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emo 11 沉浮
一切仿佛改变了,一切又似乎没有改变。失去与K的联结之后,黑羽还是照往常一样,沿着相同的路径去往学校,扮演着一个看似开朗又不太合规的问题学生,像个遵照既定程序运行的机器人。有那么几个瞬间,他不确定自己是否还是自己。
他感觉自己是在演绎一个名为“黑羽快斗”的存在。这种割裂感如影随形地缠绕在他的周身,自他开始明确记事起似乎就已存在,像是个与时间共同存在的幽灵。
我为什么还要继续维持这种生活?
因为日常生活很重要,他人评价很重要,维护好“黑羽快斗正在正常生活”的现实很重要。异常是冲突的导火索,而冲突意味着不安全。
但他开始感到疲惫了。
黑羽不记得那天自己是怎样回到家,也不记得当天自己是否有吃了晚饭。他卸下劲任脱力的身躯砸到床铺上,就这样断片般沉沉睡去。
这一天应该是星期五,那么次日应该是无需去学校的。事实上,黑羽已经不太在意那一天是星期几。他任由自己一直睡着,对黑夜的终结浑然不觉,对白日的降临也漠不关心。他没有设置闹钟,报复般沉溺在睡眠的深海里。
睡眠是最好的逃避手段,也是解释为何从现实中消失的最佳借口。它是合乎自然规律的意识中断,是对死亡的短暂演练。似乎只要沉入睡眠,便理所当然地被允许听不到,看不到,也感受不到。
有K陪伴的这段时间,他得以短暂地从生活中抽离。黑羽不确定,当K代替他在现实中行动时,自己的意识存在于何处。那种感觉和睡眠很相似,被令人安心的黑暗包裹着,没有重力,没有声音,更无需与任何人产生联系。而当他醒来,发觉时间前进得比想象中更快,心底便要罪恶地涌上一丝解脱般的快意。
是的,罪恶。一方面渴望从现实中逃离,一方面又担忧失去对现实的掌控权。
K给了他喘息的时间,也给予了他逃避的空间。
黑羽不是没有怀疑过,K是否只是自己虚构的影子,而这段时间的记忆仅是一个幻象,一场错觉。K或许从未存在过,一切都是自己在试图逃离现实之际粉饰了现实的真正面貌。但K留下的语音切实地留存在备忘录里,他没有消除他存在过的痕迹,黑羽也乐于去相信他存在过。
他们共享实体的存在,分享着同一空间的呼吸,却无法触碰彼此。而在睡眠之中,主观意识不受控制,甚至仿若不存在,就像是水融合在了水里,两个相异的意识沉浮在同一片浩渺的深海。于是黑羽产生了错觉——睡眠使他与K接近。
他存在于他的睡眠中,如同水中之水,渗透在他的灵魂里。仿佛只有在睡眠中才得以确定,K不是存在于“某处”,而是一直存在于“这里”。
——他还没有消失。
因为,倘若K不复存在,这意味着他将独自一人,去面对光天化日之下24小时的现实。
被定义为逃避也好,黑羽认为现在的自己需要睡眠。
但是,逃避原本就是不被允许的。
容忍逃避的世界只是蛋壳里的童话。无可回避的一切,才是现实。
无论这场不计后果的长睡是否打乱了生活原有的秩序,梦境的肥皂泡终究有破碎的时候。
那仿佛是一场遥不可及的梦,又似是不久之前的现实。黑羽能够听到自己的喘息,感到四肢都被冰冷的深水裹挟,难以挣脱。他努力想要向水面浮去,双眼却被炫目的光刺痛。强光有目的性地照射着他的瞳孔,避无可避。
猛地睁开眼,强光便倏地消散,视网膜上残留着泛着黑边的光斑。窗帘的缝隙透着微光,分不清是凌晨还是深夜。黑羽一时间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长时间的睡眠让他丧失了时间感。头很晕,四肢沉重到无法移动。噩梦让他出了不少汗,但手指的握力弱得几乎举不起水杯。
现在几点了?
