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雨虽自小就跟着叶鸿长大、情同姐妹，但她却并不甘心侍奉别人一辈子。
在本该肆意鲜亮的年纪，只能等在潮湿阴暗的台下，看世家贵族们日夜笙歌，最后等来他们扔的几两碎银，和瞧蝼蚁一般的眼神。
冬雨比任何人都清楚，若是她不小心冻死了，都不会有任何一个人发现。
她本以为帝皇城的世家们已经足够奢靡，可当叶鸿被选为妖神阁的舞人时，她才见识到，什么叫真正的俾昼作夜、穷奢极欲。
金银红袖固然迷眼，可都比不过那些世家脸上堆的谄媚好看。
原来只要原身是畜生，便能压着世间所有人跪地俯首，便能彻底粉碎那些高贵的脊梁骨。
畜生能捉进笼子，妖又有何不可？况且神又何妨，她自弑神而代之。
她画符，研究阵法，模仿妖的修行——引天地灵气入体，改造自身的平庸血脉。最终成功复苏了物灵与灵气之间的第一丝感应。
法力纯熟后，她就迫不及待地对妖下手。老天似乎也在帮着她，她囚妖杀妖的举措简直顺风顺水。
很快，安元国便笼罩在了未知的恐慌之下。她本可以要挟安元王让位，可她发现神拥有的不是权力，而是永恒的——长生。
既然灵气可以改造血脉，那必定也能延长寿命。妖们从毫无神智的畜生，到风姿绰约的仙人，自然是天地间最好的灵力容器。
有了这些容器，再加以如同漩涡的凤天玉作引，长生唾手可得。
桃瑾眨了眨眼，不可置信地拿出夔龙玉：“这是凤天玉？！有吸取灵气之用？！对了……”
“阿依灵！她就是用这块玉维持大垚的肉身！”
桃瑾似乎知道在前方等待的是什么了，“冬雨并没有选择夺位，而是让安元王成为她的傀儡，帮她完成长生大计。”
至于安元王和冬雨究竟做了什么交易，安元王能得什么好处……桃瑾并不打算在此刻深究，她只想问赶快问清楚一件事：“祝安前辈，那你和柳云卿前辈到底遭遇了什么？”
祝安抬起厚重的眼皮，突出的褶皱干涸龟裂。眼球转动间，那些裂纹透着浑浊的白绿色。
“我和柳大哥，是妖神阁最后剩下的两个。我们顺着符纸气息找到了叶府，但就算如此，也是冬雨设下的陷阱。”
“她不仅把我们当作长生之路的垫脚石，还要让我们妖一族彻底无法在大陆立足，要我们永世不得翻身。她不知使了什么阵法，让我和柳大哥神智全无，把叶氏一族……全部吃了。”
“从被士兵围剿，到被绑上祭坛，我意识清醒的时候不多。只记得，柳大哥求我杀了他……”
风卷沙砾，在夜幕中悄然作舞。祝安低下了头，眼珠盯向泉面以下。
那截蛇腹被柳云卿撑得鼓胀难受，堵在月牙泉口，将他禁锢此地，不得动弹。
祝安声音不由得放轻，无力道：“我没杀他……我吃了他。”
茫茫风沙骤然起伏，沙浪翻滚，狂风呼啸，仿佛送来尘封已久的嘶喊。
蛇少年红着眼，不断厉声呵斥白衣青年，惟愿他离自己远些。白衣青年摇摇欲坠，咬破嘴唇，不停捅自己刀子才堪堪保持清醒。
柳云卿固执地递刀：“安弟，我宁愿死在你手里。”
蛇少年强装的那份稳重顷刻烟消云散了。什么妖神阁，什么妖神大人、无上尊荣，他都不要，他只想回蛇窝，回大山。
“吃了他，是唯一可以阻止他自杀的方法。后来，我就逃走了，没让冬雨的长生大阵完成。”
祝安扫了他们一眼，话锋一转：“不过看来，她还是长生了……”
磨牙声音阵阵，桃瑾不由得一抖：“但我们在古墓里，亲眼看着她消散了。她为何要做戏给我们看？难不成……”
锁妖塔最近种种，不正是妖神阁经历之事吗？！
桃瑾脊背止不住地发凉：“她的阵法没完成，但是仍然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延长她的寿命。不过她不达目的，必定不会罢休。她要利用锁妖塔里的妖，再设一次长生大阵！”
“可是为什么呢？”
祝安接道：“什么为什么？”
“我们之所以能够发现古墓，是她扮作衣灵母妖作乱扬州，故意引我们前去的。”桃瑾眉头紧皱，”她为什么要告诉我们安元国的事，要把凤天玉交给我们？”
“既然凤天玉是长生大阵的阵眼，为何要交予我们？她的大计，不该更少人知道会更好吗？”
祝安也不禁陷入思索，眼皮叠叠垂落。
“！”
桃瑾猛地捉住身后伸向自己的手，再抬头，却对上一双亮着光的黑眸。
她神情一顿，脊背不自觉紧绷：“哦……徐，徐道长。”
徐放词原本平静的眸子翻涌起狂风巨浪，将本就不多的笑意冲得七零八碎。他讷讷开口：“母妖现在应该很虚弱了。破坏锁妖塔，囚禁祝安前辈，应当都不是她亲历亲为。”
桃瑾疑惑道：“是你们捉妖师帮她做的？”
徐放词点头肯定：“应当不止有我们进入古墓。交予我们，告知我们，也许是不得不。”
“那就是了。”祝安叹了一大口气，先前对徐放词的敌意又冒了出来：“冬雨小贱人，不愧是你们捉妖师祖宗。当初祸害我们还不够，现在还要带着你们这群小崽子，祸害什么福都没享到的小妖们？！”
“对啊！”
桃瑾不得不打从心底里赞同祝安。几百年人人喊打，活在老鼠沟里还不够？！难不成他们妖真就该被吃干抹净吗？！
她自觉往同类那处靠，松开了徐放词紧握的手。
徐放词手心灼灼，疼得厉害。
“欸？徐道长，不过你怎么突然提到捉妖师了？仅仅因为祝安前辈提到，你和黑衣人气息相似吗?”
