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经过太多波折,吴哲算是找到了一份临时工作,乔家的大少爷是个通情达理的人,对待他十分客气,乔海鸽虽有些少女的娇纵性子,但吴哲之前也有教导学生的经验,相处起来并不困难,兴许这家人是打算将她送去欧洲的,对她念书尤其上心,他一周到乔家教书大概三五次,这期间还遇到了上回在路上遇到的乔二小姐的女伴,那个清丽秀气的女学生名叫缪蓉,父母也是在上海的政府里工作的,与乔海鸽同在一个女校读书,关系十分要好,有时她在吴哲便给两个人一起上课。
清明一过时气就渐渐变得热起来,海棠和玉兰落了满地又被扫去,枝上绿叶也逐渐繁茂,夜里起风时依旧有些寒凉。
吴哲走进福安里,推开门的时候看到小飞正倚着门框自己在地上划线玩跳房子,他今日上完课就去集市上转了转,回来的有些晚,早错过了晚饭,路上买些了葱饼,想着给大家做宵夜吃,正好街道上有人在叫卖馄饨,他拉着小飞到厨房拿了碗,又出去买了馄饨。
史今和伍六一正在堂屋的椅子上看书,伍六一认的字有限,史今就边看边读给他或讲给他,他们正看的是《啼笑因缘》,伍六一其实觉得这样的故事有些无趣,奈何拗不过史今爱看,也就跟着他一起。
“三多还没回来吗?”吴哲在桌上放下碗,环顾一圈,最近许三多总是早出晚归,有时他起晚了甚至一天都和他碰不到面。
“还没有,”史今放下书,他早就有些忧虑了,“每天都这么晚,我有点怕他吃不消。”
那天许三多去找了成才,两个人一起去了一家普罗餐馆,那餐馆做的不小,在公共租界还算生意好,老板娘与他们是同乡,早年到上海做工,结识了现在的丈夫,也就在上海定了居,成才在同乡会认识了他们,这次就想借着同乡的情谊,再送些吃食酒水,让许三多在这里安顿下来。
餐馆老板是个中年人,两个孩子也已上了中学,兴许是在异乡发展经历过一番艰难困苦,更觉得繁荣起来的日子不易,在金钱和生意上就有些锱铢必较,他们知道成才是个懂营生和人情的,也就愿意来往着,加之餐馆确实缺人,就雇佣了许三多,可他与成才在世故人情方面截然不同,在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更做不到面面俱到,过了几天他们摸清了他的脾性,知道他性子是个像黄牛似的老实肯干的,就把些吃力的累活脏活也渐渐都交给他做了。
许三多是从小苦惯了的,他在田间地头经历过不知多少风吹日晒,从不怕累,老板交代了活就一定尽心尽力完成,总是早早来了又到夜里饭馆打烊后收拾许久才走,他不觉得这种日子苦,他现在自食其力,有工可做,比在乡下熬活儿轻松,他有住的地方,又是和班长、和朋友们住在一起,没有什么是他觉得不好的。
餐馆后有个小院子,小院子连着老板和老板娘的住处,他在夜里打烊后会在院里洗碗,天黑得早些的时候夜空里的星星总是又多又亮,让他想起自己的家乡,想起大哥二哥和爹,不知道他们过得如何了。
他又走得晚,把一切都收拾妥当,正要推门离开,和他一起做工的一个少年不知为何气冲冲地撞开他的肩膀,刚才老板叫走他谈了好一会儿话,不知是说了什么,他手里捏着一个布袋,稚气未脱的脸上带着怒气,他们不算熟识,只说过几句话,许三多不解地看着他,他撞了他的肩也没说道歉的话,反而转过身,指着他的鼻子骂道,“你个呆子傻子,就你这样表现吧,就显得你好,我被赶走了,你满意了!”
