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砰!”
一声枪/响在伦敦的郊外响起,惊起一树飞鸟,卷起一地落羽。
伊丽莎白握着枪的手纹丝不动,充满硝烟气的烟雾散去,露出迷雾后弹/孔狰狞的枪靶,每一个弹孔都距离靶心仅一步之遥。
见此情形,她沉闷地深吸一口气,但尚且残留着硝烟的刺鼻空气在肺里凝固了,无法到达肺的底部,就又被吐了出来。
一双手从她背后环绕住她,覆盖薄茧的修长双手坚定、有力,稳稳地托起她的手腕,包裹住她的手背,带着她扣动扳机。
“砰!”
最后一枪,终于射/中靶心。
伊丽莎白收起手/枪,拆出已经清空的弹/匣。金属部件碰撞摩擦的声音有几分粗暴,显示出她并不平静的内心。
“伊莱莎,你今天有心事。”
艾琳的声音从她背后的头顶传来,声音褪去被名利场浸透了虚伪狡诈的甜蜜,只剩清朗。
她收回手,从伊丽莎白的身后走到身侧,斜眼观察伊丽莎白。
“嗯。”伊丽莎白承认了,“回去吧。”
就算继续练习下去,以今日的状态,也不过是浪费子弹。
走在熟悉的回到办公室的路上,伊丽莎白被匆忙赶来的琼撞个正着,后面跟着腿脚不利索的梅。
“伊丽莎白小姐!”琼风风火火地跑来,被身后的梅出言提醒后压低了声音,抓住伊丽莎白,低声道,“玛蒂娜小姐的父亲要回伦敦了?这是怎么回事?听说是因为他病得快死了?那大小姐怎么办?”
伊丽莎白不免错愕:“怎么你们也知道这事……”
反应过来,她才终于发现,自己有些失态了,不仅暴露了情绪,还暴露了信息,这实在不应该——她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失态了,幸好她今日面对的是极度信任她的琼和梅,还有与她心意相通的艾琳。
“今日的报纸报道了。”
梅终于跟了上来,微微喘气,将叠得整整齐齐的报纸展开,递交给伊丽莎白,指着上面耸人听闻的单词:“看。”
“德文郡公爵即将回到伦敦,疑似不久于人世;卡文迪许的继承战争即将打响?”
伊丽莎白快速浏览过这篇“用心良苦”措辞的报道,迅速整理好表情和情绪,重新成为那个众人信赖的领导者:“玛蒂娜小姐确实正在着手将公爵接回伦敦,但不是因为他的病情,你们不必惊慌,公爵没事。”
她顿了顿,目光扫视面前两位受她信任的下属,面上带了几分坚定与严厉:“就算公爵逝世,玛蒂娜小姐对于她在伦敦的财产的所有权也不容动摇,不会影响到我们。如果真到了那一天,玛蒂娜小姐失去了她在德文郡的祖产以及贵族头衔,我们就是她唯一的依靠了,更需要我们担起重任来,绝不能有危言耸听的传言动摇人心。”
“是,伊丽莎白小姐。”琼干脆利落地应答。
梅终于喘匀了气,听到伊丽莎白的话,微微挺直脊背:“我们会去做好舆情管控的,不会让大家感到恐慌。”
伊丽莎白颔首。
待两人的身影消失在走廊尽头,伊丽莎白终于忍不住将那口气泄了出来,情不自禁地流露出疲惫。
“这是个不好的兆头。”
她毫不掩饰自己的担忧。
艾琳则并不担忧。她将手按在伊丽莎白肩上,企图将某种稳定的力量转递给伊丽莎白。
“不能这样想。”她说,“这说明大小姐正在做充分的准备,从各方面消弭他人对她继承权的威胁。”
伊丽莎白抬起手,握住艾琳按在她肩上的手,不自觉地用力,眉头也跟着拧紧:“不,这恰恰说明玛蒂娜小姐的危机感已经到达了顶点,也许马上就要有新的变故了。”
新的变故。
她神色一变,焦虑从她的脸上已然褪去,只剩下透着坚定的狠意:“无论发生什么,我都将追随玛蒂娜小姐,哪怕让我付出生命,我也绝不回到那种没有尊严的生活。”
艾琳侧头观察伊丽莎白。
这就是大小姐的魅力。她培养这些女人的能力和野心,让她们手握权力,让她们重新拥有尊严。如果让这样一群人回到从前那种虜隶般的生活,她们宁可去死。即使将来哪日玛蒂娜小姐失败了,甚至死了,这些人也依旧会继承她的遗志,抗争下去。
她也是。
于是艾琳微笑起来,握住伊丽莎白的手:
“我会和你一起。”
*
卡文迪许公爵即将返回伦敦的消息“不胫而走”。
《德文郡公爵即将回到伦敦,疑似不久于人世;卡文迪许的继承战争即将打响?》
卡文迪许府,玛蒂娜冷笑着将今日的泰晤士报撕扯下来,揉成一团,掷于地面。
“米尔沃顿这是警告我呢。”
当日的那一枪,打断了米尔沃顿接下来即将脱口而出的威胁,也彻底击碎了他对玛蒂娜的最后一丝忠诚。强烈的恨意从报纸的单词中跳出来,叫嚣着试图引起玛蒂娜的注意。
这种舆论无法将玛蒂娜击溃。“卡文迪许公爵”不日抵达伦敦,届时如霍华德公爵夫人等一系列德高望重的贵族都会前往探视。
至于所谓的“卡文迪许公爵”已死的消息,那更是无稽之谈,米尔沃顿无从证明其真实性,他到底该从何寻找证据?
当年那个夜袭公爵府却意外导致火灾、因此被烧成焦炭的“小贼”的尸检报告?就凭当时的法医技术?
还是找证据证明如今的“卡文迪许公爵”并非她的亲生父亲,或是证明并非当初的公爵?就凭如今的科技水平?
