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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六章 祭典

姜洄看着眼前高大不似人间居所的开明神宫,一时陷入了恍惚。

前世她并没有参加过这次祭典,因此这也是她第一次亲眼目睹了开明神宫的宏伟。

武朝有明确礼制,平民所住茅屋不可超九尺高,贵族的屋宇方可过一丈,而帝王宫殿则高两丈,如头顶穹宇,威严肃穆,足以给诸侯公卿无形的压迫感。

然而跟眼前的开明神宫比起来,泰华宫也不过像个稚子一般矮小。昔年八荒诸王为巫圣建此宫殿,亦将此视为神族降临人间之所。世人未曾亲眼见过神明,因此便以自己的想象为神明铸造宫殿。世人心中的神明,皆如传说中的盘古神一般,能分天地、移山海,高不可攀,深不可测,威不可仰视。自然这开明神宫也宏大得令人自感卑微,颤栗心惊。

通体白玉的宫殿数千年仍未见半点污浊侵蚀,威严凛然,晨曦金光更给它增添几分神秘与圣洁。众人俯首跪拜,不敢有丝毫疏忽懈怠。

随着贞人的一声声唱喏,诸人跟随帝烨行礼拜祭,三步一叩首,九步一跪拜,缓慢行至神宫面前。

左右各九名异士合力,推开天上宫阙的大门。

姜洄抬眼望去,只见这宫殿纵深不知几许,竟似无穷无极,然而所有人第一眼便会看到的,便是殿中的三座人形玉雕。

那是用最好的羊脂玉雕琢而成,三位神女面容神态栩栩如生,一肃穆,一悲悯,一欢喜。

这便是传说中的开明三圣,融合了神髓与人魂的半神巫圣,是三圣引领八荒人族走出了远古的蒙昧。

左首玉像神情肃穆,掌心捧着莲花灯,被称为烛幽巫圣。据说她手中的莲花灯名唤“烛幽台”,可照亮一切幽暗,穿梭于阴阳两界,她能看见过去,亦被称为“过去神”。

中间的玉像神情悲悯,手持宝镜,被称为洞玄巫圣。她手中的神器唤作“洞玄镜”,此镜可照朗朗乾坤,她对现世无所不知,也因知晓众生之苦而面露悲悯,她也称为“现世神”。

右首玉像笑意温煦,令人如沐春风,正是明真巫圣。据说她能算尽未来之事,而面上含笑,是因为她看到了人族的未来一片光明,充满希望。人们称她为“未来神”。

然而众人先拜武朝历代君王之灵,再拜开明三圣。

即便帝垚立国后肃清了巫族,但也没有否认过开明三圣的功德。武朝之前,神族在上,一切与神族信仰有关的建筑事物都宏大无比,彰显神威,威慑众生。神族消失后,帝垚用了很长的时间为人族重塑信仰,一开始仍是依靠着开明三圣的余威,又为人族自立了“神农无面像”,慢慢地将神族的威望逐步削弱,至今过去一千多年,君权俨然已凌驾于神权之上了。

开明大殿可容纳万人入座,八百君臣并不显得拥挤,贞人的唱喏在宫殿中回响,一股冷冽地香气也蔓延开来,驱散了众人的疲惫,让人清心凝神。

姜洄扫了一眼,贞人正往四周的烛台倒入寄魂草的粉末。

至此,祭祀大典方才拉开序幕。

祭祀有三,祭天,祭地,祭人。

上有日月昊天,乃是天道,祭祀于上天,祈求四季风调雨顺。

下有社稷神农,乃是人道,祭祀于社稷,劝勉万民勤于耕作。

最后祭祀武朝先祖,劝诫诸侯感念王之恩德,恭顺忠诚。

“天作高山——”

“吾王荒之——”

“彼作矣——”

“吾王康之——”

八百公卿贵族齐声吟诵,声如仙乐飘渺,绕梁不散。

钟乐之声悠悠作响,祭品被送上了供桌。姜洄虽为贵族,却未有官身,按辈分也只能跪在外围,因此祭品被送上来时看不清楚,她只以为是牛首羊头,然而定睛一看,顿时冷汗流了下来,一股寒意直透心口。

——那是人头!

