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再次见到杨好瑄，不太惊讶，也算不上尴尬。
学生时代的恋人多年后同学会重逢什么的老土故事，我早在脑海里构建了千百遍。那一遍遍里的情绪有悲伤、有痛苦、有喜悦、有难堪……但真当一切发生的时候，却有些意外的淡然。
可能我总算是长大了。
同学会上一派热闹祥和，连记忆里闹过矛盾的某某与某某，如今也勾肩搭背追忆着往昔。
杨好瑄坐在人堆里，身边坐着男男女女吹捧着她如今的事业与财富。到了她这个级别，原本令人心颤的美貌只成了最不足挂齿的附属品，即便她现在长得像头猪，也会有人前赴后继向她飞扑过来。
想到这个场面，我忍不住笑出了声。
声音并不太大，就连坐在我旁边何琳都没听到，但无数人的目光朝我望了过来。
因为杨好瑄向我望我了过来。
她眼睛里是一如十几年前的清澈，泛着水光的眸子乍一看有些冷漠，但只要你有耐心细细看去，就会发现里面盛着一汪能让人喟叹的温泉。
我曾经在那个温泉里泡了很久。
久到以为我是这个温泉的主人。
2.
正如我开篇所说的，我和杨好瑄的故事并没有什么新意。重逢没有，多年以前也没有。
我和她是青梅，从小双方父母都是一个厂里的工人，一起住在隔音差得要死的筒子楼里，在一声声长辈的“哎哟你慢点”里，踏着蝉鸣与风声，跑过晾晒着各种衣物的红砖走廊。
杨好瑄从小就是三好学生，成绩从来没从第一掉下来过。可最牛B的是她还不是书呆子，会弹琴懂礼貌长得还漂亮，身高腿长气质佳，整个一完美模板。
她从幼儿园时代完美到了很久很久以后的如今。
所以我喜欢杨好瑄，简直是世界上最顺理成章的事情。
我为了能和她相配做了很多努力，比如努力读书、学跳舞练气质、学书法养性子……诸如此类的，但都不太成功。
弄来弄去，还是躺着看漫画小说玩游戏的死宅生活，比较适合我。
所以高中时杨好瑄跟我表白的时候，我以为她在和我开玩笑。
3.
“说起来，我记得林朔和好瑄，你们两个以前关系很好吧。”同学会短暂的安静被一个有些尖细的声音打破，我身边的何琳笑着道：“我记得以前有男同学给好瑄递情书，胆子太小不好意思，还是让林朔帮忙转交的呢？”
话题突然就转到了我的身上，被这么多人看着，我这会儿可算是感到有些尴尬了，扯着嘴笑了一下，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毕竟当年那些个情书，全被我扔了……
嗯，竞争者嘛，采取点手段也很正常。
我理直气壮地想到。
杨好瑄身边有人因此招呼我：“对哦！都怪我们，找好瑄聊天聊得太开心了，都把林朔给挤跑了，来来来林朔，快过来。”
“不必了。”我摆了摆手：“这挺好的，你们先聊。”
最主要的是，我和杨好瑄，实在没什么好聊的。
当年分手的时候，我们已经把一切东西聊得清清楚楚，连养的猫都一人一只，分得很平均。
如今见面再聊，能说的无非也就是“过得好嘛”“还不错，你呢”“我也不错”“那挺好”。
除此之外，也没有别的了。
招呼我的那个同学本来也不太诚心，见我拒绝就笑着点了点头，作势要继续和杨好瑄聊天，可不知怎的，杨好瑄却突然站了起来。
“我也觉得这挺好的。”
她绕过圆桌走到我的身侧，对一旁的何琳笑道：“说起来是该和老朋友叙叙旧，何琳你不介意的话，往旁边挪个位置可以吗？”
进屋二十来分钟，这是我离她最近的时刻。
她身上那过分熟悉的香味一瞬间压过桌上所有的饭菜气味，铺天盖地笼罩而来。
可她是从来不擦香水的，我知道。
不过是因为即便分手多年，而我的基因还对她念念不忘罢了。
4.
我和杨好瑄那段持续多年的爱情并不浪漫，甚至可以说对我们两人都是折磨。
这并不是因为我们不适合。相反，无论是生活还是私生活，我们都十分地合拍。我会在她做项目时抱着她的外套在玻璃门外等她到深夜，她也会在我喝醉时背着我走几公里回家，杨好瑄这个人就是这样，就算谈恋爱，她也能带着我谈成模范情侣。
但她不爱我。
是的，没错。尽管是她先表白的，但她不爱我。
从来都没有。
5.
