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现在坐立难安。
当然，这是一种心理上的状态。实际上我尽力表现得风度翩翩举止有礼，让自己看起来坦荡且体面。
因为我对面坐的女人，是我离婚八年的前妻。
而我们，在相亲。
这实在是个很荒谬的事，荒谬到我进门看清人后就想扭头走人，顺便把那个软磨硬泡要我给个面子来相亲的坑货朋友暴揍一顿。
她的面子我给了，我的面子谁来给。我要被自己的羞耻和不安给溺死了。
但最终我还是坐在了位置上。
因为我推门而入的那一刻，她回头看了我一眼。
就那一眼，压抑八年的感情从胸口涌到鼻腔，我强撑着才把眼泪逼回去。
我是爱她的，但我们离婚了。
真糟糕。
2.
我们谈了四年，结婚四年。从学生时代的懵懵懂懂相伴着走入社会，又不顾家人的反对在国外结了婚，在国内签了意定监护，勇敢面对身边人异样的目光，我们打败了所有我们需要打败的敌人，却输给了自己。
我有时候会想，为什么呢？
现在我也在想，为什么呢？
我坐在她的对面，她礼貌道了声好，说自己也是刚到，然后用纸巾擦起了桌子。
她爱干净，甚至可以说有洁癖，衣服上出现任何脏东西都要换掉，和她旅游的时候，我们两个大箱子塞满的都是她的衣服和可能用到的清洁工具。
离婚前擦桌子这些事都是我做的，现在看她自己动手，我下意识想接过来，又觉得自己已经没有了做这件事的身份。
“坐吧，我也刚到。”
她神情不太惊讶，似乎早知道是我。
“好久不见。”我尽量保持着礼貌与疏离：“最近过得怎么样？”
“挺好的。和以前一样，平淡如水。”
我一时间不知该如何作答。
对于如何定义“生活得不错”这件事，我和她的标准其实并不太相同。
平淡如水，是我的期望；
可轰轰烈烈，才是她的渴求。
所以她用平淡如水来形容自己生活过得不错，让我一时间不知道她是在嘲讽八年前的我，还是八年不见，她已经不是曾经的样子了。
我陷入了沉默，而她也沉默着，一直到她擦了两遍桌子，都没有人开口说话。
我其实是想说点什么的，但我害怕。我怕我一开口她就打哈欠，说困了，回家吧。
3.
离婚是她提的。
我们在一起的最后一年，她的工作越来越忙，闲暇时有一点时间就跑出去滑雪，我虽然不太爱滑雪，但跟在她身后给她收拾东西，看着她滑完后累得胳膊都抬不起来，还亮晶晶地看着我，兴高采烈地规划着下一次滑雪，就觉得世界真好，有她真好。
只是她忙了，分给我的时间就少了，我偶尔想抱着她一起在院子里晒太阳，但她在太阳最好的时候想去的，却是蹦极和攀岩。
我想让她开心，所以我提了一次她兴致不高后，我便不再提了。
玩了很多地方，我依旧不爱这些东西，但我爱她。我以为日子就会这样过去，等到我们七老八十的时候，我总能有机会抱着她在院子里晒太阳，可我没等到那个时候。
我只等来她的一句：“我们离婚吧。”
我问她没什么，她说，感觉不太适合。
我想问她为什么说不适合，凭什么不适合，可话到嘴边，看见她厌恶的眼神，突然又觉得说了也没什么必要。
她想离的话，就离吧。
她开心就好。
4.
我们这场莫名其妙的相亲，最终还是我先开的口。
“你吃过了吗？”
“没有。”
“那我们点菜？”
“嗯，好的。”
我们叫来服务员点菜。这是家开了很多年的老店，我们彼此点的依旧是最爱吃的菜，安静的吃饭声中，偶尔夹杂着几句我们互相问候的“工作怎么样？”“最近还好吧？”，和我最初预想的一样，客套而疏离。
一直到吃完饭，我起身结账，她突然拦住了我：
“你为什么要来相亲？”
这真是一个好问题，八年来我就相过这么一次，还撞上了最不该撞上的人。
理由其实很简单也很复杂，我天天把自己关在家里写书，朋友软磨硬泡让我出门，说这次给我介绍个漂亮姑娘。我说不用了，他们说给个面子，我看了绝对喜欢。
他们说了好多次，我烦不胜烦，又正好赶上新书收尾一直写得不满意，所以出来完成任务。
但没想到是她。
但我不知道我现在还配不配这么长篇大论地跟她解释这些事情，所以犹豫了一下，我说：“朋友推荐的，就来了。”
她显然不开心了。
我总是对她的一些微表情很敏感，敏感到我自己都跟我自己说不要这样，但我克制不住。
她拉开椅子就要离开，转身却撞上了低头匆匆走路的服务员。
一整盘黑森林扣在了她白色的吊带缎面裙上，我心道不好，拿过纸巾就想给她擦，一抬手却发现位置有些尴尬。
我的手悬在半空，不知如何是好。
她却道：“快点。”
服务员已经害怕到不停鞠躬道歉，她说没事，可没有擦裙子，也没有离开，就这么看着我。
她似乎在等我做决定。
我说：“我送你回家？”
她扭头就走。
5.