不,时间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刚才的梦境。
那梦境亦真亦假,褪去了沉浮于深水的绝望,窒息感却又扼住咽喉般真实。
不久之前在深水中醒来的错愕与窒息感还清晰地刻印在记忆里。那一瞬间的冲击感太过真实,会成为反复播放的噩梦素材也并不奇怪。黑羽在意的,是现实体验和噩梦拥有相同的收尾方式。
被白色的刺目的强光,毫无保留地照射着瞳孔。虽然以白光收尾的梦境并不少见,黑羽明确地知道那是什么。那并非什么梦境隐喻,而是切实存在的医学检查。
瞳孔对光反射测试。
在黑羽有限的人生记忆中,暂时没有类似的经历。
那么,那是属于K的记忆?
他是拥有实体的某一个具体的人?因为陷入昏迷而无法自由行动?确实,每当白光出现时,虽然听不真切,耳边总会伴有“滴——滴——”的电子音。
他存在于现实中吗?存在于此时此刻?也就是说,在我已经重拾意识的当下,他也正在呼吸,拥有这一颗为他而跳动的心脏?
大脑是相当耗能的器官。从醒来的瞬间就开始无间断地思考,所导致的结果就是长睡带来的副作用的全面爆发。缺水,饥饿,大脑供给的糖分严重不足,迫使黑羽中断思考,好满足机体正常运行的基础需求。
一口气喝完整杯的水,黑羽松下口气顺便检查了时间。那是一个足够离谱且叫人丧气的时间点。
周日的凌晨。
黑羽不确定自己意识断电的时间点是周五还是周六,因为这场过分的久睡原本就带有报复的性质。结果,一场企图击碎既有生活的小小反抗挥棒落了空。生活原有的节奏不仅没有受到干扰,自己甚至还能有整整一天的时间去修复那支离破碎的精神状态。
现在他已不可能继续睡下去。对于周六是怎样度过的,黑羽全无记忆。倘若过去的24小时都是那样不计后果地昏睡,他的体能早已被耗空。所幸冰箱里还剩下几个布丁,但只靠布丁生存度日,恐怕会显得精神不太正常。
也许我可以去24小时营业的便利店补充一下冰箱的库存,然后......
换上晨间御寒的外套,黑羽心下进行着时间的规划。
然后该做些什么?
现在是凌晨四点,就算去往便利店再返回,也不过近一个小时——那时也将不过才凌晨五点。而在那之后,他还要清醒地面对完整的一天。
在那之后该做些什么?
日常生活扑面而来,空闲的时间如海一样淹没了他,黑羽忽然有些无所适从。
不,现在应该先去便利店。像个正常人一样保证生活的有序是高优先级事项。黑羽戴上卫衣外套的帽子后出了门。不管之后要做什么,先让自己动起来。
凌晨的街道天色微亮,蒙着一层蓝紫调的灰翳。这个时点街道上果然没有什么人,黑羽将卫衣的拉链向下拉了点,任晨间干净的冷空气冲进肺里。没有被谁注视着,也没有被谁追逐着。
此刻的他是自由的。
黑羽再次吸进冷空气,再呼出来。
......他何时不自由了?
走进便利店,补充生活所需的供给。付款时奖励自己般买上一杯热可可,并为那甜腻的温暖感到神经放松。
黑羽走出了便利店。手心是触手可及的热可可的温度。
——他何时不自由了?
重拾对生活的完全掌控时,黑羽后知后觉,一直以来,自己或许都本末倒置了。
K的消失,意味着将没有人代替他行动,意味着一切的主导权都回到了手中,也意味着他将重新面对身为怪盗的一切现实。客观层面来说,黑羽快斗从没和怪盗身份分割过。制定偷窃计划的依然是他,而实施计划的,不存在除他以外的另一个人。
而事实上,不发出预告函,不去关心任何宝石的信息,普普通通地作为高中生度过每一天,不会有任何人责备他。但他尚未看到真相,尚未得到一切的答案,倘若什么也不做,他会认为自己脱离了正轨,停止对真相的探求是不被容许的。如果有人告诉他,“你可以过你原本拥有的生活”,他会下意识反驳,难道要我背叛自己所选择的生存方式吗。
黑羽快斗深知,如果就此停下脚步,他会责备自己。
但“普通地生活着”,才是所谓“正常”。自己一贯坚守的生活,才是“异常”。
自己或许是隐约意识到了这一点,才会允许K介入到“黑羽快斗”的生活中来吧。
得益于热可可提供的糖分,从便利店走回家的路上,黑羽感到脑细胞在慢慢地活过来。
现在的他甚至敢于质疑自己了。