别开玩笑了。
只要她还在,就没人能够证明。
米尔沃顿做这种事,只是单纯为了恶心她,也为了警告她——
她必须保住他的命。
也就是说,米尔沃顿认为自己可能面临生命危险。不管是因为数次拿卡文迪许公爵的事情恶心她,还是因为查到莫里亚蒂是犯罪卿。
“大小姐,有您的信件。”
玛丽安取来一封带着香气的信件。一划开火漆封,价格高昂、质地滑腻的信纸就从信封里掉了出来,随之而来的是浓郁到让人作呕的香气。
“尊敬的卡文迪许小姐,
感谢您在百忙之中拨冗阅读我的信件。我是来自北威尔士的温恩男爵,也许我应该称呼你一声表姐。我的曾祖母与您的曾祖父是兄妹。根据家谱,我应该是您现如今除卡文迪许公爵外血缘关系最近的亲人了。听闻卡文迪许公爵身染重疾、即将不久于人世的噩耗,深感痛心。然而即便痛心,也不得不早做打算。听闻您年少时利用卡文迪许家族于德文郡的祖产,依靠那片广袤的土地,创建并积累下了可观的财富,为德文郡带来欣欣向荣之态,并使家族再付荣光。想必您一定花费了不少心血。可惜依照法律,一旦卡文迪许公爵逝世,那片土地的所有权将不再属于您,为此我深表遗憾。我深知您的曾祖父有不只一个姐妹,我的曾祖母的曾孙子也不只我一人,我只是众多继承者中的一个候选。但我敢保证,我是其中最真诚的。我知道您经营那片价值连城的祖产的不易,也在此向您保证,若日后我成为了那个继承者,您依旧可以继续使用那片土地,我只以最低的价格将它租给您。
我恳请您同意与我会见,我将尽快来到伦敦,以尽卡文迪许家族后代的责任。
您忠诚的,
卢埃林·格伦道尔·温恩男爵”
玛蒂娜冷笑一声:“真有意思,一封来自威尔士的信和来自伦敦本地的报道竟然能够同一天送到我手上。”
——米尔沃顿。
玛蒂娜在心底念出这个名字。
除了他,又有谁会在这个时候以这种方式给她添堵。
她攥紧拳头又放下,没有将这封信投入火中或撕碎,而是递给了玛丽安。
女仆接过这封信,信纸无火自燃,灰烬从四角向中心蔓延,只剩下“候选人之一”的亲笔签名。她将这张亲笔签名收好,非人的金色眼眸与那双冰冷如宝石的松石绿色的眼眸无声对视。
“好好招待他。”
玛蒂娜说。
她低下头,从抽屉里扯出一张信纸,给男爵回信:
“随时恭候。”
“是。”
恶魔将她狰狞的面目与嗜血的本性藏在女仆恭谨的皮囊下,温声回答。
*
卡文迪许家族祖产的继承候选人之一,北威尔士的温恩男爵造访伦敦,与卡文迪许小姐进行了亲切会面,双方就继承权的问题展开深度磋商。
比起玛蒂娜,霍华德公爵夫人玛蒂尔达才是最为这个消息而担忧的。
又一次社交舞会上,她以完美无瑕的礼节掩饰了自己的强颜欢笑,向这两个处于舆论中心的人表示欢迎。
春风得意的温恩男爵立刻近乎谄媚地向玛蒂尔达这位传说中的“公爵夫人”表示感谢,尽可能地掏出腹内所有溢美之词赞美宴厅的布置、乐曲的选择、精美绝伦的舞裙,以及她本人的地位与容貌,直到“高贵的公爵夫人”的笑脸都快维持不下去。
终于将这位“继承者候选人之一”推进男士的社交场中,玛蒂尔达将一入场就头脑放空的玛蒂娜拉了过去。
“你不仅会见了他,还和他出现在同一舞会上?”玛蒂尔达揽住玛蒂娜的肩膀,让这位高大的年轻女士低头,方便自己凑在她耳边低声交谈,“你疯了吗?”
玛蒂娜则表示出无所谓的态度,目光在舞厅上空扫了一圈,扫过熙熙攘攘颜色各异的人头,又收回来,淡淡道:“我又没承认他是继承人。”
“可是你也没明确回绝他,这就是默认,默认了继承候选人的存在。只要有这一个例子,所有曾经和卡文迪许家族沾亲带故的人都会试图从你身上撕下一块肉来!”
最后半句话玛蒂尔达几乎就差揪着玛蒂娜的耳朵低吼了。
——她从来没有这么生气过。
“哦。”玛蒂娜明显走神了,“不过你知道为什么公爵的女儿的曾孙有限定继承权,而公爵的女儿却没有吗?”
玛蒂尔达一时语塞。
她也不知道。
英国的继承法一向混乱,甚至有些土地还保留着中世纪的规则。她只知道,诺福克公爵同样有一片价值可观的祖产,她的女儿们既无法继承那片广袤的土地与在这之上建造的宏伟庄园,也无法继承爵位。她们无法继承的财产,比玛蒂娜无法继承那份财产价值更高,甚至包括她们如今所在的这座宅邸。
玛蒂娜从玛蒂尔达的臂弯里轻松钻了出来:“你知道那位‘one of’先生和我说了什么吗?”
玛蒂尔达嘴角抽搐了一下。
从这个绰号背后的嘲讽意味来看,玛蒂娜显然并非如她表现的那样无所谓。
玛蒂娜的记忆回到温恩男爵与她会面的那天。
她的书房里,这个年轻的蠢货顶着一头新烫好的、堆得高高的卷发,身上的衬衫、领结、花边都浆得僵硬,拧出最时新的造型,浓郁到让人窒息的香水扑鼻而来。他谦卑恭谨又自命不凡、大放厥词,自信地将他信中绞尽脑汁斟酌好的废话又重复了一遍。他的眼神中不乏贪婪的凶光,只是被他的笨拙和愚蠢给掩盖了过去,显得滑稽异常。
最后,他一手扶在胸前,一手伸出,做出邀请的手势,隔着一张宽大的书桌,缓缓单膝跪下。
玛蒂娜差点就应激地站起来了。
上一次有人对她做出这个动作的时候,她当场拔枪清空了弹匣。
可是她没动。她冷眼旁观这场闹剧,现在也只能越过为了适应她的身高而做得格外高大广阔的书桌,观看男爵从书桌后唯一能够露出来的一撮被发胶固定好的卷发。
看来他做这个发型是有实用价值的。
卷发在书桌后摇头晃脑,闷闷地发出浮夸的声音:
“另外,我的优势在于——这是众多继承者中唯一仅属于我的优势——我未婚。”
意思是说,他可以和玛蒂娜结婚,“好心地将卡文迪许家族拆分成两份的家产再度合一”,这样也可以让尊贵的卡文迪许小姐“不必为了保留自己经营十数年的心血而花冤枉钱租借土地”,而绝不是借用婚姻取得妻子对婚前财产的支配权,以便一人占两份便宜,获取卡文迪许的全部财产。
玛蒂娜都快冷笑出声了。
她从桌后站起来,绕过书桌,高大的身影投下庞大的阴影,让蹲在地上的一小坨男人不由得震悚侧目。
她微笑着,将手按在他的肩膀上。
没用太大力。
但他不由自主地往前一趴,摔在地毯上,额头磕在结实的实木书桌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看来今天不适合继续交谈下去了。”尊贵的公爵之女的声音从遥远的高空冷冷传来,“来人,带温恩男爵去处理一下伤口。”
健壮的守门仆妇架起男爵,带他穿越过长长的走廊、数不清的台阶、广阔的前厅,最终来到卡文迪许府邸的大门外。
门在他身后关上了。
一直跟在男爵身后的随从恍然大悟:“她们的意思是,让我们自己滚出去自己处理。”
男爵深感丢脸,愤恨地上了前来接他的马车。
米尔沃顿的助理早已在马车上等候他。
“米尔沃顿大人早就料到会是这种情况。”助理说,“但是不用担心,事情会向好的方向发展。”
“那就拜托你们了。”男爵没好气地回答,“别让我失望。”
玛蒂娜站在书房的落地窗后,居高临下地目睹男爵上了米尔沃顿的马车。她感到无趣地收回视线,扬起手,指缝里夹着一根浸透了发胶的头发。
“交给我吧。”女仆伸出双手,将这根落进手心的头发与那天的签名一同收起,“接下来就是好戏登场的时候了。”
——“他怎么敢向你求婚?”