蛋糕蹭在她胸口，她明明很不舒服，不知为何却怎么也不肯自己动手，只是是不是皱着眉头低下头看一眼。
有点不耐烦，但我莫名觉得很可爱。
我第一次见她的时候，她也是这样，下雨天去上课，雨水打湿了鞋子，但她没办法换鞋，只能一边上课，一边时不时皱眉看一眼湿哒哒的鞋子。
她和我不同，我总是习惯性隐藏自己的想法，但她直率、可爱，永远充满着对世界的好奇与热情。
所以表白的时候也是她开口的，她把我堵在垃圾桶旁边，在我以为她想揍我的时候突然道：“喂，你喜欢我不？喜欢我我们就在一起。”
我当然喜欢她。
我好喜欢她。
她坐上了副驾驶，我拿过纸巾递给她，但她没有接，就偏着头看向窗外。
我有点尴尬，再次往前递了递：“那个……你要不要擦一下？”
她还是没理我。
“你这样会很难受。”
继续不理我。
也不知脑子抽了什么风，我脱口而出道：“你不擦那我帮你？”
她终于看向了我，带着几分任性：“磨叽。”
我被气乐了。她自己身上脏了嘴巴翘得三尺高恨不得告诉全世界她不爽，可自己又不动手，我主动帮忙，她倒还嫌弃我磨叽了。
我上手给她擦，可这个位置着实尴尬，又因为车内空间狭窄，我不得不探过身子靠她近一点。
她身上的香味并不浓，按理来说该被蛋糕的味道盖得严严实实，可不知为何我总能从那些蛋糕香气里，捕捉到她的味道。
蛋糕被纸巾擦走后，依旧在光滑的皮肤上留下了一道甜腻的痕迹，有时候我用力稍微重了，还会在她的胸口留下个细小的红印。
仿佛我在上面吻过的痕迹。
我赶紧让自己的大脑停下来别再想一些不该想的东西，故作沉稳地把纸巾装进垃圾袋里，道：“剩下的你回去洗澡吧，我送你。”
“哦。”
“那……”我想问她住在哪，但突然又意识到这样直白地问，她不一定愿意告诉我。
可我不说话，她也就不说，看着窗外不知道在想什么。
“你还……住在原来的地方？”
“没有，买房子了。”
第一次试探失败。
“那还离你学校远吗？”
“更远了。”
第二次试探失败。
在我想着还有什么方法可以引导她说出自己的地址时，她突然转头道：“你为什么不直接问呢？”
我愣住了，一时讷讷无言。
我为什么不直接问呢？
什么担心她不告诉我都是自我安慰的P话，我真正怕的，是我问完了，她为了跟我划清界限，说“给我送到XX地铁口，我自己做地铁回去就行”。
我怕她告诉我，却不全告诉我，礼貌客气，却将我拒之门外。
她本该这样对我，但一想到她会这样对我，心脏密密麻麻的疼痛便怎么也克制不住。
我想让我自己好受点。
我这样糟糕的性格，活该被她抛弃。
“我担心……你不太想告诉我。”我深呼吸了一口气，尽量给自己找了个体面的理由。
可她不打算放过我：“你不问，你怎么知道我会不告诉你？”
“哈哈，你想说的话自然会说的。”
“那如果我偏要你问呢。”
她似乎话里有话，可我一时间有些抓不住，嗫喏半响，道：“那、那我……问你。”
她似乎累了，给我报了个地址，躺在椅背上，不再理会我。
和离婚那年一样。
5.
路上突然下雨了，我恍惚想起天气预报是说过，近期有台风过境。我看着她的吊带裙，犹豫片刻，在等红灯的间隙，拿过后座的外套给她。
“会冷吗？披一下吧。”
她接过衣服盖在身上，一直等到把她送到家门口，都没有再说过话。
她甩下我的外套进了想下车，我连忙让她等一下，拿过伞递给她。
她不接。
我犹豫了一下，从驾驶座出来，撑着伞走到副驾驶，她终于推开门下了车。
我把她一路送到单元楼门口，刚想说再见，却看见她已经摁开了电梯，漠然道：“进来。”
我不该进去的。
可我完全控制不住自己的腿，她发号指令，我便只想执行。
我局促地坐在沙发上，看着她在屋子里走来走去洗澡换衣服，然后把吹风机塞我手里让我给她吹头发。
我乖乖照做。
她头发细软，我吹得时候也格外小心，生怕弄疼她，也生怕烫着她。她像小猫一样舒服地闭起眼，昏昏欲睡。
八年前没有离婚的时候，她困了就直接往后一倒，我永远会接住她，抱着她一起上床睡觉。可八年后，我们只能在吹风机轰隆隆的响声中，保持着忽近忽远的距离。
我突然觉得很难过。
她要是还爱我就好了。
6.
