妖司有最强大的防护法阵,只有在鉴妖司,才能保证他的安全。”
鉴妖司的刑狱,是用来关押妖王与异士的,那些牢房固若金汤,既无法从里面打破,也无法从外面攻入。
“那他安全了吗?”姜洄苦笑了一下,眼泪如珠滚落,“他死了啊……”
祁桓黯然垂眸:“是我失察……有人将他带出了鉴妖司。”
姜洄直勾勾地盯着祁桓,眼中溢满了泪水,模糊了她的视线,她用哭哑的声音问道:“我能信你吗?”
祁桓的掌心抚上她的面颊,轻拭她泪湿的脸庞。
“姜洄,信我,我永远不会做伤害你的事。”
有那么一瞬间,姜洄几乎要信了。
他的眼眸像无尽海域一样幽深,看似平静却又潜藏着风暴。
如果她是真的失忆,此刻便信了这唯一的依靠了。
但三年后的自己说的却和祁桓说的不大一样,有时候全部的实话也能拼凑出一个谎言。
——留在他身边,自己去挖掘真相。
姜洄轻轻靠在他怀里:“我信你……虽然我不记得了许多事,可是既然选择与你成婚,那过去的我,应该是相信你,爱着你……”
祁桓心口一抽,环住她的肩膀,垂下的眼眸藏起了心底的苦涩。
“是,我们一直相爱着,是你向陛下请旨,为我们赐婚。你不知道,那一日我有多欢喜。”
——纵然知道你并不是真心想与我成婚。
“这三年的记忆,多是痛苦悲伤,既然忘了,我们便重新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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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桓练功的时候,夙游又给他送来了几套新衣。
“郡主对你可真好,又让裁缝给你做了好多新衣。这么好的料子,落魄贵族都穿不起的。”夙游羡慕两字都说倦了,“王爷还传授你修行之法……祁公子,以后你若飞黄腾达,可别忘了提携我。”
祁桓有些哭笑不得,等夙游放好了新衣,他才问道:“这两日……郡主风寒好些了吗?”
“已经痊愈了,明日便是寿宴,天未亮便要出发去丰沮玉门举行祭祀大典,你可记得千万别误了时辰。”夙游郑重提醒道。
祁桓点了点头。
其实他是想问,为何这两日姜洄不传他。
虽然是高襄王让他专注修行,还亲自传授了正统修行之法,但以他对姜洄粗浅的了解,她应该会盯着他的修行进度——毕竟她说她要观察他的表现是否让她满意。
可是祁桓不好开口直接问,不过夙游正好是个碎嘴的。
“郡主可能是为明日的寿宴紧张了,这两日有些古怪,昨日气了一个早上,我也不知道是谁惹到她了……”夙游吐了吐舌头,心有余悸,郡主现在的脾气颇为古怪,虽然不打骂她,但她看着便觉得有压迫感。
祁桓回想那一夜的经历,觉得自己应该没有做错什么,至少回府之后郡主神色还是和善的。
姜洄恼火,虽然不是因为这个祁桓,却也和他脱不了干系,三年后的祁桓和眼前这个,不还是同一个人吗!
那天从梦中醒来,想起听到的最后一句话,她浑身血液都沸腾了一来,一把邪火从脚底烧到了天灵盖。她冲动之下衣服都没穿就冲出去打算杀了祁桓。
推开门时,天正好刚亮,远远传来的一声打鸣和清晨的冷风让她打了个激灵,冷静了下来。
——杀了这个祁桓,于事无补。
——三年后的身体脏了,不能要了。
——十六岁的自己真的这么蠢吗?
——我不要回去那个身体了。
无数念头在脑海中交织。嗯,也没有那么冷静。
但姜洄还是关上了门,重新躺回床上去生闷气,不时锤了一下床铺发泄心中恼火。
圆房?
她和祁桓?
她恨不得再回到梦中去揍那个十六岁的自己。
祁桓那个禽兽,竟然趁她身受重伤对她下此毒手!
算了,命都可以不要了,还要清白做什么。
就这样气了一早上,把夙游也给吓得一愣一愣的。
早膳后,还在丰沮玉门的高襄王让亲信送回来一卷正道修行之法,让她交给祁桓。
姜洄让夙游把祁桓叫来,把卷轴给了他,自己却没有和他见面,
她怕自己看到祁桓就忍不住又动了杀心。
午膳后怒火还是难消,便独自一人在园中散心,走到后院时,便听到了奇怪的呜咽声。
“这东西哪来的,还不赶快弄走,可别脏了王爷郡主的眼!”
姜洄心中生出疑窦,便疾走两步上前查看。
只见马车旁站了两个侍卫,其中一人手上提着个白色的物事,似乎还会动。
“你们在做什么?”姜洄问道。
两个侍卫吓了一跳,急忙转过身来行礼。
“参见郡主!”
