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Voltaire……”
朱诺安跟读这个名字。伏尔泰,伏尔泰!启蒙三巨头之一!
“所以弗朗索瓦-马利·阿鲁埃是……伏尔泰。”朱诺安有点晕乎乎,仿佛第一次知道:哦!原来周树人就是鲁迅。
“你是中国人不知道他很正常。他是一个大诗人、大作家……”主教对伏尔泰爱恨交加,但毫无疑问,他是个伟大的人,法兰西千百年只有这样一个人。
她怎么会不知道伏尔泰?!这个改变了欧洲甚至改变了世界的人!她光是念出这个名字都感觉大脑要宕机。
天赋人权!
天不生他伏尔泰,欧洲万古如长夜。
朱诺安已经被这个名字镇住了。冬斋里一时无人说话。
米里哀不知道该如何跟一个外国人介绍伏尔泰。
如果他只是主教,站在教会的立场,他会说:伏尔泰是一个破口大骂“教皇是两脚禽兽、教士是文明恶棍”的混蛋,一个邪恶的叛教者。
但他还是查理·米里哀,一个敬仰过巨星的人。
伏尔泰在活着时就极尽荣耀,“法兰西最优秀诗人”的桂冠戴在头上。年轻时,米里哀对那些深奥晦涩的思辨思想和慷慨激昂的政治见解根本不感兴趣,他喜欢伏尔泰的戏剧,《俄狄浦斯王》经久不衰,他在巴黎看过好多遍。他也读过伏尔泰写的书,比如《查第格》。
然而米里哀是一个贵族,还是一位天主教信徒。旧世界哺育了他滋养了他,他就是一个旧世界的人。革命无情地摧毁了他的生存根基和信仰体系,加上流亡中个人遭遇的迫害和妻子的死亡……对他来说,革命是一场横祸。
毫无疑问革命风暴从伏尔泰和卢梭的思想里孕育而生,因为有“天赋人权”的呐喊,才有了《人权宣言》的诞生。革命中,群众抬着伏尔泰的棺材进入了先贤祠,他们称呼他为“革命领袖”。
那是全然带着无理愤怒的风暴,唯一的使命就是毁灭,除了留给法兰西几代人长久的伤痕还留下了什么?因此他恨着革命,连带也审视起造就革命的思想……
即便现在他的心温和宽厚,只愿探索上帝所处的永恒,也不代表他摆脱了旧日爱恨的阴影。卞福汝主教只是一颗被滴水洞穿的顽石,他还不是无欲无恨的天使。
当主教认出那些信件封面的寄信人“弗朗索瓦-马利·阿鲁埃”就是伏尔泰时,他本来准备按照朱和仪的嘱托烧毁它们,但是他停住了。
有一股力量阻止他那样做,冥冥之中有个声音说:“别烧!”
于是米里哀把燃起的火盆又扑熄了。他也从未打开过那些折叠的信件。
伏尔泰终究是一个名留史册的伟人,他的东西轮不到一个小小的教士决定去留。
米里哀不得不承认他的思想是有魔力的,即便他后来已经对伏尔泰有近乎反感的偏见,但还是偷偷再次阅读了那些**,也第一次认真探索思想风暴的源头……
然后他在不知不觉中认同他。
伏尔泰并非无神论者,他无情抨击教会却热情赞美上帝的仁德。这让米里哀内心舒服了许多,原来自己没有堕落。
“人们能认识到存在一个创造万物、赏善罚恶的神,这是理性发达的结果。如果放弃这种上帝的观念,我们将会陷于绝望的灾难中、沉溺于不知悔过的罪行中。”米里哀阅读着《哲学辞典》不住地点头。
革命的暴烈已经证明了,人类的进步不能交到无神论者手里,不信仰上帝就是不信仰善,人没有敬畏就会犯下累累罪行。
当米里哀阅读到《论宽容》时,却忍不住哭了。这是伏尔泰呼吁宗教宽容和政治宽容的册子,他想到了更宽大的宽容,对人性的宽容。宽容什么呢?他想起在流亡生涯里看到的被打得头破血流的教士,被驱赶出修院的修女,甚至,被暴民强·暴的贵族女性……
他又看到了妻子身下的血,他要宽容那些暴行吗?他也相信“人人生而平等”,因为每个人都是上帝的造物。他只是愤恨:那些革命党宣称他们所做的为的是法兰西的进步乃至人类的进步,进步必须通过这样的暴力实现么?
……
“……所以……伏尔泰曾经和德鲁热女士频繁联系过?”甚至是情侣?!