从她家出来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七点了。
我回了家，突然想起车上那件被她甩下的外套，急匆匆又下去拿。
外套的内衬沾了蛋糕，也沾了和她身上同样的味道，我轻轻嗅了嗅，想把它抱在怀里，又觉得冒犯。
手机铃声突然响了起来，我把衣服搭在臂弯，拿出来一看，是朋友发来的。
“相亲怎么样？”
我无奈：“你疯了。你知道对面是谁吗？”
朋友笑：“我当然知道啊。”
“那你还非要我去见？”
“你不想见吗？”
我不想说违心的话，但又怕这句话不该说，所以我什么也没有说。
朋友突然叹了口气。
“你个傻子，纯傻。不是我非要介绍，是她要见你。”
我瞪大了眼睛。
我突然想起在离开她家之前，我们曾有过一段对话。
她在沙发上昏昏沉沉好像快要睡着，我轻手轻脚想要离开，她问我：“你要去哪？”
我说，回家。
她半抬起身，睡衣微微滑落下来，我不敢看。
“你知道吗，在离婚的最后那段时间，我很讨厌你。”
我僵在原地，不敢有任何动作。我很想从这个地方逃走，但我又舍不得不听她说话。
“很多事情你都不喜欢做，可你从来不告诉我，你写文写得崩溃想和人说说话，你也不告诉我。最后连你彻夜失眠要靠安眠药才能强行睡几个小时的事情，都是朋友跟我说的。”
她哭了，我该上去给她擦眼泪的，可我动不了。我怕她甩开我的手。
“为什么啊？你为什么都不告诉我？我到底是个多失败的恋人，才让你什么事都不想跟我说？”
不是的，不是这样的。
我张张嘴想辩解，我想说我不告诉你，只是担心你会担心。
在我的世界里，你只需要开心地做你自己就好。
别为我痛苦，别为我改变。
可是说不出口，怎么也说不出口。我就像个后天的哑巴，明明也有说话的能力，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我这糟糕的性格，得到她的喜欢就已经是上天最大的恩赐，我还要奢望什么呢？
我接受所有指控，但别为我哭，好吗？
7.
我浑浑噩噩地回到了家。
小猫围着我喵喵叫，他不饿，只是馋了。
我抱起他喂了一根猫条，想起曾经她也是这样窝在我的怀里。
她这样坦率热烈的人，和谁在一起都会过得很好吧。
我笑了，笑着笑着又哭了，眼泪落到小猫和她一样细软的毛发上。
小猫抬头，又歪头，疑惑地看着我。
手机又响了起来。
我其实现在谁的电话也不想接，可拿出手机，却发现是她的号码。
我没有给她备注，但她的号码我实在忘不掉。
我不知道该不该接，也不知道能不能接，但我不想挂她的电话，所以还是接了。
“你在家？”她问我。
“嗯，刚到不久。”
“你知道八年前我为什么要离婚吗？”
我的“为什么”三个字，小得如同蚊子轻吟，也不知她有没有听清。
但她自顾自地回答了：“因为你过得很痛苦，我很自责。”
“没有。”这简直是天大的误会，我赶紧道：“一点也不。”
甚至很多时候，让我睡着的根本不是安眠药，而是她恬静的睡颜。
“对，所以我说，这是八年前的原因。”她突然笑了一声：“这八年时间我有过很多挣扎，讨厌过你，也讨厌过自己，直到前段时间我突然想通了，我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内耗？你不说就我说，我说了你还是不说，那就逼你说。所以——我听说你家猫会后空翻？”
我楞楞道：“啊？不……不会。”
“那我教他。”
“诶？”
她笑了。
台风似乎要来了，呼啦啦地卷出了澎湃的气息，从窗户边卷过，又卷到了我心里。
“我要你开门啊，傻瓜。外面好冷。”
我终于意识到了什么，拔腿冲到楼下，看见她打着一把伞站在楼道口，鞋子湿哒哒。
我下楼的时候她正皱着鼻子不开心地看着脚上的鞋，见我下来了，半是抱怨半是撒娇道：“你好慢。”
我解释道：“电梯一直在楼上不下来，我走的楼梯……”
“我鞋湿哒哒的，不想走了。”
她看着我，认真问道：“所以，你该做什么？”
“啊？我……”我想破了脑袋，只想出了一个：“我给你找一双鞋？”
“不对。”
“那……是什么？”
“是牵我的手。”
“诶？可是那样你鞋不还是湿的吗？”
“烦死了，我就是想牵你的手，行了吗？”
“……对不起。”
“那就快点啊！笨蛋！要被你气死了。”
“我爱你。”
她正准备不耐烦地拉过我的手，听到我说的三个字，突然停住了。
这是我鼓起勇气，唯一能说的三个字了，再多的话梗在喉头，怎样也开不了口。
但我知道，这够了。
她也笑了，笑着笑着也哭了，我伸出手，眼泪落在了我的掌心。
“我还没逼你，你怎么说了？”
我把她的眼泪，紧紧包在了手里：“可能因为，八年已经够久了。这三个字……不想再等了。”
小猫会努力学习后空翻的，所以，不要再为我哭了。
首发时间：2024.10.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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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离婚八年后，我和前妻相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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