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事朕本想为他隐瞒。先帝早已驾崩,朕身为皇子,又怎能如此不孝不悌,以血缘之事去追究诸位太妃和皇子呢?”皇帝的声音微微伴着些冷意,“窦卿也确实尊敬先帝,得到此物之后不敢细看,直接交给了朕,也因此,窦卿,有些事情,你看得不是很分明。”
陛下轻轻一挥手,身侧司礼监立刻上前,从油纸包内取出其中一张置于身前。陛下朗声道,“各位看好了,这有三位太医正签名的脉案,是写于成德十二年,并非成德二年。”
“对了,此三位太医正,均在成德十二年辞官回乡,有两位在回乡路上遭遇截杀,生死不明。另一位太医正,正巧被朕意外救下,如今就随亲眷生活在宫中。”
无数道目光,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死死钉在司礼监大太监身前高举的那张发黄的纸页上。
那纸页在正午刺目的阳光下微微发颤,上面墨迹陈旧,却清晰得如同烙印在每个人的瞳孔里——成德十二年!那年份的数字,铁画银钩,不容置疑!
“成德十二年?”一个干涩的声音从角落挤出,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瞬间点燃了满场死寂。
“成德十二年!那年先帝在围猎之中身受重伤,缠绵病榻了一年之久,难道就是那次……他,伤到了根本?”
“那时三位太医正,确实是在那之后告老还乡……”
“截杀太医,竟有此事?”
低语声浪轰然炸开,惊疑、骇然乃至一丝恍然大悟的悚然,在每一张煞白的脸上交织翻滚。方才还因窦国丈之言而眼神闪烁、蠢蠢欲动的窦党羽翼,此刻如遭雷击,脸上亢奋的潮红瞬间褪尽,只剩下死灰般的惊惧,目光惊惶地在御座与面如土色的窦国丈之间逡巡,仿佛想抓住最后一根浮木。
窦国丈只觉得一股刺骨的寒意猛地攫住了心脏,瞬间冻结了全身血液。
成德十二年!怎么可能!他反复核查过那油纸包,那字迹,那签名……他袖中的手剧烈颤抖起来,指甲早已在掌心掐出深痕,此刻那疼痛却显得如此遥远。一股腥甜涌上喉头,被他用尽全身力气咽下,额头上豆大的冷汗涔涔而下,瞬间浸湿了鬓角。
“国丈,”皇帝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山岳般的重量,沉沉压下,将满场喧嚣瞬间碾碎,“你方才口口声声‘铁证如山’,‘朗朗乾坤’。朕倒想问问,这‘铁证’,究竟是从何处‘如山’而来?又是谁,给了你这样的胆子,敢在朕的寿辰吉日,用这等混淆视听、包藏祸心之物,污蔑先帝,动摇国本?”
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狠狠砸在窦国丈的心口。他张了张嘴,喉头干涩如同砂纸摩擦,竟发不出一丝声音。那“混淆视听”“包藏祸心”“污蔑先帝”“动摇国本”的罪名,如同无形的枷锁,一层层套上他的脖颈,沉重得让他窒息。冷汗顺着他的额角滑落,滴在冰冷的地砖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
他强撑着抬起头,试图辩解,却撞上皇帝眼中那毫不掩饰的冰冷杀意,那目光仿佛在说:你,以及你背后的一切,朕都洞若观火。
“陛下,臣……”窦国丈的声音嘶哑破碎,如同破败的风箱,方才的慷慨激昂、孤注一掷早已荡然无存,只剩下摇摇欲坠的恐慌,“臣也是被蒙蔽!此物确是臣女自地宫所得,臣只恐事关重大,才急于呈报。都是她……对,都是她!都是臣的女儿!她一定是记恨臣弄丢了她,所以蓄意报复,跟臣故意说那脉案是成德二年之物!臣因兹事体大,不敢看过,不敢看过啊!”
皇帝唇角那抹冰冷的弧度更深了,带着一丝近乎残忍的嘲弄:“蒙蔽?好一个蒙蔽!窦卿方才的胆魄,可是吞天吐地,句句直指朕身,句句要置朕于万劫不复!怎么此刻,倒成了受人蒙蔽的可怜人了?”
陛下微微倾身,龙袍上的金线在光下折射出刺目的寒芒,“你那失而复得的好女儿,此刻何在?编排了如此惊世一曲,又献上如此大礼,朕,倒真想见见。”
窦国丈浑身剧震,再也支撑不住,扑通一声,双膝重重砸在汉白玉地面上,额头死死抵住冰凉的地砖,深紫色的官袍在剧烈的颤抖中如同风中枯叶。
完了!全完了!