甚至是烹煮过的人头,死前的惊惧凝固在了脸上,可以看出是活活烹死。被砍下的人头男女老少皆有,与牛首羊头并无分别,被盛放在精致的青铜器皿内送上供桌。

所有人似乎对这一幕早已司空见惯,他们仍沉浸在仪式中,神情或肃穆或安然。

姜洄手脚仿佛冻结了一般,胃中翻江倒海,只觉得恐惧又作呕。

她已经听不清贞人又唱了什么,也忘了去跟随旁人吟诵,失了魂似的跪坐着,不知谁拉了一下她的袖子,她才回过神来,看到了苏妙仪担忧焦急的脸。

姜洄意识到自己失态了,立刻站了起来,跟随众人离席,向外走出。

如此大典,不可私语,苏妙仪本是与她离了几个身位,见她失魂落魄,才冒着危险扯她袖子提醒她。

从侧门走出开明神宫,日光洒在身上,似乎驱散了一丝凉意,但姜洄还未回过神来,便看到眼前开阔的平台上有数百人正跪着。

他们瘦骨嶙峋,手脚被缚,双目处只余血洞,像是被抽去了所有的精气,只剩下一副残躯无力地跪着。

他们身后是搭起的刑台木架,身前是挖好的巨大深坑。

一声令下,有人被绑上了木架,有人被推入了深坑,熊熊烈火燃了起来,一抔抔黄土填入深坑。

人牲被割掉了舌头,他们张大了嘴却无力呐喊,嘶哑的悲鸣很快便被烈火与黄土吞没。

火光将无瑕的神宫映成了腥红,神圣的吟诵与痛苦的呻吟交织。

这不是祭祀,这是人间炼狱。

姜洄瞪大了眼睛,冷汗湿透了后背,恍惚间脑海中似乎响起了徐恕曾经说过的话。

——神族虽然不知何故消失,但人族的信仰并未变过,他们相信的,是得失之道,若要有所得,必先有所失。

——上古之时,人族向神族祈求,须得献祭贵重之物,而下界最为贵重的,莫过于生灵。

——祭祀之典,乃为祈福、感恩、立威,必用人牲,方得其效。

姜洄少时听到这些话,尚且不明其意,直到亲眼所见,方才明了。

这样一场“盛大”的祭祀,便残杀了五百奴隶,五百条生灵,便是给上天,给先祖的代价。而极尽残忍的屠杀,却是为了震慑一众公卿贵族,以达到立威的目的。

清冽的香气很快便被人肉的烧焦味盖过,而惨叫声却如耗尽灯油的烛火逐渐熄灭。

即便是刚刚还镇定自若的贵族们,看着眼前炼狱般的场景,许多人面上也露出了惊惧敬畏的神色。

丰沮玉门,不是仙山,而是尸山,皑皑神宫,脚下尽是白骨。

姜洄抬起头,正对上了三巫圣的面容。

烛幽巫圣的肃穆,洞玄巫圣的悲悯,似乎此刻有了个模糊的答案。

那明真巫圣的欢喜呢……

她看到的未来,又是什么样的?

姜洄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熬过这场祭典的,待到苏妙仪走到她身旁,她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到了山下,而天色也已不早了。

苏妙仪有些忧心地看着她:“郡主,你的脸色不太好,是不是病了?还是……吓到了?”

姜洄扯了扯唇角,声音有些嘶哑:“前几日醉酒晚归,吹了风,风寒入体尚未痊愈。”

说着轻咳了两声,便从袖中取出一块面纱为自己遮住脸。

“怕过了病气给旁人,还是戴着面纱为好。”

她早已想好了借口,感染风寒之事已有医官记录在案,戴上面纱隔绝病气,也是理所当然。夜宴台周围开满了朱阳花,之后若有人怀疑她未中毒,她也可以解释是戴了面纱未吸入花粉,没有人知道她提前吃下了寄魂果实解了寄魂草的药性。

“那天我便说了那酒后劲极大,你偏要贪杯,当时看你吐得那么厉害,我便怕你生病了,误了今日的祭典,还好你还能来。”苏妙仪无奈地摇摇头,“不过你戴着面纱,其他人可看不清你的美貌了。”

姜洄并不在意此事,她此时也不想和苏妙仪多说什么。当年阿父被冤入狱,苏家可是有份参与的。她还惘然不知,以为苏妙仪与自己交好,可以求苏大将军代为查证,救父亲出狱。后来想想,也许苏妙仪一开始接近自己,就是别有用心的。

