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的伦敦清晨，浓雾像一块厚重的灰色绒布笼罩着整条格洛斯特街。六点半，西奥多刚点亮厨房的煤气灯，正准备预热烤箱，后门就传来熟悉的轻叩声——三下短促，一下绵长，这是送报童汤姆特有的敲门节奏。
他打开门，看见汤姆站在台阶上，冻得通红的双手紧抱着一捆《泰晤士报》，邮差包沉甸甸地挂在他瘦小的肩膀上，包带深深陷进旧外套的布料里。男孩的睫毛上挂着细小的水珠，不知是雾气凝结，还是汗水。
“早安，米勒先生。”汤姆的声音带着寒意，呼出的白气在空气中短暂停留，”今天有您父亲的信，从曼彻斯特寄来的，还有三份《经济学人》。”
西奥多侧身让男孩进来：“来得正好，第一批司康刚出炉。今天试着加了点橙皮屑。”
汤姆在门垫上仔细蹭了蹭鞋底，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操作台上金黄色的司康。厨房里温暖的气息让他的脸颊渐渐恢复了血色。
“趁热吃。”西奥多递给他一块司康，顺手又倒了一杯冒着热气的牛奶。
男孩接过司康，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显然是饿坏了。西奥多注意到他右手食指缠着一块脏布条，边缘已经磨损，渗着淡淡的血迹。
“手怎么了？”西奥多放下手中的量勺。
汤姆慌忙把手藏到身后，含糊其辞：“没什么，捆报纸时被绳子划了一下。”
西奥多没有多问，径直走向橱柜取出医药箱。他轻轻拉过男孩的手，解开那个粗糙的布条。伤口不深，但很长，边缘有些发红。
“下次记得要及时处理伤口。”西奥多一边说，一边用温水小心清洗伤口，涂上药膏，再用干净的纱布重新包扎，“在厨房工作，总要学会处理这些。”
“您懂得真多。”男孩小声说，眼睛好奇地打量着医药箱里的各种瓶罐。
前厅传来开门声，艾琳夫人走了进来。看到汤姆，她温和地笑了笑，从围裙口袋里掏出几块用油纸包好的姜饼：“早安，汤姆。今天有我们的信吗？正好，这些给你带着路上吃。”
“有的，夫人。”汤姆急忙从邮差包里取出一封信，小心地放在桌上，“是米勒先生的。”
艾琳接过信，注意到男孩包扎好的手指：“要不要喝杯热可可？今天特别冷，我看外面的雾气一时半会儿散不了。”
汤姆摇摇头，把最后一口司康塞进嘴里：“谢谢您，夫人，但我还得去送完剩下的报纸。布朗先生说今天有新订户，我得早点去熟悉路线。”
男孩匆匆系好邮差包的搭扣，重新背起那个看起来比他体型还要大的包。西奥多在他离开前，又往他手里塞了两块司康：“一块给你，一块给你妹妹。”
汤姆的眼睛亮了起来，用力点点头，推开后门消失在浓雾中。门外传来他渐行渐远的脚步声，还有隐约的哼唱声——他最近常哼一首西奥多教他的法国小调。
艾琳望着男孩离去的方向，轻轻整理着围裙：“听说他父亲在码头受伤后，全家就靠他送报的收入过活。那孩子每天凌晨四点就要去报摊取报纸，这么冷的天，连副像样的手套都没有。”
西奥多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在记账本上做了个记号。
第二天清晨，汤姆送报时在柜台前多停留了一会儿，目光紧盯着西奥多手中正在裱花的蛋糕。那是一块即将送给巴斯顿太太的生日蛋糕，西奥多正在用奶油裱出精致的玫瑰。
“想试试吗？”西奥多头也不抬地问，手上的动作依然平稳。
汤姆惊讶地抬起头，差点打翻柜台上的墨水台：“我？可以吗？”
西奥多递给他一个装好奶油的裱花袋：“右手稳住，左手轻轻挤压。记住，手腕要放松，让奶油自然流出。”
汤姆紧张地接过裱花袋，模仿着西奥多的动作。最初几朵玫瑰歪歪扭扭，有的像卷心菜，有的像蘑菇，但到第五朵时，已经能看出大致的形状。
“您看！”他兴奋地指着自己裱的花，差点把裱花袋甩到墙上，“这朵像真的！它的花瓣是展开的！”
西奥多仔细端详着那朵略显笨拙但充满生机的奶油玫瑰：“确实不错。明天你可以早点来，我教你做糖霜裱花。”
从那天起，汤姆每天送完报纸后都会在甜品店多待半个小时。西奥多教他认识各种原料：为什么德文郡的黄油更适合做司康，什么样的面粉能烤出最松软的蛋糕。他们一起研究温度对面团的影响，试验不同比例的糖和蜂蜜。
男孩学得飞快，那双原本只会捆报纸的手，渐渐能在糕点裱花时保持稳定，能准确称量原料的分量，甚至能独自烤出一盘像样的司康。
“你很擅长这个。”西奥多看着汤姆独立完成的第一批饼干，这些饼干形状规整，色泽均匀，“比阿尔菲学得快多了，他第一次烤饼干时差点把厨房点着。”
汤姆的脸红了，低头盯着自己的旧皮鞋：“因为我喜欢。在厨房里，一切都按照配方来，不会出错。”他忽然停住，把后半句话咽了回去，继续低头揉面团。
十一月中旬的一个雨天，汤姆浑身湿透地冲进店里，雨水从他的头发上滴落，在擦得光亮的地板上形成一小片水洼。他的神情异常沮丧，连肩膀上邮差包的重量似乎都比平时沉重许多。
“布朗先生说我不再需要送报了。”男孩的声音带着哭腔，他用袖子狠狠擦了把脸，分不清上面是雨水还是泪水，“他说我最近总是迟到......可是我只是想多学一点做点心的技巧......”