朱诺安的声音唤醒了主教。
她感觉很不真实,那块怀表上刻着“您的挚爱……”
一个是南明遗孤,一个是欧洲启蒙者。一个代表东方的封建王朝,一个代表西方的近代思潮……却在一起过?关公战秦琼,火星撞地球!朱诺安感觉左右两瓣大脑都搅一起了。
主教一开始也惊讶朱和仪和伏尔泰的关系,只不过他的那种惊讶是:一个他很熟悉的长辈跟一个离他很遥远的巨星有过那样的联系。但他转瞬就接受了,因为德鲁热是凡尔赛的贵族,一个外省的小贵族能认识朱和仪这种级别的贵族完全凭借运气。
但最令他不解的是,朱和仪晚年明显是一个非常虔诚的天主教徒,而伏尔泰对天主教的看法几乎全欧洲人都知道。他骂天主教是“一些狡猾的人布置的一个最可耻的骗人罗网”。
他又回忆那场蓬帕杜夫人的沙龙,伏尔泰和朱和仪分别处在房间的两端,他们连一句交谈也没有,形同陌路。不知情的人都会认为这两人不相熟。如果有过交往,显然那时已经分手,因为道不同么?
可是她还保留着那些信件,从法国到意大利,一路颠沛流离也没有丢弃。明白之后,米里哀再回想16岁那年巴黎爆火的戏剧《中国孤儿》……这些爱恨情仇,主教暗自摇头。
不过米里哀奇怪的是,他在社交界从未听闻关于他们的闲言碎语。原谅他成年时,伏尔泰都63岁了,而朱和仪也60岁了。他们两个人是米里哀爷爷奶奶级别的大长辈,可能大多数知情人早已死去。而巴黎这个地方,从来都是喜新厌旧的,每天都有新故事新八卦,伏尔泰再出名,也没人愿意嚼他的芝麻烂谷。
如果非要说伏尔泰的八卦,主教只能想到他和夏特莱侯爵夫人的风流韵事,毕竟这是伏尔泰本人承认过的关系。他们共同翻译牛顿的著作,伏尔泰还称赞夏特莱侯爵夫人是他的缪斯女神,一时为人们津津乐道。但是安杰丽卡·德·鲁热?米里哀成年时,朱和仪几乎在社交界隐退了。
朱和仪出席沙龙的次数屈指可数,而她在沙龙里的表现堪称无趣,在米里哀眼里是沉静如水气质斐然,但在别人眼里她像是一朵干瘪枯萎的鲜花。虽然她的脸还能看出一些年轻时的风韵,但她的花期早过,不讨人喜爱的作风已经抹杀掉她的社交价值了。人们对一位常年出入医院的老女士谈无可谈,唯一提起她便是“王室助产士”的称号,然而助产士的身份对于一位贵族女子来说,实在不算光彩。
“您也这样认为吗?”朱诺安问。
“当然不,助产士是属于人间天使的工作。上帝赐予人们的福祉,得经由她们的手才能降临人世。”主教诚心说,所以他的妹妹做了助产士,而他一点不觉得有问题,甚至很自豪。
好吧,这是一种宗教解释。
这次谈话给朱诺安的冲击太大了……
“您的书橱里,有伏尔泰的著作吗?”
朱诺安其实想不起伏尔泰写了什么书,他的思想好像都是以“名人名言”的方式零星片语地流传于后世,而他的老冤家卢梭至少还有《社会契约论》《忏悔录》《爱弥儿》这些依旧畅销现代的爆款呢。
天主教会早在几十年前就把伏尔泰的全部书籍列为**了,主教当然不会公然阅读和收藏伏尔泰的书。
虽然米里哀有私藏,但他不想让朱诺安过早接触这种“类似河豚”的思想——虽然甘甜,一旦摄入不慎就有危险。她是修女,应该走上正路,当上帝的形象在她的心中稳定了,她才能成为一个善人。
“伏尔泰虽然是法兰西的大作家,但他的书都被封禁了。他发表了一些……”主教说得有些委婉,“……一些大逆不道的言论。”
“……嗯”,朱诺安已经知道了主教的立场。
她才想起来伏尔泰是反封建斗士啊,且以硬刚天主教会出名,反君主专·制和宗教专·制这两座欧洲人民身上的大山的牛人。在革命折腾几十年无果,旧势力反扑的情况下,怕是没人敢公开宣扬他和卢梭了。
“如果你看那些信件内容有什么不妥,不要管它。”主教还是担心,他决定给朱诺安加强神学教育。
朱诺安只能点头。她想,主教什么都好,可惜思想太保守了。但是她又想到他在革命中家破人亡的遭遇……她设身处地想了一下,如果是她,她也会恨的。人不过是时代大潮中的泥沙,被抛来抛去,哪能由得自己……
夜谈结束后,朱诺安回到楼上。她打开箱子,翻出上次看的那页纸。
她发现朱和仪写的日记,不是文言文,接近现代白话,很容易读懂,只不过里面夹杂的错体不少。朱诺安回想自己读过的清代小说,里面人物对白也跟现代人没什么区别了。汉语没有语境很难学习,朱和仪出生在异国他乡,能接受中文教育到如此地步,一定是家族内部还在用汉语对话。
朱诺安又想,是谁教她汉语的呢?父亲?她的父亲又是谁?哪位朱家子孙?