如果“寻找宝石”不再重要,如果怪盗身份不再重要,“黑羽快斗”的存在也绝不是一无是处。好奇心驱使他走上与“平常”相反的道路,所以哪怕深知自己终将溺死于这份名为好奇心的执念,黑羽也不打算放弃追问“这一切究竟是因为什么”。
将濒临崩溃的阴翳尽数去除,他试图还原记忆的真实图像。虽然记忆依然破碎,黑羽依稀能记得K出现的最初的那一晚,他确实是没有触及到宝石。
不是未能偷窃到,而是从根本上未能触及。由于K代为进行了逃脱,黑羽对当时的情景几乎没有印象,包括当时有谁在场,又是受到了谁的威胁才不得不放弃那一次的行动,记忆里只剩下模糊的影。但不知为何,有一点是明晰的:
那一晚他们所放弃的宝石,有很大概率是潘多拉。
这于黑羽可说是一个不可接受的事实:他在一切即将画上句点之际,被迫放弃了一直以来在寻找的东西。但事态不比他想象得更糟糕,因为次日媒体依然报道了宝石失窃的消息。非他所为,也非组织所得。
——有除组织之外的第三方带走了潘多拉。
于是,在K的辅助下,黑羽策划了下一阶段的行动:在明知目标宝石不是潘多拉的前提下,继续怪盗的活动。他们游走于光与影的边缘,用持续的行动掩盖那次失败的痕迹,混淆视听,让组织难以洞悉潘多拉真正的下落。这无疑是如履薄冰的一步棋,因为他们正以一种近乎挑衅的姿态,向未知的危险宣告他们的存在。
黑羽唯一不能理解的,是K为何会同意与他合作。或许是出于共生的无奈,让他无法放任“黑羽快斗”这一存在自生自灭,但K分明可以无需过多地顾虑黑羽的感受,以更加不讲人情的方式占据这个躯体。
最初的那一晚,究竟发生了什么?
记忆是缥缈的空中楼阁,既不可靠亦无法追溯,黑羽自然也无法向失去联系的K发出质问。但新的可能性浮出了水面——K可能存在于现实中。
意识或许难以碰触,而实体可以被干涉。K不会是无故空降的人格,他的存在能够揭开那个夜晚隐藏的真相。
如果可以,去找到他。
尽管这像是在未知锁的形状的前提下寻找钥匙,黑羽也不抱希望地想要尝试。哪怕他已经追着一个答案到了近乎坠落的悬崖边缘,他也依然在寻找些什么,依然在探求些什么。
凌晨五点,黑羽抵达了自家的玄关。
我需要一个目标。
他喃喃自语。
我需要一个答案。
K睁开眼,看到陌生的白色天花板,周遭的一切陌生且宁静。他茫然地仰面躺在病床上,耳畔是心电仪无机质的电子音。
由于长期卧床,他的四肢几乎无法自主行动,但视觉和听觉都在慢慢恢复到正常的水平。通过简单观察,他所在的地方并非之前所设想的阴暗地下研究所,而更像是普通的医院病房。浓郁的消毒水味甚至叫人没来由的安心。
远离阴谋论的结论让K稍微有些安慰——他和那个金毛侦探最初的判断被证明是正确的。
自他能够有意识地保持清醒开始,人员开始频繁地进出。每天都会有医护人员忙碌地将他带去不同的科室,他也配合接受了多方面繁琐的身体检查。期间也有人来探望过,但都是些陌生面孔。藉由窗外的日夜更替,K默不作声在心下计算着时间。
等待是必须的。
这已经是他醒来的第三天。
头脑还比较混乱。他自然想尽快收集有关当前状态的信息,比如他是谁,身在何处,又为何会在这里。于是待被允许下床活动那一天,他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找到标识了年份的日历,查看日期。
当他的目光触及那个陌生的年份时,K仿佛被电流瞬间贯穿全身。
那是一个久远到近乎离谱的年份。别说平成了,甚至不属于二十一世纪。夕阳的暖光勾勒出那个悠久的数字,而那页日历本应泛黄的纸张光洁如新。
确定的日期唤醒了时间的坐标,海量的记忆也随之潮水般涌现。像是宿主识别出了异体组织并开始对之进行排斥,K感到自己的意识在被信息的洪流稀释,冲散。那些记忆片段如同锋利的碎片,肆意将他切割重组。一个强有力的意志正掠夺着脑神经的主导权,让他几乎无法保持自我。
糟糕,这个身体快要想起自己是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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