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第二天清晨六点半，简瑜奏和林木森已经站在了八廓街的白塔下。
拉萨的清晨寒意未消，天空是一种朦胧的黛蓝色，启明星还清晰可见。
两人都穿了厚实的冲锋衣，背着背包，里面装着水和一些简瑜奏强制要求带上的高反药物和吃食。
林木森紧张得原地踱步，不断看着手表：“七点整啊，沈哥不会已经来了吧？或者不来了？我们是不是来晚了？”
“安静点。”简瑜奏表面镇定，心里也打着鼓。
他不停望向街道的各个方向，既期待又害怕那辆未知的“破车”出现。
六点五十分，一辆墨绿色的、看起来颇有年头的硬派越野车，伴随着并不算吵闹但极具存在感的引擎声，精准地停在了他们面前。
车轮上还沾着新鲜的泥点。
驾驶座的车窗摇下，露出沈提灯没什么表情的脸。
他戴着一副黑色的墨镜，遮住了那双过于通透的眼睛，只留下线条利落的下颌和没什么血色的薄唇。
他穿了一件更显干练的黑色抓绒衣，看起来和这辆粗犷的车格外相配。
“上车。”他言简意赅，甚至没寒暄一句早上好。
林木森立刻拉开后车门钻了进去，嘴里不忘打招呼：“沈哥早！”
简瑜奏犹豫了一下，拉开了副驾驶的车门。
车内空间比想象中宽敞，但内饰确实……很“复古”，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汽油味、尘土味和一种说不清的、类似松木的清冷气息，混合在一起，奇异地并不难闻。
沈提灯瞥了一眼坐进来的简瑜奏，没说什么，只是等他系好安全带后，便干脆利落地挂挡起步。
车子平稳地汇入清晨稀疏的车流，朝着拉萨城外驶去。
车内一时无人说话，只有引擎的轰鸣和窗外掠过的风声。
气氛有点微妙的尴尬。
林木森试图活跃气氛，扒着前排座椅问：“沈哥，你这车挺酷啊！什么型号？看起来能跑烂路！”
“老款陆巡。”沈提灯的回答依旧吝啬。
“哦哦！越野神车啊！”林木森试图捧场，“咱们去扎叶巴寺路况真的很差吗？” “还行。”沈提灯目光看着前方，手指随意地搭在方向盘上，“坐稳。”
话音刚落，车子就拐上了一条岔路，路面明显变得颠簸起来。
沈提灯的车速并不慢，但操控极其稳健，无论是突如其来的坑洼还是急弯，他都处理得游刃有余，车身几乎没有多余的晃动。
这种精准的控制力，和他本人给人的感觉如出一辙。
简瑜奏悄悄打量着他开车的侧影。
墨镜遮住了他大半张脸，只能看到他紧抿的唇线和偶尔因专注而微动的下颌咬肌。
他的手指很长，骨节分明，搭在深色的方向盘上，有一种冷静的力量感。
车子逐渐驶离市区，窗外的景色从城镇变成了广阔的河谷和荒芜的山峦。
阳光挣脱了地平线的束缚，将金色的光芒泼洒在苍茫的大地上，景色壮阔而原始。
“哇……”林木森被窗外的景色吸引，忘了继续找话题，拿出手机不停地拍。
简瑜奏也看着窗外，心情随着这辽阔的天地而变得开阔起来。
他偷偷看了一眼沈提灯，发现他似乎也放松了一些，至少紧抿的唇角不再那么僵硬。
“要听音乐吗？”沈提灯忽然开口，打破了长时间的沉默。
“啊？好啊！”林木森立刻响应。
沈提灯伸手在老旧的中控台上按了几下，一阵轻微的电流声后，车内响起了一阵低沉的、悠扬的旋律。
不是流行歌曲，也不是藏区常见的民歌，而是一种用某种民族乐器演奏的、带着一丝苍凉和空灵意味的纯音乐，像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与窗外的景色奇妙地融合在一起。
“这是什么音乐？挺好听的。”简瑜奏忍不住问。
“扎念琴。”沈提灯回答，“康巴一带的。”
音乐在车内缓缓流淌，似乎也缓和了之前那点尴尬的气氛。
林木森在后座跟着旋律哼哼唧唧，虽然完全不在调上。
又开了一段，路边开始出现零星的玛尼堆和飘舞的经幡。
山路越发崎岖陡峭，一侧是山壁，另一侧就是深邃的河谷，看得林木森有点心惊胆战，死死抓着扶手。
沈提灯却依旧开得稳如泰山，甚至在某些极窄的弯道，还会下意识地提醒一句：“弯急。”
他的声音透过音乐的间隙传来，平静无波，却莫名让人安心。
终于，在经过一个巨大的、挂满经幡的山口后，沈提灯减缓了车速，示意了一下前方：“到了。”
简瑜奏和林木森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瞬间被眼前的景象震撼得说不出话来。