姜洄这才看清侍卫手上拿的是什么,竟是一只长着白色毛发的幼兽。
“那是什么,我看看。”姜洄指了指他手中的幼兽。
侍卫犹豫了一下,双手捧着上前,口中说道:“不知是哪里的野猫竟在王府下了崽,定是奴婢们洒扫疏忽了。”
姜洄不以为意地笑了笑:“无妨的。”
她将那只幼猫接过,小心翼翼地捧在掌心。小猫看起来应该初生不久,估摸三两个月大小,身上长满细软的白毛,无一丝杂质,一双琥珀色的眼睛恹恹地无精打采,耳朵尖尖小小的耷拉下来,发出细细的悲鸣。
姜洄手小,小猫也仅比她一只手掌大点。
“看起来好像很久没吃过东西了。”姜洄轻轻抚摸了一下它柔软的皮毛,叹息了一声,“不知道是被遗弃了,还是它的母亲出了什么意外。”
她不禁想起自己的母亲。她也是三岁便没了母亲,关于母亲的记忆已经变得非常遥远,有时候一些画面掠过脑海,她也不知道那是回忆还是臆想。只是她总算是幸运的,有世上最好的父亲,给了她无微不至的关怀。
“可怜的孩子。”姜洄垂下眼,轻叹道,“既然生在这里,也算是一场缘分,我来养着它吧。”
她当下便将小猫带了回去,见它雪白的一团,便取名为棉棉。
有了只小猫照看,对祁桓的怒火也像有了个出口,她心情也好了许多。
到了日暮时分,和昨天同样的情形又出现了,她的左眼又看到了三年后的景象,只是这一次她没有慌乱,拿出事先准备好的笔墨,在竹简上写下一行字。
——我是姜洄。
左眼景象晃动了一下,片刻后,她看到一只手点了些水在桌上写下一行字。
——我也是。
果然,和她想的一样。
她转头看向计时的滴漏,过了将近一刻钟,重叠的视野消失了,眼前又恢复了正常。
而这时,窗外的天也暗了下来。
“日出,日落……”姜洄徐徐走向门外,若有所思地自言自语,“昏晓之际,乃阴阳相生之时……”
这两个时辰,她便会和另一个自己产生交集。
日出之时,两个人都处于睡梦之中,便能在梦中相见。
而日落之时,两人都是清醒着,日月同天,她们两个人的眼睛也像这日月一样,同时看到了两个世界。
这个时间,大约是一刻钟,是一次完整的日出日落时长。
过去与未来产生了交集,这对双方来说都是好事,她们可以帮助对方去追查真相,改变未来。
“能改变吗……”姜洄幽幽一叹,她对自己目前的状况一知半解,原以为是自己回到了三年前,如今看来,三年前与三年后是两个独立的世界,独立的灵魂,就像同一片天下的白天与黑夜,她们看似相同,却又互不相关。
她或许可以改变这个世界的走向,救回这个世界的高襄王,但恐怕已经改变不了三年后那个世界了。对于那个世界的她来说,高襄王之死已成定局,而自己能做的,便是帮助未来的自己复仇。
那复仇成功了呢……
那个卑劣的念头又浮上姜洄的脑海——她想留在这个有父亲的世界。
而另一个自己,恐怕也是这么想的。
当夜梦里,十六岁的“姜洄”把自己从祁桓处得到的故事转述给十九岁的自己。
“这就是祁桓告诉我的。”她说,“他带走阿父,是为了保护他,我与他成婚,是因为我们相爱。”
姜洄气得脸色都变了:“胡说八道,他竟这样颠倒是非!”
“我也没信,但是我假装信了。接下来该怎么办?”
姜洄深吸了口气,忍着怒气道:“与他虚与委蛇,反正你这情况与真失忆并无分别,不大容易露出破绽。”
“嗯……”“姜洄”点点头,迟疑了片刻,说道,“你知道我们怎么换回来吗?”