她靠在蛇颈处，抱着手怡然自得。
徐放词只眉眼压了压，就盯着祝安沉声开口：“捉妖师中，不乏极端轻贱妖物之人。妄图杀妖成神者，甚多。”
“我就知道！”
祝安气极，张开血盆大嘴，猛地冲向徐放词。他的毒牙，正对徐放词的脖颈。如此而去，就算仅划破一寸，怕是人也要残废了。
徐放词仍旧静如止水，眼里映着可怖的满嘴獠牙，不知在想些什么。
桃瑾一个箭步过去，伸手拦在他面前，急声道：“祝安前辈，他不是！他……”
桃瑾突然顿住了。生死一线的激情竟让她忘记了思考。那个危险的问题，她没有向徐放词求证，就自顾自替他答了肯定。
一只大手轻轻搭上她的肩。桃瑾清晰听到，一声叹息响过。
“桃瑾，以后，和永远，我都站在你这一边。”
大片麻意爬上桃瑾的背，她僵着，忘了回头。
徐放词的指尖触碰到她的锁骨，他忍不住用了些力，让手掌贴住她的肩背。
“士之耽兮尤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
祝安斜眼睨桃瑾，实在瞧不上她这副呆傻无辜的样子。又转眼看徐放词，啧啧称叹：可恶的蓝颜祸水，美人乱天下！
桃瑾拍了拍脸，回过神来：“祝安前辈，咱们不说别的了。您还是多讲讲安元王和冬雨吧。”
“他俩？！”祝安翻了个实实在在的白眼：“不过狼狈为奸、为非作歹，有何好讲？”
妖神接连陨落后，诸侯暴动，失去了庇护的安元王被啃食得一干二净，似乎确实没有什么探究的必要。但是他们两人之间，始终夹了一个让人摸不透的身影——叶鸿。
“那叶鸿呢？她为什么会被当作祭品？她善待冬雨，不应该是冬雨心里的柔软之处吗？”
祝安冷哼：“柔软？冬雨贱成那样，心里可能还有柔软吗？况且，安元王本就属意叶鸿已久，叶鸿反抗，必然会落到这个下场。”
“这样啊……”
桃瑾又要发问，但全被祝安堵了回去：“好了！说的够多了！你们该知道的，也都知道了。现在赶紧去阻止冬雨他们，不要让我们妖又一次被迫销声匿迹了。”
“……好！”
思索一阵后，桃瑾还是利落答应了，没有再试图救祝安出来。
她手里攥着夔龙玉，深知如果没有这个阵眼，幕后人们是不会对祝安轻举妄动的。退一万步讲，她和徐放词，压根没法救出他，可能还会让他白吃苦头。
祝安缓缓往后缩，退下了泉面。他的大绿眼睛，在泉水中停留了片刻，随即跟着庞大的身躯一齐，消失得无影无踪。
两圈水波荡漾，混合黄沙的漩涡。一切恢复如初后，再看月牙泉，原来竟是令人胆寒的深渊。
“徐道长，走吧。青岳他们在佛佑村等我们。”
“等等。”
徐放词牵住她手，眼中似有许多情绪没有倾泻，“现在可以了。”
“嗯？你……只是想要这个？”桃瑾抬起手，不可置信地晃了晃他的手，“没有其他想说的了？”
“……没有。”徐放词抿着嘴，一副闷葫芦的样子。
“徐道长，真的没什么想说的了？”
徐放词移开眼睛，嘴比石头还硬：“没有。”
桃瑾越靠越近，眯着眼睛审视：“我怎么觉得，你有呢？”
“……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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