整个紫宸殿前,只剩下窦国丈粗重绝望的喘息声,和无数颗心脏在沉重威压下疯狂擂动的闷响。琉璃宫灯的光芒似乎更加黯淡了,将那匍匐在地的深紫色身影拉得扭曲而渺小。
死寂重新笼罩,却比之前任何一刻都更令人窒息,仿佛暴风雨来临前那令人心胆俱裂的宁静。
良久之后,有位少女从人群之中走了出来。
她随手摘下头上的幂篱,不屑地丢掷在一边。轻纱之下是一张艳光动天下的面容。她身着本朝的贵女服饰,一双杏眼水光盈盈,目如点漆,唇如丹朱。
那身华服穿在她身上,非但不显温婉,反衬得她眉眼间一股逼人的锐气,如淬火寒刃。她无视周遭无数道惊骇的目光,步履从容地穿过如潮水般分开的人群,径直走到丹陛之下,与匍匐在地、抖如筛糠的窦国丈不过数步之遥。
她向前跪拜,清泠泠的声音在落针可闻的殿前响起,如同碎冰相击:“臣女谈姝意,叩见陛下。”
“谈姝意?”皇帝的声音依旧平稳,听不出喜怒,“抬起头来。”
谈姝意依言抬头,毫无惧色地迎上那道俯视的、带着无形重压的目光。琉璃宫灯的光晕落在她脸上,更显得那张脸明艳不可方物,却也冷冽如覆霜。
此刻,所有人都看清了,她那双杏眼深处,没有丝毫对窦国丈的孺慕之情,只有一片冰冷的疏离与洞悉一切的嘲弄。
皇帝的目光在她脸上逡巡片刻,最终微微颔首,语气听不出波澜:“原来是你,适才‘万壑松’所演奏的曲子,是你所作?”
谈姝意垂眉敛目,道:“回禀陛下,臣女不敢擅专。此曲是由裴度裴大人与我共同所作。”
他目光转向地上几乎瘫软的窦国丈,声音陡然转冷,带着金石之音:“窦卿,抬起头来,好好看看,这就是你那流落在外、为你寻回‘铁证’、编排寿礼的‘好女儿’。此等胆魄,此等才情,倒真是深得你窦家真传啊。”
窦国丈艰难地抬起惨白的脸,浑浊的眼中充满了惊愕、恐惧和难以置信。他看着眼前这张陌生又带着一丝莫名熟悉感的脸庞,看着那眼神中的冰冷,嘴唇剧烈哆嗦着,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谈姝意与陛下言谈之熟稔,以至于顷刻之间就让他明白了这是什么情况——他被算计了!从头到尾,这就是一个精心布置的局。
他本来以为一旦此事不成,还可以将事情推到女儿身上,推说自己从未看过此信。
“陛下……臣……”窦国丈喉头嗬嗬作响,试图辩解,却发现自己所有的言语在此刻都显得苍白可笑,徒增罪证。
皇帝却不再看他,目光重新落回谈姝意身上:“谈姝意,窦国丈说此物乃你于慈云庵地宫所得。你既献上此物,想必对其内容,也有所了解?”
谈姝意唇角勾起一个极淡的、近乎冰冷的弧度,声音依旧清晰平静:“回陛下,臣女只是按图索骥,在窦大人指定的地方,找到了窦大人需要的东西。至于其中是何秘闻,臣女不敢,也无须知晓。毕竟,”她眼波流转,扫过地上抖成一团的窦国丈,语气轻描淡写,却字字如刀,“窦大人说过,此物关系重大,他不敢有片刻耽误,更不敢妄自窥探,要恭呈御览,请陛下圣裁。臣女,不过是忠人之事,做了一回传递之人罢了。”
此言一出,无异于将窦国丈最后一点狡辩的希望彻底碾碎。她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所有的“发现”“呈递”“奏请”,都成了窦国丈一人主导的孤忠之举。
皇帝缓缓靠回御座,目光扫过阶下那艳光逼人的少女,最终定格在匍匐在地、已被绝望彻底吞噬的窦国丈身上,声音不高,却如同九天落雷,宣告着最终的审判:
“窦卿,你今日这出大戏,演得真是精彩绝伦,步步惊心。既然你这么想知道先帝的旧事,那朕,不妨让你……亲耳听听那唯一幸存的太医正,如何旧事重提。”
皇帝话音落下,御座两侧的帷幔立即无声掀动,两名金甲侍卫押着一名须发皆白、身形佝偻的老者缓缓步出。那老者身着褪色的旧官袍,衣襟处沾着经年的药渍,浑浊的眼中满是惊惶。
他正是成德十二年的太医正,张景仁。
张景仁被推至丹陛中央,枯瘦的身躯在满殿死寂中抖若秋叶。他不敢直视御座上的明黄身影,只深深匍匐于地,额头紧贴冰冷的汉白玉,喉间发出嗬嗬的呜咽,仿佛被无形的巨手扼住了脖颈。
皇帝寒声道:“张太医,抬起头来。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将你当年在成德十二年脉案上所见所闻,一五一十,说与窦国丈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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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孤忠之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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