这是她先按纸张老旧程度整理出的最老的一张,纸面都起毛了,字迹也都糊了许多。好在排版不像传统中国人那样从右到左竖着写,是欧洲式的,让朱诺安读起来方便了许多。中西结合好呀。
“一七一四年三月……日。天朗氣清。
今日庭院散步見一陌生男子。宮裏每日都有外人進來,不足為奇……問我可是De Rouge小姐,好似他認識我,但我却不認得他……怪人自我介紹起來……Arouet……他迷路了,請求我助他找到出宮的路……父親不許我与陌生男子單獨行走……只是助人,沒有關系。我問他如何知曉我是Rouge,他説(涂抹)……他講了须多笑話,我不曾聽過……他好似對中國感興趣,我便告訴他,他已到弱冠之年……”
朱诺安按主教给的年龄信息算了算,1714年的朱和仪才17岁,伏尔泰20岁……
这应该是他们初遇吧,后来发生了什么事?朱诺安现在知道了这个阿鲁埃就是伏尔泰,吃伟人的瓜深感刺激……她记得伏尔泰也是终身未婚没有孩子吧?不像卢梭,生了一堆孩子,管生不管养……
朱诺安放下它,夜晚看这些旧纸看得眼疼。她想明天是今年最后一天了,怎么也得把冉阿让拉到主教屋里……
她晚上做了一个梦。
她走在一个典型的欧洲庭院里,灌木丛和花坛都被修整得整整齐齐的,脚下是粗白沙砾铺的小石子路。她看了看周围,不远处有雕塑喷泉,这是某处庄园吗?正当她疑惑时,她的背后传来谈话声。
于是她站到路边给来人让路。一位穿着浅绿色缎裙的女子和一位戴着羽毛宽檐帽的长发男子并肩从小路走来。
朱诺安等他们走近了,看到了他们的全貌。她感叹这个女子真漂亮啊!是个美人!细眉大眼,额头宽阔,鼻梁挺直,嘴唇小巧饱满,神态天真却整体有一种矜娇的贵气。女子黑色的头发盘成发髻,簪花在上,只从颈侧垂了一束在胸前。
男子身量不高却气宇轩昂,高鼻薄唇,嘴角噙笑,一副自信自得的模样。
“阿鲁埃先生,您懂得真多!这些我从来都不知道呢。”女子朝身边的男子笑道。她黑眼睛明亮,言笑晏晏。
“德鲁热小姐您也不差呀。我还是第一次知道中国男子成年的规矩,女子成年也和男人一样吗?”那褐发褐眼的男子也笑着。
“中国女子15岁成年,叫做及笄,意思是把头发盘起。中国人有成年仪式,我父亲之前还给我办了呢……”
“啊!真遗憾没有早两年认识您,不然我就可以去观礼了……”
朱诺安跟着他们走。
……
“前面直走就到了宫门,我不送您过去了。我们在此道别吧,阿鲁埃先生。”女子停下了脚步。
“认识您是我的荣幸,德鲁热小姐。”男子躬身对女子行了吻手礼。“我们下次再见?”他笑着眨眨眼。
没听到女子回应,朱诺安向前再走两步,却发现眼前的景色变了。欧洲宫廷剧变成了中国乡村剧,她正站在老家的田埂上,路边电线杆子上还贴着“重金求子”的牛皮癣小广告……
她往周围一看,一个壮汉头戴斗笠正埋头弯腰在水稻田里插秧。那人裤腿挽到膝盖,毛茸茸的小腿上都是泥巴,身上穿着老头白背心,露出一身腱子肉。烈日下他黝黑的皮肤布满汗水。他手里抓了一把禾苗,听到临近的脚步声,于是抬头转过身来。
“Nuoan!”壮汉笑着朝她招手。
朱诺安醒了过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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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6章 爱恨情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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