玛蒂尔达将这一句压低到气音。
转念一想,男爵小玛蒂娜几岁,玛蒂娜对求婚者拔枪的时候他还小。何况他生活在北威尔士,和玛蒂娜此前并无接触的机会,大概也低估了玛蒂娜的恶名。
“呵。”
她听见玛蒂娜的冷笑。
玛蒂尔达那颗担忧的心终于落了下去。
男爵没有当即被打断腿或是被射/出个窟窿,那就是有更惨痛的报复等待着他。
“还记得那个诅咒吗?”玛蒂娜轻飘飘地问她。
“记得。”
话音刚落,一声凄厉的惨叫打断了音乐,也打破了人们密切交流的气氛。惨叫来源于社交场的新面孔,那个来自威尔士的温恩公爵,卡文迪许家族祖产的继承候选人之一。所有人都说他和卡文迪许小姐达成了交易,已是默认的继承者。为此,不少贵族纡尊降贵地与这位男爵搭话。
现在,这位新晋的伦敦名利场的红人放下他刚啜饮了一口酒的酒杯,脖子使劲抻向天空,头颅以不可思议的角度面向上空,两眼暴突、睁大到极限,下颌张开到几乎脱臼的程度,从敞开的喉咙里爆发出可怖的非人的惨叫。他四肢扭曲,脊背弯曲,跌跌撞撞地来到舞池中央,站在聚光灯下,暴露在所有贵族见证者难以置信的惊恐的目光中。
他呆愣在原地,如同一具僵硬的尸体,一尊朽木雕像。当气氛沉寂到极限时,他咧开嘴角,露出全部的牙齿,发出凄厉的冷笑,如夜枭哀鸣。
无人敢上前,所有人都被眼前这一幕震撼得钉在原地,待反应过来后,只得向四周墙壁退后靠拢,企图找到能够倚靠的地方。
男爵一边惨笑,一边撕扯自己的衣服、头发与皮肤。他像一头发了疯的野兽,嘴角流涎,两眼翻白,目光直楞,龇牙咧嘴。他极端的饥饿,以至于撕咬起自己的血肉。他的身体扭曲到常人不可及的弧度,啃咬起大腿上的肉,一时间血肉模糊,血流满地。
疼痛激发了他所剩无几的理智,咀嚼到一半的嘴停下了动作,呆愣地看向几乎晕厥过去的众人。半晌,他露出一个诡异的笑,以及沾满鲜血、塞满碎肉的牙齿。
他倒下了。
玛蒂尔达目睹了全程。她听见人们紧跟着此起彼伏倒下的声音,听见惊呼与哀叹。她不由得侧目,看见玛蒂娜正直直地欣赏舞台中的这一幕,脸上划过一丝残忍的笑意。
玛蒂尔达瞬间感觉一盆冰将她从头浇到尾,寒意彻骨。
幸好,幸好她从一开始就是她的盟友,而非敌人。
身为所有贵族都信任的、德高望重的、可以主持大局的“诺福克公爵夫人”,她知道自己应该站出来稳住局面了,但是她没有。有什么莫名的阻力阻止她站出来遮掩这出丑闻。
也许她应该和众人一样昏过去,被这出可怖的戏码惊吓得晕厥在地。但是她也没有。
她站在原地,和玛蒂娜一起,直直地将这出戏从头观看到底,没有错过任何一幕。她全身轻微地颤抖起来,恐惧与寒意已经蒸腾殆尽,只剩隐秘的兴奋与快意,促使她享用这场惨烈的视觉盛宴。
“诅咒。”她失神般地喃喃自语,头脑清醒异常,“诅咒!是卡文迪许的诅咒!”
如同一滴冷水掉入沸腾的油锅,全场哗然。
“胡说八道,哪有什么诅咒。”
玛蒂娜心情很好,轻声嗔怪玛蒂尔达。
于是一向令人畏惧的卡文迪许小姐挺身而出,为“柔弱的公爵夫人”出头。她穿过人群,如摩西分海,来到众人面前。
能战胜恐惧的,只有另一种畏惧。
人们安静下来。
“不要惊慌,仆人们都不许走。保留好男爵生前碰过的所有东西,不要靠近死亡现场。”玛蒂娜说,“我们只能寄希望于他是病发,而不是被人下了毒,否则就只能从我们之中找出那个凶手了。”
*
待苏格兰场的派特森处长、雷斯垂德探长以及探员们终于赶到之际,身为主办方的公爵夫人已经充满歉意地将所有宾客们送走,只剩下玛蒂娜还抱着胳膊站在她身侧,视线落在雷斯垂德身后的夏洛克身上。
牵涉贵族的大案,苏格兰场不敢接,但又不敢不接,于是案子被层层外包,又外包到了夏洛克·福尔摩斯身上。
“死者威尔士的温恩男爵,二十五岁,于去年继承爵位,前来伦敦是为了卡文迪许家族的继承一事,参加舞会是为了结交伦敦上层人士。案发前仅喝了一杯香槟。”
夏洛克戴上手套,仔细查验过温恩男爵还温着的尸体,又暗自将他生前碰过的那杯香槟匀出一份收入试管中,为自己留下一份样本,才交给探员。
派特森看见了他的小动作,但默认了。
“并无口吐白沫的现象,亦无吐血。口中无异味,口腔黏膜无损伤,皮肤除了自己留下的伤痕外并无异样。虽然这幅样子很夸张,但实际出血量并不多,死因有待调查。”
夏洛克从尸体旁边站起来。
“先化验香槟和酒杯。”派特森作出指示。
夏洛克摘下手套,手插口袋,抓住负责倒酒的侍者:“属于这杯酒的酒瓶和开瓶器还能找到吗?”
