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坡顶的风似乎都带着某种凝滞的温度。
简瑜奏站在那儿，手脚依旧有些发僵，大脑却在高速运转，试图从一片混乱中抓取一个能继续对话的话题。
他不能就让气氛再次冷下去。
“你……”他再次开口，声音比刚才稳了一些，“刚才看辩经，能听懂他们在争论什么吗？”
沈提灯的目光从远方收回，落在他脸上，似乎有些意外他会问这个。
他微微摇头：“藏语辩经，很深奥的佛学哲理。只能听懂零星词汇，感受氛围。”
“哦……”简瑜奏有些失望，又觉得理所当然。
他自己也一个字听不懂。
“但挺有意思的，不是吗？”
沈提灯忽然补充道，他的视线又投向刚才辩经场的方向，虽然那里已经空无一人，“那种纯粹为了求知和辩明真理的激烈……很直接，也很纯粹。”
简瑜奏有些惊讶地看着他。
这是沈提灯第一次主动表达一个带有个人感受的观点。
“嗯，”简瑜奏连忙点头表示赞同，试图让对话延续，“确实。比很多无意义的争吵有意义得多。”
他想起林木森那些因为游戏皮肤或者前女友喜好而引发的喋喋不休，对比之下，喇嘛们的“争吵”确实显得高贵而纯粹。
沈提灯似乎轻笑了一下，极淡，几乎看不见。
躲在矮墙后的林木森急得抓耳挠腮，用气声拼命暗示：“问他是哪里人啊！干什么的！约饭啊笨蛋小鱼！”
简瑜奏无视了身后那只“人形警报器”。
他犹豫了一下，选择了一个相对安全的问题：“你……一个人来西藏旅行？”
问完他就后悔了，这问题太白痴，昨天餐厅不就看见他一个人了吗？
沈提灯侧过头，琥珀色的眼睛看着他，那目光让简瑜奏觉得自己像个被扫描的二维码。
“算是吧。”
沈提灯的回答依旧简短模糊，他反问道，“你们是学生？高考完出来玩？”他的目光扫过简瑜奏和林木森。
后者再次迅速缩头，两人身上确实还带着些许未脱的稚气和那种“标准游客”的气息。
“嗯，他大学了。”简瑜奏指了指矮墙，“我……也算吧。”
他不太想深入解释自己的情况，把话题抛回去，“你呢？看起来不像学生。”
沈提灯身上有种超越年龄的沉稳和……一种难以言喻的阅历感，虽然看起来也年轻。
沈提灯没有直接回答，只是说：“不像吗？”语气里听不出情绪。
他转而问道：“接下来打算去哪？纳木错？羊湖？还是珠峰大本营？”
“可能去纳木错。”简瑜奏回答，心里一动，几乎是脱口而出，“你呢？”
问完，心脏又提了起来。
沈提灯沉默了几秒，目光再次投向远处的山峦，像是在思考，又像是随意地说：“也许吧。纳木错的星空不错。”
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
但这句话却像一颗小石子投入简瑜奏的心湖，漾开一圈微小的涟漪。
他是不是……也有可能去？
“是啊，听说很美。”简瑜奏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
又是一阵短暂的沉默。
高原的阳光毫无遮拦地洒下来，将他们的影子拉得斜长。
沈提灯似乎没有继续交谈下去的打算了，他直起身，最后看了一眼河谷风光，对简瑜奏微一颔首：“先走了。”
说完，不等简瑜奏回应，便转身沿着另一条更陡峭的小径向山下走去，步伐依旧沉稳利落，很快身影就消失在嶙峋的山石和灌木丛后。
简瑜奏愣愣地看着他消失的方向，心里空落落的，像是错过了什么重要的东西。
他甚至没来得及说一句“再见”。
“哎呀！你怎么就让他走了！”
林木森从矮墙后跳出来，捶胸顿足，“多好的机会啊！都没聊几句！连个联系方式都没要！小鱼你关键时刻掉链子啊！”
简瑜奏烦躁地抓了抓头发：“不然呢？冲上去拦住他问微信号吗？”
他做不到。
沈提灯身上那种疏离又淡然的气场，让他所有试图更进一步的想法都显得冒昧而可笑。
“那也不能就这么算了啊！”