若不是经历了那些事,此刻看着苏妙仪真挚的笑容,她真不愿意相信她有此心机。

苏妙仪见姜洄神色冷淡,还以为是因为身体不适,精神不佳。她热情地挽着姜洄的手臂,柔声说道:“我们一起去夜宴台吧,我扶着你。”

姜洄不自在地动了动手臂,想要抽回来,但最终还是没挣脱。

她既然想接近自己,便给她个机会好了,也许,这也是个棋子。

夜宴台位于丰沮玉门山腰之处,山上流水蜿蜒而过,形如天仙玉带,环绕四周,而朱阳花便生在玉带河畔。

朱阳花只有在每年六月中极夏之时的正午才会开花,因此宫中医官纵然有知道朱阳花粉与寄魂草香不可同时吸食的,也没想到朱阳花会在四月初盛开。

姜洄来到夜宴台时,看了一眼不远处的玉带河,河畔的朱阳花甚至都还未长出花骨朵。

各家的奴隶是没有资格上开明神宫的,一早便被安排在夜宴台布置寿宴事宜。姜洄来到夜宴台时,便看到身穿黑灰麻衣的奴隶弓着身子于座席之间穿梭忙碌,他们就像影子一样无声无息地存在着,伺候贵族们饮酒作乐。

姜洄脑海中猛然闪过日间看到的那一幕人间炼狱,与眼前觥筹交错的交叠,顿时觉得胸口发闷。

一阵喧闹引起了众人的注意,苏妙仪没留意到姜洄神色的变化,拉着她的手好奇地往人群聚集处走去。

“这是谁家的奴隶,竟穿着与贵族一样的服色,难道不知道这是僭越吗!”一个愤怒的声音从人群中传出,引起众人的附和。

“士不衣织,何况奴隶!此人当送司服监查办!”

“不,当交由鉴妖司查办,此人不通人族礼仪,莫不是妖族混进来了?”

最后那句话让众人陷入了短暂的沉默,有人面上现出了惊色。

“苏将军来了!”一声惊呼像见到了救星一般,“这里有妖!”

众人循声望去,便看到一队全副武装的士兵队列整齐地走来。

人群纷纷后退,让开了一道口子,更有人向将士们身后躲去,仿佛真的害怕那个奴隶是妖。

苏妙仪看到当先那人,顿时眼睛一亮,对姜洄说道:“郡主,那是我兄长回来了。”

“苏淮瑛?”姜洄眼神一冷,脱口而出。

苏妙仪惊喜地挑了下眉梢:“你知道他?”随即又笑着说,“也是,我兄长也是赫赫有名的大将军,高襄王应该有提到过他吧。”

姜洄淡淡点点头。

她对苏淮瑛刻骨铭心,不是因为父亲提过他,而是因为后来他率神火营杀了父亲。

拢在袖中的手紧紧攥着,只有如此方才能扼住杀意。

今日是苏淮瑛刚从战场上归来,甚至祭祀大典上那五百人牲,都是他俘获的战俘。虽然苏淮瑛一身肃杀之气,但仍是有不少贵女对他投去爱慕的眼神。

此人面容俊美,身形高大,更有天生贵胄的傲气,但许是杀孽太多,那双眼眸令人望而生畏,隐隐带着凶煞之气,不怒自威。

苏淮瑛是今日守卫夜宴台的将领,他身披甲胄,锋芒毕露,傲然看向被千夫所指的奴隶,冷笑了一声道:“果然十分大胆,身着织缎,玄衣纁裳,这是有品阶的贵族方能穿的,难道你不知道贵贱有别?”

有苏淮瑛在,众人胆子也大了起来,一人说道:“我原先还以为是哪位公卿之后,上前攀谈才发现竟是一个男奴。”

被包围的奴隶穿着与贵族相似的高贵织物,只是他身形颀长修挺,相貌清俊出尘,站在人群中便如鹤立鸡群,早早到此的贵族们一眼便留意他的存在,以为是哪位贵公子如此相貌气度,还想着结交一下,得知对方的身份后,顿时恼羞成怒。

那人越想越气,仗着有苏淮瑛撑腰,上前便去拉扯奴隶的衣衫。

“奴隶后颈皆烙印主家姓氏,我倒要看看是谁家的!”

众人皆是束发簪冠,无须拉扯,只消用心一看,便能看到后颈的烙印。

“是,是苏……”有人大惊说了一句,随即捂着嘴看向苏淮瑛。

玉京贵族虽多,但最贵莫过八姓,子、姜、姬、姚、苏、蔡、风、嬴。

苏淮瑛,便是苏家下一代的家主了。

众人没想到竟惹到苏家头上,神色顿时惶恐了起来。然而苏家向来看重贵贱之别,又怎会犯这种错误?

