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明珠重生了!
她一把掀开棉被,从炕上蹦下来,站到老式衣柜前,对着镜子,稀罕地左看右看。
镜中的小姑娘,修眉俊目,鼻梁挺直,没有上辈子眼镜的遮挡,一双眼黝黑明亮。
她穿着小花袄大棉裤,长头发编成两股麻花辫,看起来有种久违的八十年代的朴实和向上。
就是人太瘦了,像一棵细伶伶的小白杨。
贺明珠都不记得自己居然还有这么苗条的时候!
上辈子工作压力太大,她染上了甜食瘾,时不时去甜品店挑个小蛋糕,心情爽到飞起,体重也是(允悲……)
北方的深冬,炉子不知什么时候熄了,屋里冷得像冰窟。
她还在发烧,鼻尖冻得通红,眼里一片蒙蒙水雾,都是冻出来的泪花。
但贺明珠却雀跃极了!
重生诶,这可是重生!
简直是天降金馅饼精准砸她脑门上,堪比随手买彩票后中奖一亿,而且还更好。
——世界上多的是彩票中奖的幸运儿,但有几人能回到遗憾发生前,亲手将命运改写?
但她还没来得及消化重生带来的狂喜,就不得不面对另一个紧迫的问题——
“贺明珠,你家欠的钱什么时候能还?”
说这话的是个四十来岁的中年男人,穿着藏蓝色棉袄,戴着雷锋帽,整个人看起来鼓鼓囊囊的。
天气冷,他揣着手,堵在平房门口,身子一半在里一半在外,脚卡着门,对贺明珠说:
“不是叔催你,眼看着就要过年了,这债可不能继续拖了。我知道你爸妈都没了,家里就剩你们兄妹几个不容易,但这年头谁家容易啊?欠债还钱天经地义,这拖着不还钱算什么事儿?”
贺明珠有点紧张。
倒不是因为她生着病,只披了件母亲的旧棉衣,孤身一人在家,被比她高一头的成年男人,堵在家门口逼债。
而是——您哪位啊
二十多年过去,她是真不记得这位是谁。
不过欠债的事,过了这么多年,贺明珠还清楚记得。
贺父是乌城矿务局的煤矿工人,去年下井采矿时因公牺牲。
贺母得知消息后大受打击,当场昏倒,被送到医院后查出肝癌晚期,不到三个月人就没了。
贺家本来是双职工家庭,虽然家里孩子多花销大,但收入也高。
贺父是采煤队的队长,每月工资有一百多块钱;贺母是子弟小学老师,每月工资也有五十块。
在国企工资普遍只有四十多块钱的八十年代初,贺家不仅能吃饱饭,每月还舍得吃一次肉。
贺明珠作为家里唯一的女儿,从小不用捡哥哥们的旧衣服穿,贺母每年都扯布给她做新衣服。
但因为贺母的病,矿上医院治不了肝癌,贺家老大找单位开了介绍信,带贺母去北京看病。
只是最后病没看好,不仅花光了家里的积蓄和抚恤金,还欠下大几千块的外债。
贺明珠当时还是初中生,短短几个月先后丧父丧母,好好的一个家几乎分崩离析,说一句天塌了也不为过。
幸运的是,她上头还有两个哥哥,承担了抚养弟妹的责任,勉强支撑起这个家。
大哥接了父亲的班,依旧下井做采煤工人;二哥却不肯接母亲的班,执意要留给妹妹,留下一封信后,独自去了南方,杳无音信,只是隔一段时间就给家里汇来五十或一百块钱。
贺明珠当年还小,对具体欠债情况并不清楚,俩哥哥也不让她管。
她只记得每月矿上发工资那天,大哥总会拿着刚到手还没焐热的钱,挨家挨户去还债。
借钱的人都是贺父贺母的同事领导和亲戚邻居,他们可怜贺家大人都没了,一家就剩下几个孩子,大多数人不仅没催过债,还让贺大哥不急还钱,家里先度过眼前的难关再说。
但也有人当初抹不开面子,随大流借了钱,过后又反悔了,隔三差五上家里哭穷,闹得贺大哥没办法,最后电视、缝纫机、收音机还有自行车都拿去抵债了。
家里值钱的大件都被搬走,只剩下一辆旧的二八大杠。
因为贺明珠的学校离家远,走路要两小时,骑车更方便,贺大哥顶着压力没松口,留下了这辆车。
贺明珠的思绪转回,听到中年男人说:“虽然我和你爸是同事,但你哥当初可是亲口答应还钱,你家可不能赖账啊!”