侍者以目光询问玛蒂尔达。
“去找吧。”玛蒂尔达微微点头。
“请问宾客们都走了吗?”雷斯垂德试图询问公爵夫人。
“今日到场的所有宾客以及他们随从人员名单我会给你们。”玛蒂尔达提前打断他们有可能说出的话,看似温柔地笑了笑,“作为此次宴会的主持人,我有义务让我的宾客免于询问和骚/扰。如果要审问,请先从负责本次宴会的佣人们开始吧,尤其是从那些临时雇佣的人开始。”
作为在场官职最高的那个人,派特森来到这位德高望重的公爵夫人面前,弯下腰:“那就依您所言,诺福克公爵夫人。”
玛蒂娜依旧沉默地站在玛蒂尔达的身侧,只是从双手交叉抱着胳膊,转为揽住玛蒂尔达。她冷冷地斜眼观察男爵死状凄惨的尸体,嘴角微微勾起。
玛蒂尔达坐在上首的沙发上,看着探员、探长和侦探忙前忙后,将所有佣人聚集起来,一个一个带进不同的房间分别审问。她忍不住握住玛蒂娜的手腕。
她很清楚凶手的身份。
“不用担心。”
闻言,玛蒂尔达侧头看向玛蒂娜,却见她仍然目视前方,直直地紧盯所有人的动作,嘴唇动作很小:“不会有事的。”
当然不会有事。
一个探员从外面进来,低声与探长说了什么。
“温恩男爵有家族遗传性的歇斯底里症?”
夏洛克听见新进来的探员和雷斯垂德的对话,重复了一遍。
“是的。”探员回答。
夏洛克的目光不禁投向和公爵夫人一起坐在上首的玛蒂娜,视线正好与她对上。玛蒂娜有恃无恐,回以微笑。这个微笑落在夏洛克眼里,无异于挑衅。
但是他拿她没办法。
神经毒素?致幻毒素?还是什么别的有机毒素?或者不是毒,只是诱发家族性精神病的物质?又或者只是心理暗示?
就算是毒素,能导致这种死法的毒素恐怕也难以为现在的技术所化验出来。最朴素的办法,就是动物实验,来验证其中是否存在毒素。
可是动物没有家族性的歇斯底里。
夏洛克皱起眉,感到烦躁异常。
他本不想接这个案子的,他正在为华生和玛丽的事情而头痛。玛丽身为华生的未婚妻,却有把柄在米尔沃顿手中。那个惯犯一向以折磨他人、摧毁他人的理想为乐,这次也不例外。现在又出了这桩事。要不是因为玛蒂娜也在场,他本不想来。
——玛蒂娜。
玛蒂娜和米尔沃顿的过往他大致知道,也知道这二人的关系绝非普通的狼狈为仠那么简单。如果是前阵子有关卡文迪许的诅咒的传言还是二人合作的产物,那么如今关于遗产继承战争的舆论绝对就是二人关系破裂的第一枪。
至于玛蒂娜为什么会和米尔沃顿合作关系破裂,这很难说。按照米尔沃顿的个性,他很难不去威胁玛蒂娜。至于为什么米尔沃顿会选择先以这种大张旗鼓却隔靴搔痒的方式来恶心玛蒂娜,夏洛克很难探究。
他现在只知道,玛蒂娜恐怕面临着和玛丽差不多的局面。
他得想办法见她一面。
于是他无视周遭人的视线,径直来到玛蒂娜面前:“聊聊?”
玛蒂尔达一瞬间站了起来,就像母鸡护鸡崽那样,张开她的翅膀,把早已经成年、但仍被她视作孩子的女人护在胳膊后:“小福尔摩斯先生,你是要审问我的客人吗?”
她一字一顿地念出“小福尔摩斯先生”这几个单词,尤其把“the junior”念得很重。
眼见公爵夫人那张一向温柔如水的脸上浮现出上位者被冒犯的傲慢与愠怒来,一直注视着她的玛蒂娜反而微笑起来。她微微阖上眼睛,在这种来自女性长辈的关照下些许温存了两秒,随即睁开眼睛:
“以什么身份呢?”
这句话是对夏洛克说的。
玛蒂尔达见状,站在原地,只慢慢放下护在玛蒂娜身前的手臂。她眼看着曾经只及她胸口的女孩从她身后走到身前,高大的背影巍然不动,如一柄锋利的剑,闪着寒光的权杖。
她坐了回去,注视着玛蒂娜一步步向前逼近、渐渐远去的背影,一瞬间卸下了所有早已焊在她脸上的社交表情。许久后,缓缓泄出一口气,像是把那颗吊起来的心重又安回去。
“以一名侦探,对与死者利益关系最密切、也最受到死者冒犯的嫌疑人。”
夏洛克用那双像极了麦考夫的眼睛与渐渐逼近的玛蒂娜对视。
“你真是长能耐了。”他听见来者冷笑着,居高临下地评价他,“居然也敢用对罪犯的那套话术来审我。”
“多谢。”夏洛克难得没在玛蒂娜面前落入下风,他偏了偏头,“或者我们应该谈一谈死者与你中间的那位媒介?”
玛蒂娜扯扯嘴角,摊开手示意他:“请。”
她熟门熟路地走出霍华德公爵府的宴厅,来到空无一人的会客厅。
与卡文迪许公爵府邸那一贯以来的尖锐阴郁且极繁主义的哥特式建筑不同,霍华德公爵府邸是极度富丽堂皇的巴洛克式风格建筑。只要一抬头,就能看见会客厅窗顶上的镀金浮雕。这样一座建筑里,应该有无数侍女殷勤地跟在主人高傲的裙摆后,手里捧着骨瓷茶具、盛放甜品的银质托盘、以及闪闪发光的珠宝,卷起轻盈的交谈声。
而此时,这里空无一人。不规则的螺旋形浮雕向上蔓延又聚集起来,上面贴着的金箔从不同角度反射出杂乱的光线。扩张到极限的寂静与窗外浓郁的黑暗让富丽堂皇的空间显得诡异起来,仿佛位于在另一个世界。
玛蒂娜靠在窗户旁,她透过玻璃的反射,与镜像中夏洛克深色犹如窗外夜色的眼睛对上。
“米尔沃顿在威胁你。”夏洛克笃定道。
玛蒂娜不像麦考夫那样喜欢考考人,但是鉴于刚刚咒杀了一个人并成功地震慑住了所有人,她现在有些得意,不免地多说几句话:
“何以见得?”
“几日前的报纸就是一个警告。”夏洛克眉头蹙起,显得烦躁且不快,“男爵的到来是他的宣战信号,而他的死就是你的回敬。”
他走到玛蒂娜身侧,从侧面死死盯着她的眼睛,试图从里面挖掘出更多的信息,可他失败了。那双宝石般的眼睛依旧冷淡,却难得地平静,就像一对真正的没有生命的宝石,只能从光洁的切割面上看见他的倒影。
“你想诱导我承认是我杀了温恩男爵吗?”