林木森比当事人还急，“他说他可能也去纳木错！这就是机会啊！咱们快去！说不定就能碰上呢！”
简瑜奏没说话，心里却因为林木森的话而生出一丝渺茫的期待。
真的……还能再碰上吗？
下山的路上，林木森还在喋喋不休地分析沈提灯。
“他肯定练过！那反应速度，绝对不是普通人！”
“话那么少，装酷吧？不过确实挺酷的……”
“你说他是干什么的？摄影师？探险家？或者是什么低调的富二代？”
简瑜奏被吵得头疼，心里也乱糟糟的。
沈提灯像一道难解的谜题，每一个模糊的答案都引向更多的未知，而这种未知，偏偏对他有着致命的吸引力。
回到市区，已是午后。
两人随便找了家小店吃了碗藏面。
“下午干嘛？”林木森吸溜着面条问。 “回酒店休息，然后……”简瑜奏顿了顿，“预约后天去纳木错的车。”
他还是没能抵抗住那点微小的可能性。
林木森立刻眉开眼笑：“这就对了嘛！”
然而，计划赶不上变化。
当天晚上，林木森开始发烧了。
大概是白天在色拉寺跑出了一身汗，又被坡顶的风吹了太久，加上高原反应本就削弱了抵抗力，他回到酒店不久就开始蔫了，量了体温，38度5。
简瑜奏顿时如临大敌。
在高原感冒发烧不是小事，很容易引发肺水肿。
“我就说不该洗头……”
林木森裹着被子，烧得脸颊通红，有气无力地哼哼，“完了完了，小鱼，我是不是要英年早逝在这雪域高原了……”
“闭嘴。”
简瑜奏脸色凝重，翻出带来的药箱，找出感冒药和退烧药，又拿出血氧仪给他测了一下，血氧饱和度掉到了85%。“把药吃了。如果明天早上还不退烧，立刻去医院。”
他强制林木森吃了药，又让他吸上氧，忙出一身汗。
纳木错的计划显然只能搁浅了。
简瑜奏看着窗外拉萨的夜景，心里那点关于“偶遇”的期待被担忧和现实冲得七零八落。
他叹了口气，认命地开始搜索拉萨市人民医院的地址和急诊流程。
好在林木森体质不算太差，加上药物作用，后半夜体温终于降了下去，虽然人还是虚弱，但血氧也回到了88%左右。
第二天，简瑜奏勒令林木森在酒店绝对卧床休息，哪里也不准去。
他自己去餐厅打包了清淡的粥和小菜回来。
“无聊死了……”林木森躺在床上哀嚎，“我的纳木错……我的星空……” “等你好了再说。”
简瑜奏把粥递给他，“或者等你好了你自己去，我直接回家。”
“别啊小鱼！我错了！我不该嘚瑟！我好好休息！”林木森立刻认怂。
简瑜奏坐在窗边的沙发上，看着林木森老老实实喝粥，心里却不由自主地飘向了远方。
纳木错……沈提灯会不会已经去了？他会不会以为自己那天只是随口说说，其实并没有去？
这种念头让他有些莫名的烦躁。
下午，确认林木森情况稳定，只是需要休息后，简瑜奏把他一个人留在酒店，自己决定出去透透气，顺便买点水果。
他没有目的地的随意走着，不知不觉又绕到了八廓街附近。
转经的人流依旧，虔诚的身影在午后的阳光下拉得很长。
他跟着人流走了一段，心里却依旧空落落的。
在一个拐角处，他下意识地抬头，目光掠过街边一家安静的咖啡馆二楼窗口。
然后，他的脚步瞬间钉在了原地。
咖啡馆二楼的落地窗边，一个熟悉的身影靠窗而坐。
依旧是简单的衬衫，侧对着窗外，手里拿着一本书，手边放着一杯咖啡。
阳光透过玻璃，在他身上镀上一层柔和的光晕，安静得像一幅画。
是沈提灯。
他竟然还在拉萨。没有去纳木错。
一种难以言喻的、混合着惊喜和忐忑的情绪瞬间攫住了简瑜奏，他站在熙攘的街头，仰头看着那个窗边的身影，心跳再次失控。
去？还是不去？
这次不再是巧合的偶遇。
如果他走上去，就是明确的、主动的接近。
简瑜奏深吸了一口气，握紧了手，指尖微微发颤。
理智告诉他应该转身离开，但某种更强烈的冲动却推着他，走向了那家咖啡
咖啡馆的门上挂着一个古朴的铜铃，推开门时发出清脆的“叮铃”声。
店内空间不大，装修是简约的藏式风格，空气中弥漫着现磨咖啡豆的醇香和淡淡的藏香味道。
这个时间点客人不多，只有零星两三桌。