只见对面陡峭的、几乎是垂直的褐色山壁上，依附着几片白色的建筑群，如同镶嵌在岩体之中，与山岩浑然一体。
金色的寺顶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一条之字形的、看起来极为陡峭的石阶从山脚蜿蜒而上，直通寺庙。
云雾在半山腰缭绕，仿佛那些寺庙是修建在天际之上。
“我的天……这怎么上去啊？”林木森看着那条天路般的石阶，感觉腿有点软。
“走上去。”沈提灯已经停好了车，熄了火，拔下钥匙，“或者，你们可以在这里等。”
他说着，率先推门下车，从后备箱里拿出一个不大的黑色背包背上，里面似乎装着一些东西。
简瑜奏和林木森怎么可能在原地等，立刻跟着下了车。
山脚下的风更大，带着沁骨的凉意和浓郁的宗教气息——桑烟的香味弥漫在空气中。
这里已经有了一些早来的信徒，大多是本地藏民，他们已经开始沿着石阶虔诚地向上攀登，有的甚至一步一叩首。
“跟上，别掉队。”沈提灯说完，便迈开了步子。
他显然不是第一次来，对这条陡峭的石阶毫不在意，步伐轻快而稳健，很快就领先了他们一小段。
简瑜奏和林木森咬紧牙关跟上。
高原上攀登如此陡峭的石阶绝非易事，没走多久，两人就开始气喘吁吁，心脏狂跳，不得不时不时停下来歇口气。
沈提灯并没有催促他们，偶尔会在上面的平台停下来等他们一下，目光扫过他们通红的脸和急促的呼吸，会淡淡说一句：“慢点，不急。”
他的“不急”似乎有一种魔力，让简瑜奏焦躁的心情慢慢平复下来。
他调整着呼吸，学着前面那些本地老人的样子，不再一味求快，而是保持着自己的节奏，一步步向上。
越是往上，风景越是惊人。
回头望去，来时蜿蜒的盘山路和广阔的河谷尽收眼底，天空仿佛触手可及。
镶嵌在岩壁上的寺庙也越发清晰，可以看到精致的壁画、飘扬的经幡和偶尔从窗后闪过的喇嘛的身影。
终于，他们爬上了最主要的殿宇平台。
这里面积不大，几乎是从岩石中硬生生开凿出来的，殿宇的白墙和金顶近在咫尺，仿佛与天空融为一体。
风声更大，经幡猎猎作响，诵经声从不同的殿内隐隐传来，给人一种置身于世界边缘的恍惚感。
沈提灯站在平台边缘，望着远方，墨镜已经推到了头顶，那双浅琥珀色的眼睛里映着苍茫的天地，看不出情绪。
林木森瘫坐在旁边的石头上，大口喘气，话都说不出来了。
简瑜奏也累得够呛，但更多的是难以言喻的震撼。
他走到沈提灯身边，和他一起望着这片堪称奇迹的风景，轻声问：“你每次来，都会觉得震撼吗？”
沈提灯沉默了几秒，才开口：“每次来的感觉，都不一样。”
他顿了顿，补充道，“但这里，一直没怎么变。”
他的语气里，似乎有一种很复杂的情绪，像是怀念，又像是某种更沉重的、简瑜奏无法理解的东西。
这时，一个年长的喇嘛从主殿里走出来，看到沈提灯，愣了一下，随即脸上露出笑容，用藏语和他打招呼，态度很是熟稔。
沈提灯也难得地露出了一个比较明显的笑容，虽然很淡，但不再是那种若有似无的弧度。
他用流利的藏语和喇嘛交谈了几句，然后从背包里拿出一个用哈达包裹好的、方方正正的东西，递给了喇嘛。
喇嘛接过，双手合十，郑重地道谢，又对着沈提灯说了好些话，还拍了拍他的肩膀，眼神里充满了慈祥和一些……感慨？
沈提灯安静地听着，偶尔点头，脸上没什么表情，但眼神却很专注。
简瑜奏和林木森站在一旁，完全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但能感觉到那似乎是一件很重要、也很私人的事情。
他们默契地没有靠近，也没有打扰。
过了一会儿，喇嘛拿着那个包裹进了殿内。
沈提灯转过身，看向简瑜奏他们：“可以进去看看，里面有些壁画和佛像，很古老。”
他的语气恢复了平时的平淡，仿佛刚才那段插曲从未发生。
三人依次进入主殿。
殿内光线昏暗，酥油灯长明，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酥油和古老木材的味道。
墙壁上绘满了色彩艳丽、内容繁复的壁画，虽然年代久远有些褪色剥落，但依旧能感受到那种强烈的宗教艺术感染力。
佛像慈悲而威严地俯视着众生。
沈提灯没有像普通导游一样讲解，他只是静静地站在一幅壁画前看了很久。
那幅壁画描绘的似乎是某种仪式的场景，人物众多，姿态各异。