她的声音轻飘飘的,似是轻蔑。
夏洛克多日来因米尔沃顿而在心中积攒的烦闷终于爆发了。
“玛蒂娜!”他就差吼出声,可还是压低了嗓音,压抑道,“我根本就不在乎你是不是杀了人、或是杀了什么人!”
见到玛蒂娜那张平静的面孔忽然泛起一丝微笑似的涟漪,他明白,他又着了她的道了。
攻守之势异也。
夏洛克冷静下来,色彩浓重的精致眉眼蹙在一起,阴郁且不快:“你受米尔沃顿威胁了,他威胁你什么?”他凝视玛蒂娜眼睛,神魂被那对嵌在松石绿虹膜中的深黑的瞳孔吸入,彻底沉浸入其中,“——当然是你最在乎的东西,卡文迪许家族的财产。这是你最不能忍受失去的,所以他当然会拿它来威胁你。那么他威胁你的手段是什么?他手上有什么东西能够动摇你对财产的掌控?靠连续不断地怂恿这些卡文迪许家族的远亲前来继承那些祖产?但是今日男爵的死已经足够恐吓他们了。而且卡文迪许公爵的病情大家都心知肚明,米尔沃顿没必要出手,你失去公爵名义上的庇护而丧失那部分财产是迟早的事。”
除非——
“除非只要你想,卡文迪许公爵就不会死。而你能够做到这一点,且米尔沃顿能够以此来威胁你的原因只有一个——他了解你,他是除你的亲信外最了解你的人——卡文迪许公爵其实已经死了,现在的公爵是你伪造出来的。他什么时候死、能活多久,全看你想伪造多久。米尔沃顿就是抓住了这点,所以他才能够威胁到你。”
夏洛克快速说完这些,终于舍得将自己的思绪从玛蒂娜那双深潭似的眼睛里拔出来了。
玛蒂娜假惺惺地为他的推理鼓了鼓掌:“没错。”
“所以他手上有什么证据?尸检报告?还是你买通他人的凭证?”
“我也很想知道。”
夏洛克深吸一口气,在吸到一半的时候憋住了。和玛蒂娜说话让他感到难受,她不仅喜欢制造那些半真半假的悬念和谜语,还特别喜欢逗弄他的情绪,享受他憋闷又拿她没办法的无力感。
“我会去把他手上的证据都偷出来。”
“凭你吗?正义的大侦探先生?”
夏洛克冷笑一声。他一直以来不曾完全展露出来的阴暗面在这一刻忽然从眼底溢了出来,只有在玛蒂娜面前,他可以不必隐藏这一面,也不用担心自己的这一面会吓到她、或是让她为他担忧。
“我也是天生的罪犯。”他淡淡陈述这个事实,“这点还是能做到的。”
他用了“也”这个单词。
玛蒂娜弯起眼睛。
“不只是为了你。”他补充道,“他藏起来的任何能够威胁到别人的东西,我都会销毁。”
“不必那么麻烦。”
玛蒂娜上前一步,苍白的手指轻轻搭上夏洛克的手腕,如同蜘蛛困住她的猎物:“不需要这么麻烦。”
夏洛克在她靠近的那一刻就下意识将手臂横在腰腹前——这是一个消极抵抗的信号——手腕刚好被她轻松捉住。
他感觉有一条阴冷湿寒的毒蛇正从他的手腕向上攀爬。
“就算再厉害、再麻烦的对手,也不过是血肉之躯罢了。”玛蒂娜轻描淡写地,“只要是人,就会受伤,就会死。”
夏洛克下意识躲避她那种噬人心魄的视线,垂下眼睛:“你也是。”
“我要杀一个人有的是办法,不必以身涉险。”
“就像今天——”
有人进来打断他们的对话。
“抱歉打扰了。”是派特森,他冷静地观察眼前的两人,并在心中评估二人的关系,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镜,“但是我们的人要回去了。刚刚得到的消息,并未从现场获得的证物中检验出几样常见毒物。”
其余更为复杂的毒物检测往往需要耗费数天乃至几个月,而他们现在最需要的做的则是抓紧时间申请对男爵进行尸检。他们不能再在作为案发现场的公爵府邸里耗下去了,因为得罪不起公爵夫人。
“说不定是诅咒呢。”玛蒂娜抱着胳膊,靠在窗框上,懒洋洋道。
“无稽之谈。”夏洛克撇嘴,“如果是诅咒,为何实际掌握财产的你却没有事呢?”
玛蒂娜扬起眼尾,声音也跟着上扬:“我可没说是卡文迪许家族的诅咒——我手上有他的信函,因此得到了他的签名;又与他会见过,因此得到了他的头发。于是我掘开卡文迪许的坟墓,偷出男爵与我共同的先祖的尸骨,烧成灰烬。再用这三样东西做成巫蛊人偶,咒杀了他。”
夏洛克再一次感到了难以言说的憋闷。他试图将胸口郁结的那口气吐出去,但是无果。
“玛蒂娜!”
他恨恨地最后叫了她一声,不情不愿地转过身。
这桩案子已经没什么好查的了,不会有任何结果。最大的可能就是男爵的讣告上书“因家族性的遗传精神病发而猝死”。
“东西都藏在他位于布莱顿的别邸。”玛蒂娜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很轻,只够让他听见,而绝无可能让他人听见,“二楼卧室的左侧床头柜,把外侧伪装的抽屉都抽出来,后面是个保险柜。不需要密码,直接从阳台丢下去就行,那里是悬崖,下面是水流湍急的海湾。”
如果丢下去了,绝无再被找到的可能。
夏洛克顿住脚步。
她了解米尔沃顿,她如米尔沃顿了解她一样,了解米尔沃顿。既然她什么都知道,又为什么从一开始就什么都不做呢?除非她心知肚明,米尔沃顿抓不到真正的证据,因此有恃无恐。可为什么米尔沃顿又非得用这些隔靴搔痒的方式来恶心她?
他扭过头,又看了玛蒂娜一眼。她站在原地,那张一向冰冷的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忽然对他弯了弯眉眼。
夏洛克笑了,他摆了摆手,将手插进口袋里,转身离去。
“这是最后一次。”玛蒂尔达叹气,对玛蒂娜抱怨,“否则以后没人敢参加我组织的活动了。”
玛蒂娜笑了:“我保证,这确实是最后一次。”
*
布莱顿的深夜寒风呼啸,再浓厚的云彩也抵不过寒风。它们被卷碎,无奈地露出身后凄清的月光。
本就湍急的水流被风卷着不断拍向山崖,任何落入水中的东西都会立刻被激涌的水流与嶙峋的石壁撕碎。
米尔沃顿的卧室在紧邻悬崖的那一侧,夏洛克只能从背面的书房潜入二楼。
“可以麻烦你先放下枪吗?”