苏淮瑛唇角弯了弯,杀意却浮上眼底:“既是我苏家的奴隶,犯了错,那杀了便是。”

他说着便拔出长剑,举剑向那奴隶刺出。

然而一道细长的黑影如灵蛇般从旁袭来,卷住了长剑,迫使它改变了轨迹。

苏淮瑛沉着脸看向黑影的主人。

一张戴着面纱的脸,只露出一双冰冷的眼眸——清如月色,冷若冰霜。

他很少在女人脸上看到这种眼睛,她们要么倾慕他,要么畏惧他,而这人,胆子很大,竟敢拦他苏淮瑛的剑。

“他不是苏家的奴隶。”姜洄冷冷地直视苏淮瑛,握紧琅玉鞭,与苏淮瑛相持不下,“而是我高襄王府的人。”

苏妙仪在姜洄出手之时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她怔愕地瞪大了眼睛,待听清楚了姜洄的话,她像是想到了什么,猛地转头去看那个好像置身事外,一脸淡定从容的奴隶。

“他……”苏妙仪恍然大悟,“郡主,他便是那日你从我府上带走的奴隶!他叫……”

叫什么,她也忘了。

姜洄没有看她,只是轻轻颔首。

苏淮瑛这时候也看到了站在姜洄身旁的苏妙仪,他一母同胞的妹妹,然而他更在意的,是“高襄王府”四个字。

“高襄王府……”他喃喃念了一下,玩味的目光毫不掩饰地在姜洄面上逡巡,“难怪……”

难怪什么,他却没有细说,但众人心中各有答案。

苏淮瑛扫了一眼琅玉鞭,他见识广博,自然知道琅玉鞭乃是法器,否则一个弱女子怎么可能挡得住他的剑。

姜洄撤了琅玉鞭,徐徐走到祁桓身前,将他护在身后。

苏淮瑛也收剑入鞘,似笑非笑说道:“公卿五爵,尊卑有别,士不衣织,无君者不二彩。郡主可曾听过这话?”

姜洄淡定答道:“没听过。”

众人面露异色,眼神也微妙起来。

武朝有森严的等级制度,不同的尊卑等级,应守不同的礼法,言行举止,乃至穿衣饮食,都有相应的规矩,用以“昭名分,辨等威”,若有逾越,便是违法。甚至连穿衣是否符合规范,都有专门的司服监进行监督,严重僭越者可处劓刑,被生生剜去鼻子。

士不衣织,因为士身份低贱,而织乃最贵重的衣料,士不配穿。至于奴隶,倒是没有明确的规定如何穿衣,因为从来没人会在意这件事,奴隶多穿葛衣,也只有在这种隆重的宴会上伺候,他们才能穿麻衣。从来没有人想过,会有奴隶敢穿如此华贵的衣料。

苏淮瑛直勾勾盯着姜洄,不客气地笑了一声:“郡主自幼在南荒长大,不知道也是情有可原。不过这奴隶应该知道自己的本分,苏家可是有教导过的,如此不懂规矩,明知主人犯错,却不出言规劝,也是当杀!”

众人点头附议,觉得苏淮瑛说的甚有道理。

姜洄漠然道:“苏家教导奴隶的第一条,不是上有所令,下必从之吗?奴隶的天职是服从,而不是质疑和规劝。我做错了,就是我的错,与他有什么关系?”

苏妙仪见姜洄丝毫不给苏淮瑛面子,以她对苏淮瑛的了解,他此刻的眼神是想把人碎尸万段的!

她悄悄靠近姜洄,满面忧色地拉了拉她的袖子。

姜洄斜睨了她一眼,又看向苏淮瑛,朗声道:“我高襄王府敢错敢当,还不至于为了一件衣服杀一个人。此事纵然有错,也归由司服监查办,就不劳苏将军多费心了。”

姜洄说罢便转过身去,扫了祁桓一眼:“跟我走。”

她微抬下巴,在众人的注视中扬长而去。

身后的目光凝而不散,各种窃窃私语也随之响起。

“高襄王长年征战,自己也是个莽夫,有女如此,也是自然。”

“南荒之地,未开化,多蒙昧,无知无礼者众矣。”

“如此粗鲁无礼,傲慢无知,真是丢尽了女子的脸面!”