简瑜奏学着他的样子，也静静地看着，虽然看不懂具体内容，却能感受到一种直击心灵的宁静和庄严。
他偷偷看向身边的沈提灯，昏暗的光线下，他的侧脸轮廓显得更加深邃，眼神专注得像要穿透壁画，看到另一个世界。
从主殿出来，他们又去了旁边几个小的修行洞和佛堂。
每一个地方，沈提灯都像是回家一样熟悉，他甚至知道某个拐角后面放着供信徒取用的圣水。
林木森的好奇心又冒了出来：“沈哥，你以前常来这儿啊？跟那个喇嘛很熟？”
沈提灯“嗯”了一声，算是承认，但没有多解释。
他们在寺庙待了快两个小时。
下山比上山轻松一些，但腿依旧会发软打颤。
回到停车的地方，三人都出了一身薄汗。
沈提灯从车里拿出几瓶矿泉水递给他们。
“谢谢。”
简瑜奏接过水，喝了一大口，冰凉的水滑过喉咙，说不出的舒畅。
他看着正在检查车况的沈提灯，犹豫了一下，还是问出了口：“刚才……你给那位喇嘛的是？”
沈提灯检查轮胎的动作顿了一下，没有立刻回答。
就在简瑜奏以为他不会回答，感到有些懊悔唐突时，他却直起身，靠在车身上，目光看向远处的山峦，淡淡地说：“一些旧物。我母亲以前在这里许过愿，托我带来还愿。”
这是他第一次主动提及关于他母亲的、稍微具体一点的信息。
简瑜奏的心轻轻一颤。
旧物？还愿？这背后似乎隐藏着一个漫长的、可能带着些许伤感的故事。
他看着沈提灯平静的侧脸，忽然觉得这座沉默的雪山，仿佛向他露出了一角冰层下的岩石。
他没有再追问细节，只是轻声说：“哦。”
沈提灯转过头，看了他一眼。
阳光照在他脸上，他的眼神很深，似乎想从简瑜奏脸上看出些什么。
最后，他只是说：“上车吧。回去路还长。”
回程的路上，气氛似乎有些不一样了。
依旧没有太多交谈，但那种微妙的隔阂感似乎减少了一些。
音乐再次响起，依旧是苍凉悠远的扎念琴声。
林木森累得在后座睡着了，打着轻微的小呼噜。
简瑜奏看着窗外不断后退的风景，又看看身边专注开车的沈提灯，心里充满了各种复杂的情绪。
震撼，好奇，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想要更了解这个人的渴望。
车子快要驶回拉萨市区时，沈提灯忽然开口，打破了沉默：“晚上你们有什么安排？”
简瑜奏愣了一下，心跳莫名加速：“没什么安排。可能就在附近随便吃点。”
沈提灯目视前方，手指在方向盘上轻轻敲了两下，像是随口一提：“我知道一家不错的尼泊尔餐厅，咖喱和烤饼做得很好。如果你们感兴趣。”
简瑜奏几乎能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他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自然：“好啊。几点？在哪里？”
“七点半吧。就在八廓街附近，到了给我打电话。”
沈提灯报了一串手机号码。
简瑜奏赶紧拿出手机记下，指尖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
他终于有了他的联系方式！
“嗯。”沈提灯应了一声，嘴角似乎又弯起了那个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弧度。
车子最终停在了他们酒店附近的路口。
“谢谢。”
简瑜奏下车，郑重地道谢，“今天……非常谢谢你带我们去扎叶巴寺，很震撼。”
沈提灯点了点头：“玩得开心就行。”
他看了一眼后座还在睡的林木森。
“把他弄回去吧。晚上见。”
“晚上见。”
看着墨绿色的越野车汇入车流消失不见，简瑜奏站在原地，手里紧紧握着存了那个号码的手机，感觉拉萨午后的阳光，前所未有的明媚和温暖。
叫醒迷迷糊糊的林木森，回到酒店，林木森听到晚上还有饭局，顿时睡意全无，又是一阵鸡飞狗跳的兴奋。
而简瑜奏的心里，却反复回想着今天在扎叶巴寺的每一个细节，尤其是沈提灯说起“母亲”和“还愿”时，那平静表面下可能隐藏的波澜。
这个男人，像一本深奥的书，他只是偶然翻开了扉页，却已经被深深吸引，迫不及待地想要阅读接下来的篇章。
而今晚，似乎又是一个新的章节的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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