她坐下后，我们两都没说话。
成年人的社交本该礼貌客气又委婉，可对着杨好瑄那张脸，我还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要是说恨和委屈，年少时是有的，那时候我觉得我简直是天底下最委屈的女孩子。可随着这么多年时间的冲刷和遗忘，我只觉得感叹。
老娘当年还和杨好瑄这么牛的人谈过恋爱呢，老娘真是DIOR爆了。
嗯……开个玩笑。
杨好瑄拿纸杯给自己倒了杯白开水，似乎是我们这边有些沉闷的气氛让他们明白了什么，几个试图上来和杨好瑄搭话的人都放弃了念头。
我其实很久没关注过杨好瑄了，实在耐不住她如今功成名就，以至于“年轻美女企业家”这个词条上了热搜。
哦，还有过年时我爸妈和她爸妈吃饭，从她们嘴里露出的一些闲言碎语。
比如杨好瑄都这个年纪了一点结婚念头都没有甚至恋爱都不谈，又比如她每天工作起早贪黑总担心她身体扛不住诸如此类的。
但她一直这样，倒也没什么新鲜的。
杨好瑄在我旁边喝完了一整杯水，何琳正好也在倒水，给她续上了一杯新的，然后问我：“林朔你要吗？”
“她不喝冷水。”
还没等我拒绝，杨好瑄说着转了一下转盘，把茶壶转到了这边，不由分说给我倒了一杯茶。
淡黄色的液体上漂浮着一些细碎的茶叶，我看了一会儿，突然忍不住想叹气。
我之所以在知道杨好瑄明明不喜欢我还要和我在一起，却没有甩她一巴掌然后分手的主要原因，除了贪恋她的美貌外，就是贪恋这点仿佛她真的爱我一般的温柔。
6.
杨好瑄不爱我的理由非常简单，因为她喜欢另一个女生。
那个女生是我们学校除她外的另一个校花，艺考生，成绩很烂，但跳舞很好看。
不，是非常好看。
我曾经在学校文艺演出时有幸借杨好瑄的面子坐在第一排看过她跳舞，简陋的舞台上，她整个人都在发光。
以至于照亮了杨好瑄原本看什么都淡漠的眼睛。
而她和我在一起的原因则复杂许多了。因为她想确认自己是不是同性恋，但如果和太优秀或者原本不熟的女生在一起，太容易被关注，而原本就一起长大关系很好又平凡普通的我，成了最好的人选。
很离谱是不是。
然后我们就这么谈了六年，从高二，到大学毕业。
我是高三毕业的时候知道真相的，因为那个女生的渣男男友想趁她喝醉对她做点什么，我生平第一次见杨好瑄和人打了架。
杨好瑄其实不太擅长运动，但那天她用了十足的狠劲，差点将那男的打进ICU，我几乎不认识她一般，拦着她的腰哭让她冷静，然后听见她在我的头顶说：
“林朔，放手，否则我连你一起打。”
那天晚上我陪她在医院包扎，急诊室里或坐或躺着两排神色憔悴的人们，我和她在最角落的长椅上，说清了一切。
她向我承认了她爱而不得的爱情，承认了对我的利用。
而我以此为要挟，要求她真的和我在一起。
7.
最终还是我先开了口。
“谢谢啊，你还是一如既往的细心。”
我朝她露出一个尽可能灿烂的笑容，将所有的过往藏在了嘴角弯起的弧度里，尽量像一个普通老同学一样打招呼。
杨好瑄侧着脸看我，依旧沉默。
我像小说里所有故作懵懂的角色一样摸了摸自己脸，问道：“怎么了嘛？我脸上是不是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没有。”她垂下眸子，抿了口白开水。
“你确定没骗我啊？我怎么觉得你在骗我？”我假装低头翻包，然后一拍脑门：“呀，我忘记带镜子了。”
我站起身，笑着同她致歉：“我去一下卫生间哈，你们先聊。”
我尽量挺直腰背让自己显得不像落荒而逃，但进了卫生间隔间后松的一大口气，还是暴露了我的真实感情。
确实还是有点尴尬的。
其实杨好瑄如果一样客套，我也不至于这么尴尬，但她不知道脑子里在想什么，一直惜字如金，反而让我的坦荡显得做作。
也有可能是我想多了。
不过不重要。
我洗了手从卫生间走出来，结果又如同老土的小说一般，在门口看见了她。
她甚至如同烂俗小说里较苏的那一方一样，靠着墙微低着头，手机屏幕亮光打在她的脸上，照出了她精致的五官。
然后她抬头，看向了我。
我承认，我有一瞬间呼吸是停滞的。
可很快我就放松下来，朝她点点头，试着离开这条安静的走廊。
然后被她拉住了手臂。
她用的力气很大，拉得我往后踉跄了一下，一瞬间我甚至在想她是不是想打我一顿。
可她没有，她说的是：
“林朔，最近过的好吗？”
嗯……意料之中的问题。我不动声色地挣脱开了她的手，点点头道：“挺好的，你呢？”
她道：“我不太好。”
啧，她这个情商，怎么做生意的？
“那看来大老板也有大老板的苦恼。”我笑道：“辛苦啦。”
她又沉默了。
讲真的，她这样弄得我有点烦。以我对她的了解，很难不明白她似乎是想说点什么。
可她又不肯说，像是难以启齿的样子。
就像十八岁那晚的医院长廊一样。
十八岁的我苦苦逼问得到了答案，而如今三十多岁的我只想安静地吃个饭。
也许答应来同学会就是个错误，我忍不住想到。
但杨好瑄就是这种人，她明知道我想要的是什么，可她从来都不给。
所以她说：
“林朔，我们复合吧。”
8.