见小姑娘不知在想什么,低着头不吭气,他瞪起眼睛。
“你别不说话啊,我告诉你,你家要是还不赶紧还钱的话,我就只能上单位找你哥领导说说了啊!”
这年头工作不好找,国企工作是ssr等级的铁饭碗,体面又稳定,无数人在外面摩拳擦掌,挤破头想分一杯羹。
因此正式工最怕被人找上单位闹事儿,万一闹大被开除,没了工作,一家老小都要喝西北风。
如果是十六岁的贺明珠,父母双亡,面对中年男人的恐吓,这会儿说不定真会被吓得六神无主,什么要求都肯答应,只求他别影响大哥工作。
但可惜,他碰到的是重生的贺明珠,上辈子已经被生活捶打成一颗响当当的铜豌豆。
贺明珠咳了咳,哑着嗓子,抬起头,细声细气地说:
“叔,你别着急,欠您的钱,我家一定会还的。”
中年男人对此嗤之以鼻。
“怎么还?你家现在有钱还吗?!”
贺明珠盯着对方的眼睛,一字一句:“您放心,我就算卖房,卖地,卖血,也一定还你钱。”
中年男人被噎了一下,没想到贺家的小女儿看着年纪不大,说话这么硬,不仅没被他吓住,还拿话来堵他。
都是一个单位的,要是传出去他逼着去年才因公牺牲同事的遗孤卖血还钱,单位的人要怎么看他?领导要怎么想他?
中年男人急了:“你别瞎说啊,我可没这么说!”
贺明珠不给他狡辩的机会:“叔,我知道您当初借钱是好心,按理说我们是该还钱,但家里也确实困难,我哥这个月工资都拿去还钱了,上个月才把家里的缝纫机也抵债了。”
——听到这儿,中年男人的表情有些不自然,之前正是他逼上门扛走了贺家的缝纫机。可那也不能怪他,别人都拿了,他不拿不就吃亏了吗?
贺明珠说:“现在家里就剩下点老家具和旧衣服,对了,还有辆老洋车,要不您骑走算了。”
那破车谁要啊,骑起来叮叮当当的,除了车铃不响哪儿都响,还不够他硌屁股的呢!还说什么骑走抵债,当他傻的啊!
中年男人嫌弃地瞥了一眼靠在小院墙角的老车,说:“你别和我说这个那个的,我不要你家这些乱七八糟的,又不值钱,有什么用!”
贺明珠听他这话,想了想,从旧棉衣兜里摸出张皱巴巴的钞票,这还是大哥留给她买药的。
她把钱递给对方,说:“叔,既然您开口了,虽然我们家的钱都拿去还债了,现在确实没钱,但也不能让您白来一趟。您拿上钱,回家给家里添个菜,也算我们一点心意。您放心,我们一定还钱。”
男人下意识接过钱,眼睛一扫,两块钱。
才两块钱?!
他专门趁贺家老大当班不在家的空挡特意跑这一趟,为的可不是这点钱!
他想还回去,又不舍得,手里把钱攥的紧紧的。
贺明珠把他的动作看得清楚,对这个人是什么德行有了更清楚的判断。
“明珠,叔叔也不是这个意思……”
拿着钱,男人和气多了,但还是堵着门不肯走。
“你看,你家现在全靠你哥的工资,你妈治病的时候欠了那么多钱,靠他那点儿死工资什么时候能还清?就算我不催你,那其他人也是要来催的啊。”
听话要听音,贺明珠就问他:“叔,那你的意思是?”
中年男人终于说出来意:“明珠,你妈那工作不是还留着吗?”