——果然,她也这么想。
三年的遭遇让自己性情有了极大变化,但终究是同一个人,很多想法都是相通的。
姜洄心沉了一下,说道:“我会想办法的,但是现在不能换,你要明白,若是换回来了,以你此时的状况很难救阿父。我比你多拥有三年的记忆,知道更多的先机,这样才更有把握对付太宰。”
虽是不甘愿,但“姜洄”还是接受了这个说法。
“四月初八,帝烨寿宴,到时候妖族会有动作,贵族中毒,死伤不少,原本祁桓就是在那个时候立功,得到帝烨嘉奖,这一次,我会抢占先机,立下功劳。”姜洄说道,“但那个时辰刚好是日落时分,所以你要闭上眼睛,否则我可能会受到干扰。”
她尝试过,同时看到两个画面会让她晕眩失衡,还不如只用一只眼去看。届时场面混乱,她不能让自己也出了意外。
然而“姜洄”听她这么说,却十分吃惊:“你既然知道了妖族侵犯,为什么不提前阻止。”
姜洄神色冷了下来:“第一,我无法解释自己为何能预知,只怕会被当成通妖的证据。”
“第二,即便阻止了这个事件的发生,妖族也不会善罢甘休,他们会以其他方式侵犯,到时我也无法防范。”
“第三……”姜洄眼神冰冷,“有些人并不值得救。”
她看着对面的自己,心中哂笑——原来十六岁的自己,有一双那么天真单纯的眼眸。
丰沮玉门是一座山,位于玉京城西北百里之外,高三百余丈,不占高不占险,只占了一个灵字。传说在不可考的年代里,神族取人魂与神髓合二为一,创造了半人半神的巫,代神行走天下。感念巫圣之德,人族诸王各派出奴隶前往丰沮玉门,为巫圣修筑宫殿,耗时百年,方修成开明神宫。
巫族虽人数不少,但神族亲自创造的巫圣仅有三人,被称为开明三圣。开明三圣高坐神宫,选出人族中有先天慧根之人为弟子,共计三千,传授巫术,行走八荒**。这三千人便是最早的巫族。
后来神族消失,众巫者失去了神明的指引,又恐是自身德行有亏遭到神明遗弃,不敢声张,便假借神明之意招摇撞骗,为非作歹,以至于后来巫族名声尽丧。
一千多年前,武朝先祖子垚率领异士强攻开明神宫,才发现传说不老不死的开明三圣早已消失,甚至连拱卫神宫的四神兽都不见踪迹,这才确信八荒为神明所弃。
虽然开明三圣已然消失,但丰沮玉门仍然是一块灵气馥郁的仙山福地,子垚便在丰沮玉门以南建立了玉京城,自号帝垚,一统**。之后一千多年,丰沮玉门便成了帝陵,君王驾崩后便被葬入山中的风水宝地,开明神宫也成了武朝历代帝王的宗祠。每年伊始,或有大事,君王便在在此举办隆重的祭祀仪式。
这一年因为是帝烨的六十之寿,帝烨郑重其事,率百官乃至一众贵族登山祭拜,同沐仙山灵气与先祖恩泽。
天未亮便有八百人身着华服登仙阶。
云上羲和殿,人间开明宫。
这三千阶梯被认为是人族通往神圣的一道桥,也被称为“登仙阶”。经贞人计算,在日出之时登完仙阶,便有机缘得授长生。
对一些年迈的公卿贵族来说,登三千阶几乎能要去半条命,但丰沮玉门不同他处,此地灵气丰沛,凝为霜华,即便是凡人在此居住也能身强体健。如今武朝凡人寿命均数不过三十,贵族也仅到五十之数,而历代帝王却常寿达七八十,便是因为时常在丰沮玉门吐纳灵气。
因此登山虽累,对贵族们来说却是一件天大的好事,能有幸登仙阶的,也仅有身份尊贵之人,而奴隶们只能山下等候。
姜洄身着玄衣纁裳,华贵而肃穆,神色恭谨地站在队列之中,跟随众人登山祭拜。
周围起初是一片漆黑,仅有软绸做的鞋底在玉石地面上摩擦的声音。慢慢的眼前开始亮起来,像有光穿透水面照进了海底,熹微却不明朗。那是日出的征兆。
姜洄忽地感觉眼前一花,甚至有神魂出窍的玄妙之感。
“姜洄。”脑海中响起一个声音。
姜洄的脚步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但并没有慢下脚步。
“原来日出之时若没在梦中,是这种感觉……”那个声音喃喃自语,“我身上感觉到的凉意,是属于你的。”
此刻她们一人在登山,晨风料峭。
另一人在高床软枕间,温暖舒适。
但因日出之时阴阳相生,灵魂相融,她们拥有了对方的感受,甚至能在脑海中听到对方的心声。
姜洄若有所思,在心中说道:“日出,乃阴极生阳,强阳逐阴,或许是这个原因,我们能更强烈地感受到对方的存在。”
“今日凶险,你一定要多加小心。”那个声音又道。
“你也谨慎言行。”姜洄说着,抬头向上看去。
天边像鸦青色的丝绸,被火星烫出了一道口子,金光顺势将裂缝撕开,自东向西地洒落人间。开明神宫高耸入云的飞檐如同烛火的灯芯,率先被旭日点亮,随即将更多的光芒倾泻而下。天上金光如被神明掀倒的琼浆玉液,顺着三千仙阶流入人间。
白玉所造的开明神宫沐浴在晨曦中,恢弘而圣洁,登上仙阶的众人看到眼前景象,无不心生触动,甚至热泪盈眶,低声哽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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