隔着走廊,书房对面那扇门半掩着,满是黏腻的愉悦感的声音微微上扬,从门后传来。
夏洛克此前已前往米尔沃顿位于伦敦的宅邸试探过,确认了玛蒂娜提供信息的真实性。按照玛蒂娜所言,那扇门背后,就是米尔沃顿藏着保险箱的卧室。
“也许是有什么误会……”
米尔沃顿即使被当面拿枪指着,双手举过头顶示意自己的无害,却依然眯着眼睛,眼尾扬起,不慌不忙。
而他对话的对象,则是威廉·莫里亚蒂。
夏洛克觉得自己也许应该惊讶,但是他反而松了口气,随即自嘲地快速扯了下嘴角。
也是,如果是玛蒂娜的话,米尔沃顿就没机会和她废话了。
“你来的正好,夏洛克·福尔摩斯。”米尔沃顿即使没有转身,却依旧精准地判断出来者身份,“总算没有白费我的苦心。需要我解释一下为什么你们会同时出现在这里吗?”
“没必要。”夏洛克在进入房间的第一刻即将手/枪上膛,稳稳地对准了米尔沃顿的背,“你利用我朋友的未婚妻,把我拖进来,在将我们逼到不销毁证据就无法收场的局面。为了能让我准时来到这里,你宅邸中那个女仆也是你安排的吧。”
恐怕不只如此。米尔沃顿了解玛蒂娜,因此他还将那个男爵安排到玛蒂娜身边惹恼她。男爵的死讯绝非秘密,米尔沃顿在知道死讯的那一刻起就知道,玛蒂娜也一定坐不住了。如果他的计谋没错的话,今天应该还有第四个人会到场,也本该是第一个到场的人,那就是玛蒂娜。
可是直到现在,玛蒂娜迟迟未现身。
“不错。”米尔沃顿阴恻恻地勾起嘴角,露出森白的牙,“之所以叫你过来,是因为侦探要接到新任务了,那就是逮捕这个人——”
“——大英帝国的敌人,犯罪卿,威廉·莫里亚蒂教授!”
一道闪电忽然划破天空,却没有雷声。寒风呼啸而过,窗帘猛地灌入室内,刺眼的白光将黑暗中的房间的每一处都照得惨白,也照亮了每个人脸上的表情:
凝重,癫狂的愉悦,以及死一般的平静。
“多好的一出戏!黑暗与光明对峙!无恶不作的犯罪卿被正义的侦探逮捕,可惜没有邀请到我计划中的那位观众。”米尔沃顿大笑起来,笑声如夜枭,“无论你犯罪卿是否扣动扳机,都一定会被逮捕,不是吗?至于你,夏洛克·福尔摩斯,如果我被犯罪卿杀死,自然不可能再威胁到你的朋友。如果我没死,那么我希望你能够亲手逮捕犯罪卿,否则,你应该还会为那份足够毁掉玛丽·摩斯坦小姐的证据而头痛,不是吗?”
他一步步朝前,走向阳台那扇落地窗。漆黑的落地窗后是无边的黑暗与作响的风,下方是嶙峋的悬崖与湍急的海浪。他张开双臂,尽情地享受身后二人受思想折磨的煎熬。
可惜了,可惜没能邀请他的观众。
夏洛克嗤笑一声:“你在等什么?玛蒂娜吗?她不会来了,她现在没出现在这里就已经说明了一切。毕竟比起我们二人,她对这里最熟悉不过,也最该是最早到来的那个,不是吗?她已经放弃你了。”
米尔沃顿并不会轻易被这种话击垮。他恶毒道:“像你这种人又怎么会了解她呢?恰恰相反,她什么都没做,就表示她已经默许了我所做的一切!她和我才是一类人,就算下了地狱她也会第一个选择我!”
夏洛克发出一声嘲讽似的气音:“哈,她和你才不是一类人。她杀人不是为了取乐,她也从不认为自己卑劣、恶毒。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她的理想,还有她真正的同伴。她只是不在意自己手染血腥罢了,她可从来没把你视作同类。”
“你以为这种话就能击溃我吗?”
“你不会真的以为她能容忍你一再威胁她、触碰她最在意的东西吧?你不会以为那是她对你的宽纵,是一种另类的爱吧?”夏洛克嘲讽米尔沃顿,“别想了,那只是因为你还有利用价值。现在你带给她的恶心已经超出了你对她的利用价值,所以她放弃你了。你以为她什么都没做?恰恰相反,我来这个地方,就是因为她告诉了我。”
米尔沃顿转过身,背对着落地窗,一步步后退。他捂住嘴,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表情狰狞到极致,以至于血丝在眼白上扭曲蜿蜒。
不可能!不可能!
夏洛克扣在扳机上的手指微微弯曲,开始用力:“她明白我来这里是为了什么,她了解我。我绝非你想的那种人,并不是所谓的正义的代表。我并不介意成为罪犯,这些她都知道。即使威廉·莫里亚蒂不在这里,结局也并不会有所改变。”他侧过头,“你呢?尊敬的犯罪卿先生?即使你的身份为世人所知也无所谓吗?”
威廉脸上毫无笑意。他平静地注视已然步入崩溃边缘的米尔沃顿,如同注视一具尸体:“是的,这就是我计划中的一部分。”
“那么问题就很简单了。”
夏洛克勾起嘴角。
不可能!
米尔沃顿并没有想过自己真的会死在这里,他不可能死在这里的!如果他死了,他一定会让所有人都知道卡文迪许公爵早就死了的事情!玛蒂娜一定不会让这种事情发生,她一定会救他!
冷风骤然灌入,推开了阳台门,让这两扇沉重的玻璃如纸片在空中脆弱地摇晃。米尔沃顿猛然转身,向窗外跑去。
阳台下是悬崖和海湾,但是他未必就一定会死,玛蒂娜会救他!她一定在这里!
“砰!”