图穷匕见。
贺明珠瞬间了然,原来是在这儿等着她呢。
之前搞运动,耽误了经济发展,加上前些年允许知青返城,现在大批人没工作,街上经常能见到脖子上挂着硬纸板找活儿干的人。
就算报纸上天天呼吁“一个人的工作两个人干,三个人的饭五个人吃”,恨不能一个公章十个人盖,一条街百个人扫,但能解决工作的人依旧凤毛麟角。
有人就到路边摆摊,擦皮鞋修自行车,蹬三轮拉货又拉客,能挣上钱,但到底没有正经工作体面,见到熟人都不好意思抬头,连媒人都不愿意给介绍对象。
虽然政策允许子女顶班,但各家孩子也多啊,少则两三个多则**个,独生子属于稀罕物种。
这就导致父母最多腾出两个顶班名额,其他孩子不仅没工作,还要因为爹妈偏心闹得鸡飞狗跳。
现在这年代,谁家里要是没有待业青年的,那简直可以被评为街道幸福家庭了。
当时贺家父母去世时,人们都觉得两份工作应该就是老大和老二接班了。
谁也没想到,贺二心疼妹妹,居然宁愿自己去南方打工,也要把工作留给妹妹。
有人就动心思了。
“你把你妈那工作让给我儿子,咱们两家的债就算清了。”
中年男人状似大方地说:“加上你哥之前还的,我也不计较钱多钱少,就当这债还完了。”
这话说的,好像贺家拿工作抵债,还是占了他的便宜。
贺明珠记得,前世她有个初中同学家里给买了份煤矿配套机械厂的工作,花了两千块,这还是卖工作那家和同学家是表亲,给的亲情价。
同学进厂后被定级为最低的学徒工,每个月才能拿十七块五毛钱的工资。
当时她听说后非常震撼,同学得九年不吃不喝才能挣到买工作的钱啊!
——当然实际上用不了这么久,随着工作年限增长,会有工龄工资;工人的技术级别还会上调,工资也会涨起来。
但有一说一,这个年代买工作还是贵出天际。
即便买工作已经要掏空家底了,但市面上卖工作的还是极少数,可遇不可求,不是特别缺钱的人家根本不会考虑卖工作。
毕竟有工作就意味着有稳定的收入和体面的社会地位。
中年男人仗着贺明珠年纪小,欺负她不懂行情,连吓带骗想让她把工作让出来。
可没想到贺家的姑娘不仅没答应,反而问道:“叔,我家还欠你多少钱?”
中年男人眼睛一转,刚想随口报个大数,没想到听到面前的小姑娘自言自语般说:“我记得大哥有个本子专门记了家里欠钱的事儿,我想想他放哪了……好像在柜子里,叔,你等等,我去找找……”
见贺明珠要转身去取本子,这一对账不就露馅了吗?
中年男人没说出口的话就被噎了回去,不情不愿地说:“欠我二百。”
贺明珠看他一眼,这人心可真够黑的啊,二百块就想买工作。
被小姑娘这么一看,男人有些心虚,但转念一想,毛孩子懂什么,不趁这会儿家里没大人把这事儿定下来,等贺家老大回来了,还有他什么事儿?
“你赶紧的,我没空和你耗,行不行一句话的事儿,不行的话我就去矿上找你哥领导说说去,哪有欠钱不还的?你爹妈的脸都被你们丢尽了!”
男人故技重施,又拿贺大哥的工作来威胁。
这招果然有效,他看到贺家姑娘惊慌地瞪着眼睛,哀求般说道:“叔,您别生气,我答应还不成吗?您千万别去矿上找我大哥的领导……”
中年男人有些得意,他就说嘛,对付这种没经过事儿的小姑娘还不是一拿一个准,手到擒来。
他媳妇还说要一起来,这哪用得着她,看看,他一个人就搞定了。
他得意洋洋,看着吓傻的小姑娘不住哀求自己,心想没了爹妈的孩子就是可怜。
嘴上还在说:“哼!我告诉你,要不是看在你爸的份上,不可能让你们拿不值钱的工作来抵债!哎,没办法,只能我吃点亏了!”
他满意地看着小姑娘被吓得眼圈发红,觉得火候差不多了,等下让她跟自己去劳资科,那边他都已经打点好了,去了就能办手续。
只要这工作一归了自家儿子,就算贺家老大知道了又能怎么样,大不了给他补点钱呗,反正现在什么都要票,钱白放着就是废纸。
他越想越美,却没成想小姑娘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忽然斩钉截铁地说:
“叔,我不能让你吃亏,您都帮了我们家这么多,要是再占您便宜,我爸妈泉下有知肯定要生气。”
中年男人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小姑娘一把薅住胳膊,拽着他就往小院外走。
“咱们现在就去矿上找领导,您该说什么就说,毕竟是我家对不起你,拿不值钱的工作来抵债。”
“我想好了,我去求老矿长,求他预支我哥工资,这样就有钱还您,您不用吃亏了!”
中年男人懵了。
不是,这和说好的不一样啊!
开文大吉!
写个煤矿背景的年代文,还请大家多多支持(鞠躬~)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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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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