简瑜奏的心跳在铃声响起的瞬间达到了顶峰，他几乎能听到血液冲上耳膜的声音，他僵硬地走向楼梯，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棉花上，又像是肩负千斤重担。
二楼比一楼更显安静。
阳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洒满整个空间，沈提灯就坐在窗边最明亮的位置，他似乎没有被铃声打扰，依旧垂眸看着手里的书，侧脸在光线下显得轮廓分明。
简瑜奏站在楼梯口，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他环顾了一下四周，走到离沈提灯隔了一张桌子的位置坐下，这个角度刚好能看到他的侧影，又不会显得过于刻意。
服务生很快走过来，递上菜单。
简瑜奏根本看不进去，胡乱点了一杯美式咖啡。
咖啡很快送上来。
简瑜奏机械地搅拌着，目光却不受控制地飘向对面。
沈提灯看得似乎很专注，手指偶尔会翻过一页书页，他的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指甲修剪得很干净，阳光落在他微卷的发梢和睫毛上，染上了一层浅金色的光晕。
时间仿佛变得很慢。
简瑜奏的大脑飞速运转，试图找到一个合适的、不显突兀的开口方式。
直接过去说“好巧”？太老套。
问他看的什么书？万一他不理呢？
他从未如此痛恨自己贫瘠的社交经验和此刻过度活跃的胡思乱想。
就在他内心激烈斗争，几乎要打退堂鼓的时候，沈提灯却忽然合上了书，端起桌上的咖啡喝了一口。
他的目光随意地扫过窗外，然后，像是感觉到了什么，缓缓地、准确地转向了简瑜奏的方向。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猝不及防地相遇。
简瑜奏的心脏猛地一跳，手里的咖啡勺差点掉进杯子里。
他像是课堂上开小差被老师抓包的学生，瞬间僵住，连移开视线都忘了。
沈提灯的眼神里似乎闪过一丝极细微的讶异，但很快又恢复了之前的平静。
他看着简瑜奏，没有立刻移开目光，也没有说话，只是那样平静地看着，像是在确认，又像是在等待。
简瑜奏感觉自己脸颊的温度又开始飙升。
他张了张嘴，喉咙发干，最终，几乎是凭着一种破罐破摔的勇气，极其僵硬地、幅度很小地……点了点头。算是打招呼。
沈提灯看着他这副紧张到快要同手同脚的样子，琥珀色的眼底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笑意。
他也微不可察地点了一下头，算是回应。
然后，他重新将目光投向了窗外，仿佛刚才的对视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插曲。
虽然没有对话，但这个小小的互动却像是一针强心剂，让简瑜奏勇气倍增，他深吸一口气，端起自己那杯几乎没动的咖啡，站起身，朝着沈提灯的桌子走去。
脚步声在安静的空间里显得格外清晰。
沈提灯再次转过头，看向他，眼神里带着询问。
“……好巧。”
简瑜奏最终还是用了这个最老套的开场白，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发紧，“又见面了。”
他站在桌边，没有立刻坐下，像是在等待一个许可。
沈提灯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两秒，然后微微颔首，示意了一下对面的座位。
简瑜奏如蒙大赦，立刻坐下，动作快得甚至有些狼狈。
“你朋友呢？”
沈提灯开口，声音依旧平淡，听不出情绪。他记得那个看起来更活泼、躲在墙后探头探脑的男生。
“他……感冒发烧了，在酒店休息。”
