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川猛地睁大了双眼，不可置信地看着方清珏和那个男人，垂在身侧的手悄无声息地攥了起来。
方清珏转身拉着他的胳膊往出走，没走出几步，便听男人粗狂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不愧是林真真的儿子。”
他停下脚步，江川立刻反握住他的手拽着他往前走：“别回头。”
“你字字句句都戳他心窝子，他难免会恼羞成怒，说一些不中听的垃圾话。”
男人的声音断断续续的响起，但两个人已经下了楼梯，听不真切了。
方清珏冷着脸，一直没说话，江川便也没再说其他的，拉着他走出了居民楼。一下门口的台阶，他便猛地甩开江川的手，几步跑到垃圾桶前，哇地一下吐了出来。
江川走过来轻轻地拍着他的背，目光里满是心疼，等他不再吐了才回车里取了瓶矿泉水。
方清珏漱了漱口，用去了大半瓶水才停下来。江川掏出手机看了一眼，“这附近有家饭馆，吃点东西把药吃了吧。”
“不用，是生理性反胃。”方清珏将剩下的水喝光，把瓶子扔进垃圾桶，上了车。
江川紧跟着坐进驾驶位，看过来的眼神里参了些别的东西，很复杂，“那回去？还是……”
方清珏掏出手机点了几下，递给他，江川接过来一看，地方离这不远，是在湖边设置的一处垂钓点。
他发动引擎，将车开出破旧的老小区。方清珏依旧不说话，眼睛直直地看着前方，不知在想什么。
两个人都没有说话，车里静得只能听见空调运转的细响。江川打开蓝牙播放车载音乐，吉他声一出来，方清珏就皱了皱眉，有点嫌弃地说：“你听不腻啊？”
这是江川那天在店门口晾毛巾时唱的歌，他一时搞不清这人是讨厌歌还是讨厌这场突如其来的重逢，立刻切掉了。
下首歌很舒缓，偏安静，歌手的嗓音很治愈，如同缓缓流淌的溪水，有抚慰听众心灵的魔力。方清珏向后瘫在座椅里，偏头看向窗外，虽然还是不说话，但明显放松了许多。
这首歌唱完又单曲循环起来，江川瞥了一眼身边的人，见他没什么反应，就没将播放设置改成随机。
悠扬的歌声回荡在车厢，连空气都变得抒情。方清珏动了动唇，声音又小又轻：“你说……他说的是真的吗？”
江川思忖了几秒，说得很委婉：“也许林真真不是一个好妈妈，但方一航……他连爸都算不上。”
“是么。”他声音更低了。
“林真真，方程，你，还有他，你们的悲剧都是方一航一手造成的。他很清楚这一点，所以哪怕知道方一航要不行了也没去看。”
方清珏冷笑道：“也许他是看穿了方一航，方一航谁都不爱，只爱他自己。”
他在兄妹二人间左右摇摆反复横跳，最后里外不是人，谁也没得到，属实活该。
江川嘴巴一张一合，想说点什么，可又觉得自己作为一个外人，说什么都不合适，便闭嘴了。
车厢内又安静了下来，方清珏偏头看着窗外，感觉这个城市和港城莫名有点像，都有种跟不上时代步伐的衰败感。
像个城村结合部。
“江川，”他声音更小了，听起来嘀嘀咕咕的，“这五年……你后悔过么。”
江川陡然握紧了方向盘，随后又松开，“没有过。”
对于这个回答，方清珏一点也不意外。他想，他应该感谢江川说了实话，可张了张嘴，嗓子却突然失了声，根本发不出来声。
原来心和大脑并不相连，有时候会各疼各的。
“是一直很后悔。”江川嗓音低沉。
方清珏怔住了。
怔了几秒，他又立刻抿起了唇，心道，不可能。
分开又不是一天两天，是整整五年。如果真的后悔，怎么可能一直没有动作？
出个国而已，能有多难？飞机十个小时就到了。
轿车慢悠悠地停在路边，前面就是暗河一样的湖。方清珏开门下了车，坐在岸边的石头上，望着湖水一言不发。
江川也下了车，从车里取出一方软垫递给他，让他垫在屁股下面。
方清珏照做，盘着腿坐在垫子上，然后就发现这人不见了。
他四处看了看，路灯下的垂钓点一个人都没有，只有一群四处飞舞的蝇虫。要不是车还在，他都怀疑这人是不是扔下他跑了。
不至于吧。
方一航这点陈芝麻烂谷子的破事，他不是早就知道了吗？
方清珏低头扣了扣脚边的碎石，心里空落落的，说不清是失落还是失望。
算了。
他望着黑漆漆的湖水，感觉灵魂像沉入湖底一样闷。不知道过了多久，身后传来了轻微的脚步声。
方清珏立刻回过头，见江川提着一个塑料袋子回来了。他背着光，一张脸藏在夜色里，哪怕在一步步走近也看不清楚表情，仿佛与他隔着十万八千里，始终无法靠近。
“南瓜枸杞粥，山药大米粥，莲子小米粥，喝哪个？”他停在面前问。
方清珏仰起头，看见江川的唇角依旧习惯性地翘着，才感觉踏实：“……山药的吧。”
他从塑料袋里拿出一杯塑封好的粥，插上吸管，递过来。
方清珏的大脑还是很空，反应也略显迟钝，隔了几秒才伸出手。
塑料袋里还有几个烤地瓜，江川拿出来一个，扒了几下皮，露出黄澄澄的瓜瓤，递过来，示意他就着粥一起吃，“知道你没什么胃口，但一会儿得吃药，胃里不能没有东西。”