他讲话南方口音有些重,许三多被他突然的怒气镇住,在原地讷讷的不知说些什么,他只听懂了大概,他想是自己做了什么让他被赶走了。
后来他才知道,这人做活儿时爱偷懒,还总喜欢自己偷偷留下点客人给的钱,算是有些油滑不地道,老板开餐馆这么多年早就知道这些滑头的小动作,不严重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只是时间久了,再加上招到了许三多,也就不愿意再容忍他,给他结了钱打发他走了。
许三多推开院门的时候还有些恹恹的,他感受到了那个少年对他的恶意,可他想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
小飞第一个听到了他的脚步声,他从和史今一起的房间里跑出去,绕过堂屋把留给他的馄饨从厨房灶上拿下来,献宝一样捧着递给晚归的许三多,史今为了等他还没熄灯,也出来迎他。
馄饨还在蒸腾的热气让许三多感受到了一种无言的抚慰,他一路揪紧的心稍稍松懈了下来,笑着对小飞说了声谢谢你。
史今摸摸他头,温声问他,“三多,你工作的地方到底怎么样,你一直说挺好的,我怕你难受但是不告诉我们。”
“不难受,”许三多真心地摇摇头,“他们都对我可好了,就是我笨,老做错事情,他们也不怪我。”
“那就好。”史今有点无奈,但不想说太多让他反而因此多心烦恼,也只好先顺着他。
“三多!”吴哲从二楼走下来,趴在楼梯扶上对他笑着招招手,“你困不困,要是还有精神,我来给你看个东西。”
“行!”许三多笑出两排牙齿,端着那碗馄饨走上二楼。
找好工作后的吴哲也领到了自己的薪水,他到集市上买了些花种,又有点等不及想看花草长出,于是索性买了棵矮小的栀子花盆栽,现在只长了绿叶,还没到长花苞的时候,绿油油的一盆被他放在靠窗的桌上。
“你买花了?”许三多坐在桌旁的椅子上,边吃边问道。
“嗯,”吴哲点点头,“‘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嘛,在这里种竹子不方便,养些花草也很好,花草安了家,我也又安了家。”
许三多又笑了,“真好,这叶子绿绿的,不开花也好看。”
“到夏天过去它就开花了,”吴哲从他桌上的许多书里拿出了一本递给他,“我可不是专门让你来看花盆的,你看这个。”
许三多接过那本书,在台灯光下翻开了一页,发现这是一本像是读书用的课本一样的书,上面都是些学字认字的内容。
“这是,”他抬起头,有些惊讶,“是给我的?”
“没错,”吴哲点点头,“史今跟我说过,你以前读书读得很不错,记性也好,看过的字都能记着,后来没机会再念书,他也替你觉着可惜,我这些天在卖书的地方待得多,看到了些你能用上的书,就买回来了,你要是愿意,可以多看看,以后认得字多了可以再学别的手艺技能,总归是有好处的。”
许三多感到从心底涌出很多动容的情绪,他知道他们待他就像待亲弟弟一样,他不会说感动的话,只把道谢的话说了好几遍,”谢谢你,真的,谢谢……”
吴哲被他手足无措的样子逗得想笑,想到自己的本意,又有些无奈和失落,他其实是希望许三多能继续读书的,许多天的相处下来,他知道他其实头脑很好,几乎过目不忘,这是一块璞玉,一棵树苗,需要雕琢,需要培养,可是他也知道他需要钱,需要顾及家里的父亲和兄弟,他们拥有的能力都太有限了,在这样的世道里,总有太多无法得偿所愿的遗憾的事情。
上海的春末雨水不多,只是这天入夜后下得格外大,路上的积水渐渐多了起来,亮着的路灯下倒映着光亮,街道上倒比平时还要明亮一些。
袁朗刚从交易所出来,司机见下雨了就主动过来接他,正等在路边,他打着一把伞,出去后也没急着上车,一场大雨将连日的些许闷热冲刷得散去了许多。
今天他和齐桓讨论了很久重建旧厂的事,情况比他想得要复杂一些,他这些年在广州和香港的时候多,上海这边的事都是交给齐桓打理的,只是齐桓自己还要兼顾着他留在横社那边的一些事,本就有些分身乏术,这两年上海的情势愈发混乱和危险起来,他做事的阻碍多了不少,当前很要紧的一件事便是人手不足,能让他信得过的人更是少之又少。
他在汽车旁的街灯下驻足,半是想事情半是听雨声,一支烟吸了还不到一半,司机看他在出神,询问一声后也就默默等着。
吴哲今天给乔海鸽和缪蓉一起讲了课,结束后见雨有些大,又在乔家坐了一会儿,借他们的书桌继续做自己翻译外文数学书籍的事,只是等了一会儿也不见雨势变小,就婉拒了过夜留宿的好意,带上书和伞走了出去。
他今天没想到会下雨,带的伞是从乔家借来的,也就没有准备雨鞋之类的雨具,下雨天的公共车人又太多,在站台等车的功夫他的衣服鞋子也早湿了个七七八八,他也就干脆把书抱在怀里,撑起伞准备走回去。
袁朗手里的烟差不多燃尽了,他正想收了伞上车,一抬头看到街道那边有个高个子的年轻人抱着书撑着伞,衣服早被淋湿了半身,也不避着地上的水洼,就这样泰然的走了过来,他忽然觉得这人给他的感觉仿佛有些熟悉,待他走近后就想起来了,这是那天在百乐门他和谢世瑛一起遇到的那个弹吉他琴的青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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