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十六，陛下寿诞。
天未亮透，上京城已然苏醒，皇城内外更是灯火通明，甲胄殷勤。禁军如林，旗帜猎猎，通往紫宸殿的御道被清扫得纤尘不染，两侧侍立的宫人低眉垂首，静默得如同雕像。
裴度带着男团众人，混迹在来自各州郡的献艺队伍中，由内侍引领，穿过一道道巍峨的宫门。男团一味是少年，在精心妆饰的舞姬、艺匠之中并不起眼，唯有裴度眉眼深深，凝望着宫墙红瓦，怀抱一张古朴的七弦琴。
宫道两侧高耸的宫墙投下巨大的阴影，压得人喘不过气。摇光自幼生在江湖之中，能清晰地感受到无数隐在暗处的目光，如同冰冷的蛇信，在他们身上逡巡。
终于抵达紫宸殿前的宴席之外。汉白玉铺陈的地砖之上，早已按品级设下席位。王公贵族、文武百官身着朝服，鱼贯而入，彼此寒暄，笑语晏晏，一派盛世华章。
裴度等人被安排在靠近殿门偏侧的一处席位，视野开阔，却又不甚显眼。这位置，能看清殿前献艺的舞台，也能将大殿入口处的情形尽收眼底。他不动声色地放下琴，指尖在冰凉的琴弦上轻轻抚过。
摇光和杨琴书在他身旁落座，两人紧挨着，能感受到彼此微微急促的呼吸和紧绷的肩线。摇光的手指无意识地绞着琵琶的丝弦，杨琴书则紧紧抱着藤箱，指节泛白。
裴度的目光穿透攒动的人头，投向那高高的丹陛之上。御座尚且空悬，但两侧已布满了身着金甲、气息沉凝的殿前侍卫。而在丹陛之下，最靠近御座的首席位置，赫然端坐着窦国丈。
他身着深紫色蟒袍，头戴玉冠，面容已恢复了往日的威严。他正与身旁的一位宗室亲王低声交谈，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属于权臣的矜持笑容。只是手指，正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内里。
那里，想必正藏着那个被他视为命脉的油纸包裹。
裴度的视线与窦国丈的目光在空中短暂地、毫无征兆地交汇了一瞬。没有火花，没有言语，只有一种冰冷的、心照不宣的确认与对峙。
他端起案几上宫人刚斟满的清茶，指尖感受着杯壁的温热，目光垂落，看着澄澈的茶汤中倒映着琉璃宫灯晃动的光晕。
鼓乐声渐起，司礼监尖细悠长的唱喏穿透喧嚣：
“陛下驾到——！”
山呼海啸般的“万岁”声浪排山倒海般席卷了整个紫宸殿。所有宾客如同被无形的绳索牵引，齐刷刷地跪伏在地，额头紧贴冰冷光滑的汉白玉地面。那声音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狂热，也带着深入骨髓的敬畏与恐惧。
裴度等人亦随之俯身叩拜。在额头触地的瞬间，裴度眼角的余光瞥见丹陛之上那抹明黄色的身影，在无数金甲侍卫的簇拥下，正缓缓落座。
一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威压如同实质，沉沉地笼罩下来，仿佛连空气都凝固了。
“众卿平身。”一个平和却极具穿透力的声音响起，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带着一种久居上位的从容。是皇帝的声音。
众人依言起身，重新落座。整个广场瞬间鸦雀无声，连衣袍摩擦的窸窣声都清晰可闻。无数道目光，或敬畏或谄媚或复杂难辨，都投向了丹陛之上那个掌握着生杀予夺大权的身影。
裴度微微抬眼，目光谨慎地掠过御座。皇帝身着明黄常服，面容清癯，眼神平静无波，仿佛一泓深不见底的寒潭，看不出丝毫喜怒。他随意地靠在御座中，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轻叩着扶手，目光淡淡扫视着下方黑压压的人群。那目光看似随意，却仿佛能穿透人心。
窦国丈早已换上了一副恭谨而热切的面容，率先离席，再次叩首，声音洪亮而饱含感情：“臣等恭贺陛下圣寿无疆！愿陛下河清海晏，国祚永昌！”
皇帝微微颔首，唇边浮起一抹极淡的笑意，声音依旧平和：“国丈有心了，赐座。”
“谢陛下隆恩！”窦国丈再次叩谢，这才起身落座。
鼓乐再起，司礼监高唱：“寿宴开——！献礼——！”
冗长而繁复的献礼仪式开始了。各州郡的官员、附属国的使臣，捧着奇珍异宝、祥瑞贡品，依次上前，高声唱颂着早已准备好的华丽贺词，将一件件流光溢彩的珍品献上丹陛。太监们流水般接过，陈列在御座两侧早已备好的长案上，珠光宝气瞬间堆砌成一座小山。
裴度静静地坐着，怀抱古琴，目光低垂，仿佛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然而他全身的感官都敏锐到了极致。他能清晰地感受到身旁摇光轻微的呼吸变化，杨琴书放在藤箱上微微发颤的手指。他能捕捉到远处窦国丈每一次细微的动作调整，甚至能感觉到丹陛之上那道偶尔扫过献礼队伍的、平静却带着审视的目光。