枪声接连响起,每一发都沉重地没入米尔沃顿的血肉,血流汩汩涌出,湿透了他身上精致整洁的西装。
雪白的窗纱扬起又落下,在落下之际,窗纱后忽然浮现一张脸。
她扬起手臂,接住了米尔沃顿的身躯。他膝盖一弯,沉重地倒在她怀里,鲜血染红了她的袖子和一大片前襟。
玛蒂娜坐在阳台栏杆上,臂弯里抱着米尔沃顿。她低下头,对濒死的他笑了笑,又抬起头,对室内的二人打了个招呼。
“不好意思,晚来了一步。”她顿了顿,声音轻飘飘的,又有些古怪,“看来我确实没有错估你们。”
夏洛克分不清她口中的“you”到底指的是他还是他们。他手中的枪还在发烫,枪/口还冒着烟,保持着对准米尔沃顿的姿势,也连带着对准了她。他脸上一直以来的凝重忽然怔松了一秒,紧接着,缓缓放下手中的枪。
“晚上好,玛蒂娜小姐。”威廉放下枪,对玛蒂娜问好。
“晚上好。”她心情很好,手臂依旧牢牢地揽着米尔沃顿,没有下一步动作,“看来你们和我做了同一个选择。他拿犯罪卿的身份来威胁你了,对吧?‘如果我死了,你是犯罪卿的事就会登报’。”
威廉向前一步,并未展现出一丝一毫的轻松:“他大概也拿同样的东西来威胁您,例如‘如果我死了,所有人都会知道卡文迪许公爵其实已经死了’。”
玛蒂娜脸上的笑容忽然消失了。她面无表情地注视着威廉,月光映得她的脸色苍白如鬼魂:“事实上,怎么可能会有那种证据呢?即使是你们,不也并未找到吗?”
“您说得没错。”他说。
玛蒂娜收回了视线。
米尔沃顿在她的臂弯中,此刻仍一息尚存。听见玛蒂娜的话,他以仅存的力气抓紧了玛蒂娜的衣襟,将他沾满自己鲜血的手掌印在她的衣服上,怨毒地久久凝望她。
她竟然真的要他死!
玛蒂娜低下头,米尔沃顿眼中的怨毒得以一览无余。她平静地看着他,等待他的血流干的那一刻,直到他在她臂弯里渐渐失去体温、停止呼吸,他的眼睛依旧狰狞地睁大着,带着对她的复杂的恨意离开这个世界。
在他生命的最后一刻,他最恨的还是玛蒂娜。恨她在他年轻的时候就玩弄了他的身体,又在他最迷恋她的时候抛弃了他;恨她只看得到他的利用价值,却从来不将自己视作亲信与同伴;恨她最后连他的利用价值也看不上,只眼睁睁地看着他死;恨她竟然真的恶心他到想他死,直到他咽下最后一口气的那一刻,眼中竟然没有一丝一毫的怅然。
他要诅咒她!他绝不要她称心如意!
玛蒂娜冰冷的手指轻轻搭在米尔沃顿同样冰冷的脖颈上,隔着肌肤,触碰那根已经停止为心脏输送血液的血管。
他确实死了,这一点她很确信。
于是她松开手。
米尔沃顿的尸体越过围栏,砸入海浪之中,瞬间消失不见。
夏洛克蹲在米尔沃顿的床头,将床头柜的抽屉一个个抽出来,露出后面的保险箱。他举起保险箱,来到玛蒂娜身边,将这个装满能够毁掉所有人的证据的保险箱丢向崖底。保险箱在尖锐凸起的石块上砸了一下,裂开了。里面雪花般的纸张随着涌上岸的海浪,一张一张地被水流吞没,直至逐渐上涨的水面将那个见证了无数罪孽的保险箱也一起吞没。
结束了。
但是一切也才刚刚开始。
玛蒂娜脱下沾满血的外套,露出底下整洁的衣服。四溅的血液化作一簇簇蔓延的火焰,将四周一切血迹吞噬殆尽,那身血衣也随之灰飞烟灭。银发的女仆悄然落在她的身边,将手搭在大小姐的肩膀上。
玛蒂娜缓缓举起食指,竖在唇边,示意见证一切的二人封口。一阵风卷过不知从何而来的烟灰,两个女人都消失不见了。
夏洛克终于将郁结在胸口底部的那口气吐了出去。他看了威廉一眼,没说什么,只是摆了摆手,便走出宅邸,来到已经在外围待命的警/察面前。
他缓缓举起双手:“米尔沃顿已经死了。逮捕我吧,我是凶手。”
*
第二日清晨的人们发现这一期报纸的每一页都值得阅读,这实在是他们买过的最值当的报纸。从来没有哪一期报纸像这份那样,全是足以引起轩然大波的新闻。以至于当阅读它的人将这份报纸从头翻到尾时,心中已经毫无波澜,只剩下麻木。
《犯罪卿的真实身份是莫里亚蒂伯爵的弟弟,威廉·詹姆斯·莫里亚蒂教授》。
谣言吧?通篇都是骇人听闻的文字,却毫无事实根据。
《卡文迪许公爵于多年前即已死亡,如今的“公爵”是卡文迪许小姐为保住财产所伪造的替身》。
这更是无稽之谈,如果真是替身,多日前这位大小姐就不会那样光明正大地准备将公爵接回伦敦了。
《与卡文迪许公爵亲缘关系最近的男性,温恩男爵离奇死亡,死因是家族遗传性的精神疾病》。
温恩男爵都死了多少天了,没用的苏格兰场终于调查出死因了吗?
《自称为卡文迪许公爵私生子的爱尔兰男子昨夜竟躲过警方重重监管,引火**》。
声称自己才是公爵亲生儿子就已经很离谱了,能够躲过警方的监管就更离谱了,而且怎么就引火**了,那个关于财产的诅咒不会是真的吧?
《卡文迪许公爵今日即将抵达伦敦》。
这病老头在路上走了那么久,终于要到伦敦了。就算用乌龟来拉马车,他也总该到了。
《米尔沃顿已死,凶手竟是大侦探夏洛克·福尔摩斯?》
这个问号到底是怎么回事啊?凶手到底是不是福尔摩斯啊?
《犯罪卿告全国人民书》。
“黎明之时,杀死哈歇尔男爵的是我,犯罪卿,威廉·詹姆斯·莫里亚蒂。这只是开始。我在此宣告,要将盘踞在大英帝国的以贵族为首的所有特权阶级都彻底抹杀,没有人能够阻止我。”
这么重要的事情竟然放在最后一页才讲吗?疯了吧!今天的报纸到底怎么回事啊?什么白痴弄出来的排版啊!哦,因为米尔沃顿死了,新闻社内部大动乱了是吧,那没事了。
上午十点。
整个伦敦的舆论界乱成一团,但还是有记者恪尽职守,不顾卡文迪许小姐的威胁,蹲守在卡文迪许府邸的不远处,试图抢拍到卡文迪许公爵现在的病容。
一辆马车从道路尽头缓缓驶来,驾驶马车的是南希。
府邸大门洞开,所有女佣整齐地列队站在门后,玛蒂娜则在马车即将到达的时候终于现身,迎接她的“父亲”。
她的身后并没有如往常那般站着玛丽安。
玛丽安赶不回来,这是肯定的。她凌晨时分还赶去了爱尔兰,为大小姐处理那个自称是大小姐“弟弟”的家伙。
马车停下了,南希轻叱一声,勒停马匹。两名健壮的仆妇上前,一名打开马车门,轻松地将马车中瘦削的病老头扛出;一名推来轮椅,将“公爵”安置其上。
快门声稀稀拉拉地响起。
瘫在轮椅里的卡文迪许公爵很瘦,脸色苍白,如一具风干的骷髅。但他的面容并没有那么可怕,只是普通的久病不愈的模样,也并不如传说中那样可怖。虽然他已头发花白,但他仍然睁着那双浑浊的双眼,隐约可见一抹松石绿色。
毫无疑问,他就是卡文迪许小姐的“亲生父亲”。
厉风袭来,玛蒂娜侧身躲过。“叮”一声,一支短箭扎在她的脚边,金属泛着诡异的冷光。玛蒂娜的面色瞬间难看起来。
偏偏在玛丽安不在的这个时候。
又是几阵微弱的冷风,金属刃破空的厉响格外刺耳,人群慌乱起来。玛蒂娜躲过前两支短箭,飞快扑向还在马车上的南希,将她从马车上扯下。“叮”的一声,一支箭钉在马车笼头上,折成两截。两人滚落在地,滚了两圈,正好在这支断箭前停下。
不对。
玛蒂娜目光微滞。
这都什么年代了,谁还会用这种轻飘飘的、箭头圆钝的箭来刺杀?