方清珏接过来咬了一口，甜滋滋的，就着山药粥一起吞下肚，胃立刻暖和了不少。
天空漆黑一片，连颗星星都没有，暗无边际的湖水像黑沉沉的夜，连月光都分外寂寥。
江川蹲坐在旁边，一直都没有说话，等他吃完了才开始收拾残局。
“其实你不用去想他说的到底是不是真的，不论是不是真的，上一辈的恩怨都与你没关系。”
他稍稍停顿了一下，继续说：“不论是谁，都不应该将怨念强加在你身上。”
方清珏扯了下唇角，“你是想说林真真吧。”
江川没反驳。
方清珏捡起一颗石头扔进湖里，砸出咚地一响，然后拢起双腿，声音很小地嘟囔着：“……也许我就不应该出生。”
江川看着影影绰绰的湖水，声音低沉：“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我也有过这种念头。”
方清珏抬眼，诧异地看着他。
清冷的月光下，江川静静地望着远方，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像是终于卸下了伪装，没再戴那副假笑面具。
“但我们既然出生了，”他眨了眨眼，浅淡的眼眸仿佛混入了夜色，眼底的情绪浓得像化不开的墨，看起来竟然有些哀伤，“就不要再去想该不该，毕竟我们不是为他们活的，你说对不对。”
方清珏没说话。
林真真有多恨他，方一航就有多无法面对他，他们看他的眼神根本不是父母看儿子的眼神。
曾经他恨所有人，恨不得自己没出生，后来他认识了江川，也从更多人的口中了解林真真和方一航的故事，才发现他是何其无辜，因为一张脸沦为老一辈的怨果。
方一航这个烂赌鬼连医药费都没交齐，还欠着高利贷，他被各方施压逼着还债，却始终没有动过海角街的房子，并在临终前将房子留给了他。
接到电话时方清珏很惊讶，还以为这个人临死良心有所发现。等他交完欠款见到照顾方一航的护士，看见那封信和那张照片时，心彻底凉了，一想到这个人只觉得恶心反胃。
这栋房子到底是对儿子的亏欠，还是对旧情人的愧疚，早就说不清了。所以方清珏没有留，立刻找中介挂到网上售卖。
江川起身去扔垃圾，回来时手里多出来一瓶尚有余温的矿泉水，让他喝药。方清珏一声不吭地全部照做，然后继续坐在湖边吹风。
夜色越来越沉，风里也藏了冷意，江川掏出手机搜了一下，说：“这附近有家酒店。”
方清珏眯眼睛看他，一脸“我就知道”的表情。
江川立刻道：“想什么呢！”
方清珏依旧眯着眼睛看他：“你敢说你不想？”
“想，但不想只是走个肾。”
方清珏啧了一声，起身往回走，“别怪我没提醒你，过了这个村儿可就没这个店了。”
“我可不干知三当三这种事。”
江川跟在他身后，将软垫放到后车座，开车到那家酒店。
像是为了证明什么，他定的是一间双床房。方清珏一进屋就去洗澡了，出来时发现屋里很黑，只有写字桌上的台灯亮着，散发着微弱的光。
江川捧着一块小蛋糕走过来，笑着说：“生日快乐，小刺猬。”
方清珏不由得愣住了。
他都不记得今天是自己的生日。
“已经过十二点了，有点晚，还好我提前准备了礼物。”江川将什么东西放在他手心，“这回可别再丢了。”
方清珏垂眼一看，是那个被他扔在机场的黑色蓝调口琴，盖板上有英文字母J的标识，标识的旁边又添了个新的刻痕，也是个J，只是刻功差了很多，明显是后刻上去的。
江川什么时候捡回来的？
五年过去了，口琴依旧如昨，一点也没有变旧，只盖板上J字标识的边缘有点模糊，像是有人经常抚摸那里。
他的睫毛轻轻地颤了颤，心在胸腔里轻轻一荡，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翻涌上来，身体里灌满了甜汽水，咕噜噜地冒着泡。
“不管别人怎么想，我很感谢你的出生。你存在，就是命运赐予我最大的惊喜。”
江川的声音很温柔，每一句话都说的无比真诚，纵使方清珏不太信，也难以抑制地眼眶发酸。他用力眨了下眼睛，声音有点颤：“别煽情。”
江川笑着点燃生日蜡烛，将蛋糕举到面前：“许个愿吧。”
“你以前不是说这都是骗小孩子的把戏？”方清珏抬眼看他，“现在倒想来骗我了，你自己许过吗？”
“许过。”
也许是今晚的月色太温柔，江川眼里又映着萤萤烛光，所以看起来格外动人。
“在每个双手合十的瞬间，我许下的愿望全部与你有关。”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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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N.愿望与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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