“传言说她美貌,今日倒未见着,无礼,呵呵,尤有甚之。”

压低了的窃窃私语并未传入姜洄耳中,而祁桓耳目敏锐,自然一句不落地听了进去。

姜洄找到自己的座席,拂袖跪坐,背脊挺若春竹,修挺柔韧。

祁桓在一旁跪侍,为她斟上一杯清茶。

姜洄垂下眼眸凝视他清俊的侧脸,没忽视他唇角细微的弧度。

“你还敢笑?”她压低了声音说。

祁桓抬眸看她,故作认真道:“那郡主想看什么?上有所令,下必从之,我定竭力让郡主满意。”

姜洄定定注视他:“他要杀你,你为何不躲?”

“苏淮瑛想杀人,旁人不能躲,若一人躲过了,那九族便躲不过了。”祁桓顿了顿,轻嘲道,“虽然我没有九族。”

“他们……”姜洄一怔。

“伊祁国破之日,多半已丧命刀戟之下。”祁桓神色黯了几分,唇角的笑意也显得苦涩,“后来沦为奴隶,有的已做了人牲,我当时因为年幼逃过一劫。他们以为母亲为我取名‘桓’……其实,是‘还’。”他伸出修长的食指,在深色的几案上写下字形,“她至死,都想还于伊祁。”

姜洄想起那些葬身于火海深坑中的奴隶,他们被剜去了眼,因为不得直视神明,被割去了舌,是为防止他们因痛苦而咒骂哭嚎。那些奴隶,是苏淮瑛大破恭国后俘虏回来的“叛民”,本来或许也是贵族,或许是平民,但战败国破之日,他们都沦为了奴隶。这些奴隶会被王室和贵族世家们瓜分。

苏家与姜家历代皆出名将,如今的高襄王,当年的姜晟,年少之时也被寄予厚望,但他不愿将刀枪对准同为人族的诸侯国,这才孤身一人行走八荒,聚集起志同道合的异士斩妖除魔,所过之处如烈风荡平污浊,维护人族安宁。

受高襄王影响,在姜洄眼中,人有善恶之分,并无贵贱之别,直到今日目睹了盛大的祭典……

仿佛有血腥味直冲鼻腔,让她脸色苍白欲呕。

一杯清茶送到了她眼前,祁桓温声道:“郡主一日未食,王爷叮嘱你不可饮酒,让医官烹煮了药茶,让你多喝几杯。”

姜洄怔怔接过温热的酒杯,不经意碰触到祁桓的指尖,她才知道自己的手有多凉。她垂下眼眸,轻掀面纱,抿了口苦涩的药茶,待它慢慢在口中回甘,冲淡了胸口的瘀滞。

她以为自己查过祁桓的底细,对他了如指掌,但卷宗上只是一行苍白的文字——伊祁之后,亡国之奴,唯有走近去看,才能闻到浓重的血腥味,看到**裸的真实,活生生的人。

姜洄不敢问祁桓,他的母亲是为何而死,她今日已经见到了足够多的惨剧了。

“苏淮瑛要杀你,你一点都不怕吗?”姜洄问道,声音不自觉柔和了几分。

祁桓抬眸看她,漆黑的眼眸像一潭幽深的水,浮浮沉沉地映着姜洄的面容。“郡主不是在旁边吗?”他唇角好似弯了一下,“总不会看着他杀了我。”

姜洄被看得心慌,不自在地移开眼:“若我见死不救呢……若我失了手,没能阻止他呢?”

“那也不过是一死罢了。”祁桓云淡风轻地笑了笑,“郡主希望看到我死吗?”

那轻笑却令她心头又沉重了起来。

她何止想看他死,她甚至杀过他一回,只是失败罢了……

原本的满腔恨意,此刻却像一拳砸在了棉花上,让她愈发难受。

“你的死活,与我关系不大。”姜洄板着脸道,“我只是不能让高襄王府的脸面受损。”

“是这样吗……”祁桓低下头几不可闻地低笑了一声,又道,“可是郡主如此维护我,不怕让贵族们耻笑吗?”