除非他们想杀的根本就不是她!
她想起什么,猛然抬起头,厉声对由于人群骚乱、停滞不前的推着轮椅的女佣喝道:“小心!”
枪声响了,一簇血花在“公爵”的头颅上炸开,连带着四溅的碎肉、骨头碎屑与大脑组织。
一个身着黑袍的身影从建筑上空掠过,所有人都抬起头,视线追随着他。
“杀了卡文迪许公爵的人正是我,犯罪卿。”
他走了。
玛蒂娜推开还趴在她身上、没反应过来的南希,站起身,一步步走到“公爵”面前。
快门声如骤雨般响起。
镜头对准了卡文迪许小姐的脸。她的脸一向不柔美,现在更是冰冷得可怕。厉色从她青白交加的面孔上闪电般划过,形成狰狞的印痕,久久不能消散。她脸颊上并不丰润的肌肉微微颤抖,窄薄的眼皮皱起来,露出底下青白的眼白与冷青色的虹膜,以及皱缩如针尖的瞳孔。血管在她锋利的颧骨下膨胀又收缩,几乎可见其纹路。
记者们畏惧地后退,作鸟兽散。
“呵。”
玛蒂娜尖利的齿间忽然发出一声刺耳的爆破音,随即爆发出剧烈的大笑。她的笑声尖利,歇斯底里,癫狂错乱。
是谁杀了“公爵”?是莫里亚蒂?还是米尔沃顿?
米尔沃顿了解她,他是除她的亲信外最了解她的人。他知道她有多狠心,多恶毒,多无情。所以他早就做好了被她抛弃后报复她的准备。即使他自己死了,他那个忠心耿耿的助理可还活着,依旧执行着他的计划。
如果她但凡没那么狠心,没想着对所有冒出来的“继承者”赶尽杀绝,那么玛丽安就不会在此时不在她身边;如果她多信任他一些,就不会把卡文迪许公爵接回伦敦,以防备他;如果她再心软一些,救下他,他也绝不会以这种手段报复她。
他太清楚她是个什么人了!
她不可能承认她千辛万苦接回伦敦的公爵是个冒牌货,也不可能让所有人相信那个头颅都崩裂的家伙还能复活。即使米尔沃顿没有任何证据,也依旧可以让所有人知道,卡文迪许公爵确实死了!
但如果不是米尔沃顿,而是莫里亚蒂呢?
他们做得出这种事。他们太清楚玛丽安是个什么样的存在,因此千方百计地支开女仆,以便杀了公爵。那几支无法要人性命的箭,正是他们的作风。他们既不要她死,也不想她的女佣们死。他们只是想引起骚乱,吸引走她的注意力,趁所有人自顾不暇之际杀了公爵。
这样一来,她就会为了继承权的事,无暇再破坏他威廉·莫里亚蒂成为“共同的敌人”的计划。
玛蒂娜曾经与他缔结过誓言,她的要求是“不能打探公爵的消息,不能借与公爵相关的舆论生事,也不许妨碍她获得继承权”。
如果真是他们做的,那他们可没有违约!毕竟,他们只是杀了公爵。
玛蒂娜实在是笑得停不下来了。
太可笑了,她做好了一切准备来防备他们证明一件“过去”的事情发生过,却忘了,他们根本不需要证明,他们只需要让这件事“现在”发生,并在所有人的见证下。
女佣们知道大小姐的古怪脾气,她们本不该打断她发泄情绪。可当她们看见玛蒂娜太阳穴下爆起的青筋时,还是感到了不忍。
“大小姐……”南希小心翼翼地上前一步。
大小姐是为了救她才中了对手的计策。
玛蒂娜忽然不笑了,就像她笑起来时那样突兀。
“无事。”
她随意地拍去衣襟上沾染的尘土,笼了一把散乱在脸旁的黑发。
“El que gana manda(胜者主宰一切)。”她冷青色的眼眸望向天空的另一边,平静地倒映着那里翻涌起的乌云,“这一局我认输。”
她冷漠地瞥了一眼“公爵”的遗体,踏过一地的血污,走进如一头张大着嘴的巨兽般的卡文迪许府邸,走入黑洞洞的大门,被阴影吞没。
暴风雨将至。
大小姐那句“胜者主宰一切”是西班牙语,本来想写成王败寇,但是英国的大小姐不能说这种成语,所以用西班牙谚语代替。
老米还是死了,大小姐不可能忍他的。哪怕只是一点吸引大小姐注意的手段,或者单纯用来为自己保命,也不可能忍的。要是忍了,这就要变成言情文了。还是这种恶心又扭曲的单箭头比较好品,但凡大小姐有那么一丝不忍,就不好了。
至于下手的究竟是伪装成犯罪卿的米尔沃顿余部,还是莫里亚蒂,无所谓。
不过不用担心,大小姐不会输。
之前我没有大纲,也没找到原作的细节部分,只看到官方年龄表,一个是三年前,一个是三年后。虽然我之前正文里没写,但是我其实默认的是3 1,就是第一卷正文时间线里有三年,后面小教授失踪一年。但最近我又仔细阅读原作,发现其实是1 3。但是不管,我还是觉得3 1靠谱,剧情上也说得通。正文完结之后我会重修前面的细节部分,包括写明3 1的时间线,补一下我一直没搞清的继承权部分的设定,以及修一下大小姐和玛丽安的契约问题。
关于继承权这个问题,别管,考据不来。我也一直没搞懂《傲慢与偏见》里柯林斯既然是贝内特先生那边的男系亲戚,但是两人却不同姓。考据不来的地方我就私设了,反正原作也不尊重历史。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1章 第 3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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