时间在喧闹的献礼声中一点点流逝。日头渐高，琉璃瓦反射着刺眼的光芒，广场上的气氛在表面的喜庆下，沉淀出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闷和压抑。窦国丈脸上的恭谨笑容似乎有些僵硬，手指在袖中无意识地摩挲着那油纸包裹的边缘。
终于，司礼监的声音再次响起：“请长安郡守献艺！”
所有人的精神都为之一振。冗长的献礼结束，各地舞乐齐聚，歌颂繁华盛世，此情此景如何不美。然后底下窦国丈浑浊的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锐光，身体微微前倾。
丝竹婉转，舞乐繁华。直至“万壑松”登台的前一刻，裴度都低垂着眉眼，不知在想些什么。直到司礼监唱喏，由万壑松登场，他抬起眼睛，正好对上了远处头戴幂篱的少女。
她一句话也没说，只略微向他比画了一个“ok”。
他此前也不懂什么是“ok”的，只是她很喜欢用，动不动就比画给他看，表示“知道了”“明白了”“好的”，渐渐男团之中无人不会，张口闭口都能说得出一句“ok”。
裴度搭在琴弦上的指尖，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紫宸殿前的喧嚣仿佛被无形的屏障隔绝在外。裴度深吸一口气，那混合着香料、酒食与金铁冰冷气息的空气沁入肺腑，带着刀锋般的锐利。他怀抱古琴，缓缓起身，月白深衣的广袖在微风中拂动，步履沉凝如山岳将倾，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奔赴战场的决绝。
摇光与杨琴书紧随其后。男团众人亦步亦趋地踏上那宽阔得令人心悸的汉白玉舞台，像是在跨越万丈深渊的边缘。无数道目光，或好奇或审视或带着上位者漫不经心的欣赏，如同实质的针芒刺落在他们身上，其中一道来自丹陛之下的阴冷视线，更是如同跗骨之疽。
裴度行至舞台中央预设的琴案后，将古琴轻轻置于案上。他并未立刻坐下，而是微微抬首，目光沉静地迎向丹陛之上那抹明黄。皇帝依旧靠坐着，眼神平静无波，仿佛下方只是一场寻常的献艺，连一丝多余的兴味也无。
裴度深深一揖，姿态恭谨却无半分谄媚。摇光与杨琴书在他身后侧方，亦随之敛衽行礼。
礼毕，裴度落座。冰冷的琴案触感透过薄薄的衣料传来。他调整呼吸，将翻涌的焦灼与对谈姝意境况的忧惧死死压入心底最深处，凝神静气，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眼前这张琴，和琴弦上即将流淌而出的音符。
成败生死，皆系于这十指之间。
他缓缓抬起双手，悬于琴弦之上，指尖微不可察地调整着落点，如同剑客在出鞘前最后一次校准剑锋。整个紫宸殿前广场，似乎都在这一刻屏住了呼吸，等待着那第一声裂帛之音。
裴度的指尖终于落下，触上冰凉的丝弦，第一声裂帛之音骤然迸发，清越如寒泉击石，瞬间撕裂了大殿之上凝固的沉寂。那声音并不宏大，却带着一种穿透骨髓的锋锐，直刺向每个人的耳膜，仿佛能剖开繁华表象，露出内里的森森白骨。琴音初起，便化作一道无形的涟漪，在汉白玉广场上荡漾开来，惊得远处枝头栖息的寒鸦扑棱棱飞起，几声嘶哑的啼鸣融入风中。
摇光只觉得那琴音撞入心口，激得指下洞箫也跟着轻颤，下意识地拨出一个低沉的泛音应和。丹陛之上，皇帝原本随意轻叩扶手的手指倏然停顿。
琴声并未停歇。裴度十指翻飞，指法由初时的凌厉转为沉郁，如泣如诉的旋律渐渐流淌开来。那曲调并非祝寿的喜庆欢愉，而是裹挟着深秋的肃杀与寒夜的孤寂，时而低沉呜咽，如同困兽在深渊中挣扎；时而高亢激越，似利刃划破长空。每一个音符都精准地叩击着听者的心弦，空气里浮动的香料甜腻被这冷冽的音韵驱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甸甸的、令人窒息的悲怆与力量。
那些原本带着漫不经心欣赏的王公贵胄们，脸上的笑容渐渐僵住，窃窃私语彻底消失，无数道目光被无形的丝线牢牢缚在琴案之后，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
礼部精心编写的唱词逐渐从主唱的口中流出，明明是吉祥如意的祝词，如今却显得深沉厚重，令人闻之似有所悟。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4章 舞乐盛宴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