那日在苏府,他听到了苏妙仪与姜洄的谈话,知道姜洄因初入玉京,不知贵族礼仪,生怕惹人耻笑而心生烦忧。但今日所见,似乎并不如此。她哪里像在意他人耻笑的样子,她连苏淮瑛都不放在眼里。

“若是过去,还会有几分在意。”姜洄漠然回道,“现在,只当他们无能狂吠。他们愤怒又如何,鄙夷又如何,也不敢到我面前说三道四,不过像阴沟里的老鼠,躲在暗处窃窃私语,生怕被我听到看到。”面纱下的朱唇勾起一抹讥诮的笑意,“应该是他们在意我,而非我在意他们。”

如今正是高襄王府如日中天的事后,她才是猫,而他们是鼠,以前她居然会在意鼠辈的眼光与非议,想想也是可笑。

祁桓细细凝望着姜洄,眼中漾起轻浅笑意。

——这个主人,和他想的很不一样。

——嘴硬又心软,跋扈又温柔。

“郡主,那边那人说你坏话。”祁桓若无其事地告状,“他说,‘高襄王府又如何,月满则亏,盛极而衰,今日得势,未必长久。’。”

姜洄不屑地笑了一下:“说得有道理。所以得势的时候不作威作福,难道等到失势了再任人欺辱吗?”

以前高襄王府得意之时,她也是学着温良守礼,与人为善,结果落难之时,不是照样众叛亲离?

既然如此,又何必给他们脸呢。

“祁桓。”姜洄正色说道,“你是高襄王府的人,以后也尽管直起腰做人,不要堕了我王府的威风!”

祁桓深深看了姜洄一眼,方颔首微笑道:“谨遵郡主教诲。”

另一边,苏妙仪见姜洄撇下自己离开,以为她是恼了自己,便也气呼呼地去找苏淮瑛算账:“阿兄,你怎么那么对高襄郡主说话!”

苏淮瑛低下头看着自己的妹妹,神色稍和缓了三分,但依旧是高傲凌人的模样。

“你又是怎么对兄长说话的?”苏淮瑛沉着声道。

“我今天本来想介绍她与你认识,你这样把人气跑了!”苏妙仪与苏淮瑛一母同胞,她也千娇万宠长大,并不畏惧这个看似冷傲的兄长,她一脸懊恼地跺了下脚,“她恼了你,也不理我了!”

“你苏家贵女,何须怕她高襄郡主。”苏淮瑛皱起眉头。

“我是为了我自己吗?我想为你找个嫂嫂!”苏妙仪说出真心话,“你刚才也见到了,她长得美甚,性子又好……”

“哧——”苏淮瑛冷笑出了声,却不由自主转头看向姜洄离去的方向。

她跪坐着,身子微微前倾,似乎在与身旁那个男奴说什么,看不清容貌,只看一个窈窕的侧影。

苏淮瑛想起那双眸子,心中便生起一股邪火——比他还高傲狂妄的女子,真是生平仅见。真想把她从高处拽下来,碾进尘埃,看她跪地求饶……

他敛起双眸,藏起一闪而逝的猩红。

苏妙仪没有察觉到苏淮瑛的心思,她脸色微红地说:“她容貌甚美,又与我十分投缘,我喜欢她。”她拽了下苏淮瑛的袖子,眼睛亮亮地说,“我要你娶她。”

苏淮瑛收回袖子,看向苏妙仪,嗤笑道:“既然你喜欢,那你自己娶了,我祝你得偿所愿。”

说罢便头也不回地走了,留下恼怒又无奈的苏妙仪。

一道颀长的身影在姜洄身侧坐下,姜洄转过头,便看到一张俊雅含笑的面孔。

“东夷晏勋,见过高襄郡主。”青年束发簪冠,着浅绛色的贵族华服,向姜洄拱手行礼,仪态大方,举止优雅,让人挑不出一丝错处。

武朝等级森严,夜宴亦座次有别,以尊卑贵贱划分,姜洄与质子们位列同席,但却是当首第一人。东夷国在诸侯国中地位极高,因此质子晏勋便在其下。

姜洄微微一笑,回礼道:“久仰世子大名。”

晏勋似乎有些讶异姜洄的反应,异色一闪而逝,一抹笑意浮上眼底:“不曾想郡主在南荒之时,也曾听过在下的名字。”

姜洄愣了一下,随即道:“回京多日,听人提及,晏勋世子为人如清风朗月,芝兰玉树,乃众人楷模。”

武朝帝王分封七十二诸侯国,而诸侯各送其嫡长子至玉京为质。质子大多由帝王赐婚,若无意外,其父死后他们便可回封地承袭侯爵之位。这些质子生于玉京,在封地没有自己的势力与亲信,能依靠的便只有帝王,如此便能更加忠心。