简瑜奏老实回答，心里暗自庆幸林木森没跟来，不然场面可能更加失控。
沈提灯点了点头，没再多问。
气氛再次陷入沉默，但比起在色拉寺坡顶的尴尬，似乎多了一丝心照不宣的……平和？
简瑜奏的视线落到沈提灯合上的那本书上。
书脊上印着《藏地牛皮书》几个字，是一本很经典的西藏旅行指南，但看起来版本很旧，边角有些磨损。
“你在看旅行指南？”简瑜奏试图寻找话题，“看起来……很旧了。”
“嗯。”沈提灯的手指无意识地在书封上摩挲了一下，“很多年前的了。有些地方已经变了，但有些东西，一直没变。”
他的语气里似乎带着一丝难以捕捉的怀念。
“你……经常来西藏？”简瑜奏顺着他的话问下去，心脏因为对方似乎愿意交谈而雀跃不已。
沈提灯沉默了一下，才说：“不算经常。但……算是熟悉。”
他的回答依旧带着那种模糊的距离感，但比起前两次，似乎松动了一点点。
“是因为工作吗？还是……”简瑜奏小心翼翼地追问。
沈提灯抬眼看他，那目光让简瑜奏觉得自己似乎问得有点多了。
他正想道歉，却听沈提灯淡淡开口：“我母亲是康巴藏族。”
简瑜奏愣住了。
康巴藏族……混血？
难怪他的五官如此深邃立体，带着一种不同于纯粹汉族或藏族的神秘美感，眼神里有种高原般的辽阔和沉静。
一切都说得通了。
“原来是这样……”简瑜奏恍然大悟，心里对沈提灯的好奇又加深了一层。
他身上那种独特的气质，原来根源在此。
“你呢？”沈提灯似乎不想多谈自己，将话题抛了回来，“标准的游客行程？布达拉宫，大昭寺，八廓街，然后纳木错或者羊湖？”
他列举着那些最经典的景点，语气里没有嘲讽，只是平淡的陈述。
“……差不多吧。”
简瑜奏有些不好意思地承认了这种“打卡式”旅游的俗套，“第一次来，总是想看看最出名的地方。”
他顿了顿，忍不住带着一丝期待问，“你有什么……推荐的吗？不那么游客，但很值得去的地方？”
问完他又有点后悔，这听起来像是在套近乎。
沈提灯看着他，那双浅琥珀色的眼睛在阳光下显得格外通透，像是在衡量什么。
过了一会儿，他才说：“拉萨周边，值得去的地方很多。但需要时间，也需要一点运气。”
这个答案依旧很“沈提灯”，模棱两可，不得要领。
简瑜奏有些失望，但又不甘心就此结束对话。
他的目光再次落到那本旧书上，忽然灵光一现：“你那本书……里面提到的地方，现在很多都变了吗？”
“有些路修好了，有些村子搬迁了。客栈多了，纯粹的风景少了。”沈提灯言简意赅。
“那……如果你有时间，你会按照这本书，再去走一遍吗？”简瑜奏追问，心里冒出一个大胆的念头。
沈提灯似乎没想到他会这么问，怔了一下，随即嘴角勾起一个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弧度：“不会。”
“为什么？”
“路是死的，人是活的。”
沈提灯的手指轻轻敲了敲桌面，目光再次投向窗外熙攘的八廓街，“风景在心里，不在书上。”
这话说得有点玄，但简瑜奏却莫名觉得很有道理。
他看着沈提灯线条冷硬的侧脸，忽然觉得这个人心里，可能藏着很多故事，很多他无法触及的过往和情绪。
“哦……”简瑜奏低低应了一声，不知道该怎么接话了。
他感觉自己像个笨拙的探险者，试图靠近一座云雾缭绕的雪山，却始终找不到正确的路径。
这时，沈提灯放在桌上的手机屏幕忽然亮了起来，似乎是有信息进来。
他看了一眼，眉头几不可察地微蹙了一下。
他拿起手机，快速回复了几个字，然后放下手机，对简瑜奏说：“有点事，先走了。”
说完，他便站起身，拿起那本旧书，动作干脆利落。
简瑜奏心里一急，也猛地站起来：“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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