西奥多递给他一条干毛巾，等他平静下来后才开口：“告诉我，汤姆，你真正想做什么？”
男孩抬起头，湿漉漉的头发贴在额头上，但眼睛却闪着坚定的光芒：“我想像您一样，做一个甜点师。我想让妈妈和妹妹每天都能吃上这么好的点心，想让她们再也不用担心明天的面包从哪里来。”
就在这时，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一个小脑袋探了进来。那是个七八岁的小女孩，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连衣裙，外面套着过大的旧外套。
“哥哥？”她怯生生地叫道，“妈妈让我来找你......”
汤姆急忙擦干脸，走过去蹲在小女孩面前：“安妮，你怎么来了？外面还下着雨。”
名叫安妮的小女孩从口袋里掏出一块用手帕仔细包好的饼干——正是西奥多前几天给汤姆的那种蜂蜜饼干。饼干已经碎成了几块，但她包得很小心。
“这个太好吃了，”安妮小声说，眼睛却不由自主地瞟向柜台里那些精致的点心，“我舍不得吃完......想分你一半。”
汤姆接过那包碎饼干，手微微发抖。西奥多看着这一幕，心里明白了什么。他走到安妮面前，递给她一块完整的小熊饼干：“你好，安妮。我是西奥多。这块饼干送给你，谢谢你这么关心哥哥。”
安妮怯生生地接过饼干，小口咬了一下，脸上立刻绽放出灿烂的笑容。
第二天，西奥多系上他最正式的那条领带，先去拜访了哈德森太太。老妇人正在客厅插花，听完他的来意，放下了手中的银质花剪。
“既然这孩子有天分，何不正式收他做学徒？”她说，“我们这条街上的店铺向来有收学徒的传统。布朗先生那边，我让女佣去说一声就是了。”
但西奥多摇了摇头：“谢谢您，哈德森太太。不过我想亲自去和布朗先生谈谈。汤姆在他那里工作这么久，应该有个正式的交代。”
他来到布朗先生的报摊。那个脾气暴躁的报摊主人正在整理新到的报纸，看到西奥多，他皱了皱眉：“如果是为汤姆那小子说情就免了。最近他天天迟到，我这儿可不是教堂。”
西奥多平静地说：“布朗先生，我是来感谢您这些日子对汤姆的照顾。那孩子很有烘焙的天分，我打算正式收他做学徒。”
布朗先生冷哼一声：“所以他是找到更好的去处了？”
“正因如此，我才更应该亲自来向您说明。”西奥多不卑不亢地说，“汤姆很感激您给他的工作机会。作为答谢，我的甜品店今后所有的报纸和杂志都会在您这里订购。另外，我认识一个住在附近的孩子，正在找活计，如果您需要，我可以让他明天来见您。”
布朗先生的表情缓和了些。他打量着西奥多，最后点了点头：“既然米勒先生亲自来说情，这件事就这么办吧。告诉那小子，好好学手艺。”
当西奥多把这个消息告诉汤姆时，男孩正在后厨帮忙清洗模具。他放下手中的铜模，愣在原地。
“您...您真的愿意收我做学徒？”
“从下周开始，你每天下午来店里帮忙。”西奥多说，“我会按正式学徒的标准支付你工资。不过要记住，做学徒比送报辛苦得多。”
汤姆正式开始学徒工作后，进步飞快。他随身带着一个小笔记本，上面密密麻麻记满了配方和技巧。一个寒冷的下午，他独立设计了一款新饼干：用燕麦片、蜂蜜和干果制作，形状像一份卷起的报纸。
“这是'送报童的能量饼干'。”汤姆不好意思地解释。
西奥多尝了一块，仔细品味着：“这个配方很好，我们可以把它加入日常销售的菜单。”
安妮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了店里，正趴在柜台边看着他们。西奥多把她抱到工作台前的高脚凳上，给她一小团面团。小女孩认真地用模具压出一个个小熊形状，虽然动作笨拙，但格外专注。
“我要把这个送给哥哥。”她举着一个歪歪扭扭的小熊饼干，骄傲地说。
那天傍晚，汤姆结束工作准备离开时，西奥多递给他一个纸盒：“把这些带给你母亲。告诉她，你这个月的学徒工资我会在周五结算。”
汤姆抱着纸盒，在门口站了很久。最后，他轻声说：“谢谢您，米勒先生。我保证不会让您失望。”
西奥多目送男孩牵着妹妹的手走过格洛斯特街湿漉漉的石板路。在街角，汤姆停下来，回头朝店铺的方向挥了挥手。
回到店里，西奥多开始准备明天的原料。他取出一袋面粉，量出需要的分量，突然想起该教汤姆如何判断面粉的筋度了。
窗外，暮色渐浓，煤气灯依次亮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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