我们的分手，是杨好瑄提的。
高中时我想要一份独属于我的爱情，结果她给我的是利用与欺骗；大学时我自欺欺人想要她的陪伴，但她为了逃避，明明没什么要花钱的她也不穷，却宁愿四处打工；毕业时我已经什么都不想了，只想要和她在一起就好，可她却毅然决然选择了分手。
我有时候在想，也许就怪我这个人太好懂了，什么都写在脸上，什么都会和她说，对她澎湃的爱意也会在嘴边止不住成天流淌，所以她拿捏我，不过是手到擒来的事情。
也还有一种可能，是我太乖了。
就算杨好瑄把我气哭了，只要她蹲下身摸了摸我的头，我就能瞬间满血复活。
我乖巧到她和我提分手之后，我们把属于各自的猫抱走，猫猫知道自己和伙伴即将分开时在猫包里撕心裂肺的叫声，都比我凄惨百倍。
其实我挽留过。
我把自己掰开了揉碎了将最脆弱的真心捧着送给她，很认真的告诉她我不介意她不爱我，而我真的很爱很爱她，只要她还能继续和我在一起，我怎样都可以。
可杨好瑄不愿意。
她甚至不愿意骗我是不想耽误我，而是坦诚地告诉我，那个女孩从国外回来了。
对方喜欢男人，可杨好瑄甘之如饴。
和我一样。
只是我毕竟，还是得到过杨好瑄的。
虽然只是□□。
而杨好瑄虽然不爱我，但也并不讨厌我，我们一起做了很多情侣会做的事情，她会陪着我出去玩，对我也足够大方且友好。
虽然所有情侣的事情是我哀求来的，所有陪伴都是我追着她要来的，不过她的大方和友好是真的。她在尽可能地满足我的请求。
所以这段感情除了没有相爱，其实别的都很好的。
真的。
9.
这次换到我沉默了。
破镜重圆的爱情小说我看了很多，但从来不敢相信会发生在我自己的身上。
毕竟我碎的那面镜子，从来都没有圆过。
可杨好瑄看起来那么认真，让我忍不住怀疑自己是不是因为收到了同学会邀请因此想到了杨好瑄然后在梦里做了一个杨好瑄想和我复合的梦。
良久后，我问她：“为什么呢？”
“不知道。”
我想过很多种回答，唯独没有想到这一种。
如果是漫画，我此刻的头顶大概已经飘出了很多问号。杨好瑄哪怕跟我说“我年龄大了寂寞了懒得找人相互了解，算算看你比较熟悉又很爱我，就你算了吧。”我都可以接受，但“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我了解杨好瑄，所以我知道，她这个人最厉害的一点，就是对自己有着极其清晰的规划，每走一步都知道目标和利益得失。
她是天生的商人。
可她如今跟我说“不知道”。
要么是她骗我，要么是这十多年，她已经变成了我不认识的样子。
可不知道为什么，她把想说的话说出口后，我却如释重负了。“如果不知道的话，那干嘛做这种无聊的事情。”
我的语气也轻快了起来，接着开玩笑道：“要想复合至少得先客套两句吧，哪有上来就直说的，吓死我了。”
她并没有接我的笑话，而是定定地看着我：“那你愿意吗？林朔。”
10.