高襄王原先也是七十二诸侯之一,封地便是位于南荒的高襄国。只因当年妖族将帝烨围困于丰沮玉门时,诸侯不敢相救,唯有姜晟率烈风营救驾,这才破例封为唯一的并肩王。

诸侯之子七十二人,唯有姜洄为女子,却不是质子,因为于礼法而言,她女子之身无法继承爵位。

诸多质子都是未来的王侯,他们五岁便入京,于辟雍学宫与众多贵族子弟一同学习礼、乐、射、御、书、数。质子看似平等,却也因国力强弱而无形中分出尊卑,晏勋在辟雍学宫声望极高,不只是因为东夷富庶,国力强盛,更因为其为人品行受人敬重。其人如明珠温润,似兰花清雅,行止雍容,气度不凡,人人都称赞他是个端方雅正的君子。

当姜洄闹了一场,人人避之不及的时候,唯有他向她问好。

晏勋温声道:“郡主为何以面纱覆面?”

姜洄答道:“偶感风寒,怕将病气染了旁人。”

“乍暖还寒时候,最容易风邪入体,确实需要多加小心。”晏勋关切地说了一句。

前世,姜洄与晏勋交集并不多,但对他观感不错,因为在高襄王蒙冤未雪时,偌大玉京,只有他一人来高襄王府吊唁。

那日大雨倾盆,他孤身一人冒雨而来,湿了半边衣衫,在高襄王的灵位前长揖行礼,而后来到她身前,微微倾身,温声说道:“高襄王为人忠勇,我相信定有昭雪之日。”

她没有抬头,用哭哑的声音问:“你敢在这时来,不怕被牵连吗?”

那人轻轻叹息,用近乎笃定的语气说:“既能昭雪,又怎会牵连?雨势虽大,也有天晴之日,郡主耐心等候,勿忧伤成疾。”

她愣神了片刻,待回过神抬起头来,便只看到那个背影消失在大雨中。

后来也许是为了安抚暴动的烈风营,鉴妖司为父亲洗脱了罪名,她也“不合礼法”地承袭了王爵,成为唯一的王姬。满玉京的人或讨好她,或畏惧她,而那个在暴雨中前来吊唁的青年,却在雨过天晴后没再来过,偶尔相遇,他也只是恭敬地行礼,温文而疏远,就如现在一般。

晏勋微微笑道:“在下先前听说过一些与郡主有关的传言,不过今日一见,传言终究是传言。郡主不愧为高襄王之后。”

这句话旁人也这么说,但那明显是带着讽刺,而晏勋说来,却让人如沐甘霖,能感受到他毫不掩饰的欣赏。

玉京贵族女子亦上女学,而姜洄于六艺只精射御,于女学更一窍不通,不同爵位的贵族有不同的礼制,当年初入京的她一无所知,所以京中传言都说她是粗莽的草包,再好听点,也不过是个绣花枕头。如今她是知礼,却不想守礼了。

今日有不少人都在暗中打量她,但见她蒙了面,看不清面容有些失望,又见她失了礼,令奴隶僭越了贵族,心中更是愤怒。

也只有晏勋会面露赞赏之色。

“世子倒与他人不同。”姜洄淡淡笑了下,“听闻您是最知书守礼之人,难道不觉得我这么做狂妄悖逆吗?”

晏勋温声道:“当年高襄王背族离乡,与一庶民女子成婚,本就是不守礼法不受约束之人。他的女儿,也应该这般才对。”

姜洄恍惚了一瞬,喃喃道:“原来……你是这么想的……”

可惜她原来并非如此。

她虽不愿受约束,却也努力地克己复礼,生怕自己成为父亲荣耀上的污点。

今日晏勋一言惊醒了她——她是高襄王的女儿,便该是纵横八荒的烈马,翱翔九天的苍鹰,怎能被他人的几句话就固步自封,畏首畏尾?

姜洄释然一笑,对晏勋行礼致谢:“多谢世子理解。”

晏勋虽有些不解她的释然,但亦微笑回礼。

坐在对面的苏妙仪看到了眼前一幕,顿时心中一跳——不好,有人要抢我嫂嫂!

祁桓也冷着眼看着两人谈笑甚欢的样子,刚才莫名好的心情,此刻又莫名地消失了。

他俯首斟茶,声音清冷了几分:“郡主,该喝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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