“那你愿意吗？林朔。”
这是她高二和我表白时说的话。
她紧张的时候表情会格外僵，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她漂亮，这么僵的表情在外人看来就是普普通通的淡漠。
只有我能分得清区别。
十多年前可以，十多年后依旧可以。
也就是因为这一点紧张，我在那六年的拉扯与折磨中，反反复复地将那一幕拿出来确认，试图证明杨好瑄有那么一点点、哪怕一点点的爱我。
不然她为什么会紧张呢，说不过去啊。
可再次见到这个场景，第一时间浮现在我脑子里的不是过往的杨好瑄，而是过往的我自己。
那个会趴在床上用橘子瓣数“她爱我、她不爱我……”的林朔，那个会怕她打工没吃早饭会饿凌晨四点起床给她做饭的林朔，那个为了陪她创业大二时想尽办法转去陌生专业的林朔……
我当年，真的好喜欢她啊。
虽然早知道这件事，但记忆突然纷至沓来的那一瞬间，我还是忍不住发出这样的感慨。
她和记忆里的样子并没有太大区别，只是随着年龄增长，棱角变得锐利了几分；眼角眉梢也多了几分常居高位者的气势，还有问我愿不愿意时，似乎……
更紧张了些。
我叹了口气。
“我不愿意，杨好瑄。”我认真道：“我不愿意。”
我并不后悔高二的那声“我愿意”。但我如今的不愿意，也是真心的。
走廊拐角处何琳有些进退维谷地看着这边，我朝她笑了笑，道：“我上完了，里面没人，你进来吧。”
我抬脚准备离开，却听见杨好瑄说：“所以这是我给你发了几十条微信，你一条都没有回的原因吗？”
我停住了脚步。
11.
其实来同学会之前，我就有做好准备的。
杨好瑄这人从来不打没有准备的仗，所以早在这之前，我就突然发现身边多了很多有关于她的信息。
比如我和爸妈聊天的时候会突然听到他们说“杨好瑄最近好像准备长期待在哪哪了”，有知情的同学突然找我聊起当年我和杨好瑄的过去，又比如前天我生日，突然收到了三十几份和我年龄数量一样多的贵得要死的礼物。
其中有一个盒子，打开是我当年送给杨好瑄的磁带，里面录的是我逼着她和我一起合唱的情歌。
我虽然不聪明，但也不傻，今天同学会原本说不来的杨好瑄突然出现，我就知道她大概想做什么了。
或者说，我猜到了她会来，而我推掉了今天的工作，就是在等她。
等她开口，
然后拒绝。
12.
“谢谢你的礼物，但那对于我来说有些贵重了，所以我原路退回了。”我笑着同她道：“至于花……我隔壁办公室的小妹妹挺喜欢的，也不算贵，我就不给你补钱了，你也不差我这点。”
杨好瑄听着我说话，眼底慢慢流出几分哀伤。
我曾经是最受不得她这个样子的。
但好像现在看，也不过如此。
何琳始终不敢过来，我干脆走了过去，推了她一把，然后回到了座位上，拿起自己的包，和同学们说了再见。
出门的时候回头，杨好瑄站在门口，静静地看着我。
她其实知道的。
她知道为什么想和我复合。
因为在那段彼此折磨的恋爱里，她也对我动过心。可她的骄傲不允许她向卑微的我低头，在她完美的人生里，因为一时怜悯而答应和我在一起，是她唯一的不完美。
她怜悯那个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还要故作凶狠威胁她不跟我在一起就去像她爱的女生告发她让她们连朋友都做不了的我；
怜悯那个永远像小狗一样跟在她身后的我；
怜悯那个不勇敢很胆小，却从来不肯放弃她的我。
也许蹉跎了这么久，她终于肯直面这份感情，但已经太久了。
我已经不爱她了。
13.
我走到停车场，在我找到我那辆白色的小轿车前，先在车窗位置，找到了一颗探头探脑的毛茸茸脑袋。
我们对上眼睛，她眯起眼威胁道：
“你没有和那个谁旧情复燃吧？”
“让你进去你自己不进去，怪我？”
我打开副驾驶的门坐进去，系好了安全带。
“林朔，你先回答我！”
“那你先告诉我，杨好瑄发给我的几十条微信，是不是你偷偷删的？”
“……我这是正常行使女朋友的权利！”
“哦。”
“所以你们到底怎么样了！快点告诉我！”
“啊……好困，我先睡一觉，你直接开车去我爸妈家吧。”
“好吧……那我在路口给你放下。”
“不用，你跟我一起进去。”
“……啊？”
“带你见家长，去不去？”
“……林朔，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霸道了。”
“你就说你去不去吧？”
“去。”
——END——
首发时间：2023.04.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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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同学会重逢都得发生点什么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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