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的雨,下起来总是没完没了的,像是要把这座百年帝都的繁华与污秽一同冲刷进地底深处,掩藏在深不见底的暗河中一样。
夜色浓稠如墨,唯独刑部后院那几盏孤零零的气死风灯,在风雨中摇曳不定,投下幢幢鬼影,将停尸房那扇厚重的木门映照得愈发阴森恐怖。
停尸房内,寒气刺骨,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草药味与刺鼻的、带着**甜腻感的血腥气。一排排冰冷的石床上,覆着惨白的裹尸布。屋顶的房梁上,蜘蛛网纵横交错,像是一张张密不透风的大网,在昏暗之中隐隐颤动着。
在停尸房内角落里,一盏油灯小小的火苗在穿堂而过的湿冷夜风里摇曳不定、忽明忽暗,将墙壁上悬挂的各式仵作用具——铁钩、小刀、骨锯的影子拉扯得奇形怪状,如同张牙舞爪的鬼魅,下一秒就要迎面而来,夺人性命。昏黄的光线宛如一条细长而扭曲的丝带,摇摇晃晃地从远处蔓延而来。
陆沉舟就站在这摇曳的光影下,正全神贯注地凝视一具新送来的尸体。
这具尸体属于一个漕工,名叫王二,据下属回报是昨夜醉酒失足跌入护城河里淹死的。粗步验尸看来,确实如此。他身着的蓝色粗布短打早已湿透,紧紧地贴在身上,勾勒出他扭曲的身形。布料上沾满了河底的淤泥和水草,显得脏兮兮的。头发凌乱不堪,一缕缕湿漉漉地黏在苍白如纸的脸上。双眼圆睁,眼神空洞而惊恐,仿佛定格了他落水那一刻的绝望。嘴唇乌紫且微微张开,似是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想要发出求救的呼喊,嘴角还残留着几串细小的白色泡沫,那是溺水时呛水留下的痕迹。他的双手紧握着,手指缝里夹着几根水草,指甲缝中满是黑泥,想必是在水中挣扎时,拼命抓扯河底的水草所致。
几个当值的仵作学徒远远站着,在寒冷的夜色中,边抖脚边搓手,脸上带着掩饰不住的惧色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
陆沉舟却恍若未觉。他身形瘦削,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靛蓝布袍,袖口挽起,露出骨节分明、略显苍白的双手。他面无表情,眉眼间带着一种常年与死人打交道的沉静,或者说,是疏离。唯有那双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亮得惊人,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寒潭,专注地审视着眼前的尸体。
他的动作利落干净,没有丝毫的犹豫。先是用温水仔细清理了尸体表面的淤泥和水草,修长的手指在冰冷的皮肤上缓慢的按压、摸索着。从头顶到脚踝,仔细检查,每一寸都没有放过。他的指尖仿佛带着某种魔力,能穿透皮肉,感知到骨骼的形状、肌肉的纹理,甚至死亡时留下的细微痕迹。
“啧啧,你看陆主事又开始了…”一个学徒压低声音,阴阳怪气的对同伴嘀咕,“瞧他那手,直接往死人身上招呼,也不嫌晦气。”
“寒门出身嘛,没那么多讲究的。”另一个学徒撇撇嘴,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陆沉舟听见,“我听说他爹、他爷爷都是仵作,世代相传,家学渊源呗。不过啊,这剖尸验骨的手段,也太…太不敬了些。”
陆沉舟的动作并没有因为学徒的对话而有丝毫的停顿,仿佛那些议论只是耳旁的风,吹过就散了。他的手指最后停留在了王二的脖颈处,他指尖的触感捕捉到皮肤下有细微的肿胀,他仔细查看在肿胀发白的皮肤下,有一道极其细微的、几乎与肤色融为一体的淡红色压痕。他微微蹙眉,先是取出一双薄薄的、完全贴合手部线条的鹿皮手套戴在了手上 ,然后取过一把薄如柳叶的小刀——那是他随身携带的仵作刀,刀身漆黑,唯有刃口有一屡寒光划过。
刀尖向下轻轻划开颈部皮肤,他的动作精准而稳定,手没有一丝颤抖。他小心翼翼地分离皮下的肌肉组织,露出了气管。有两个学徒别过头去,捂住了嘴,喉头忍不住滚动着。
陆沉舟凑近尸体,几乎将鼻尖贴到气管上。
那两个学徒最终也没抵挡住胃中的呕意,捂住嘴,推开门跑了出去,外面瞬间传来了铺天盖地呕吐声。
“这就受不了,那看见陆主事把内脏掏出来,不得胆汁都要吐出来了”
一学徒大声的说到,陆沉舟锐利的眼神迅速扫视了他一眼。一瞬间,这个学徒仿佛被冬日刺骨的寒风激了一下一样,浑身一哆嗦,瞬间收声。想起来了刑部不成文的规定:陆主事验尸,禁止大声喧哗。
陆沉舟并没有受到太大的影响。油灯的光线被他的身体挡住了,在气管切口处投下更深的阴影。他看得更极其仔细了,片刻后,他用镊子从切口的边缘处夹起一根极其细微、几乎难以察觉的纤细纤维。
“不是水草…”他低声喃喃道,声音在空旷寂寥的停尸房里显得格外清晰。他将纤维凑到灯下仔细的观察,又小心翼翼地收进一个油纸袋,妥善放置好。
接着,他的目光落在王二紧握着的双手上。王二的指甲缝里塞满了黑色的淤泥。他取过一根细长的银针,极其耐心地一点一点的剔出了指甲缝的淤泥。他的动作轻柔和缓,仿佛是在对待一件易碎的瓷器般小心细致。当淤泥被清理干净时,在指甲缝的深处,几点极其细微的、闪烁着暗淡银光的碎屑显露了出来。
陆沉舟的眼神骤然锐利了起来。他用银针小心翼翼地将碎屑挑了出来,放在了另一张干净的油纸上。碎屑极小,比米粒还要细小,混杂在淤泥中几乎无法分辨出来,但在灯光下,那独特的属于金属的光泽却无法掩盖住。
他捻起一小粒,放在指尖摩挲,又凑到鼻尖嗅了嗅。一股极其微弱的、不同于普通银两的、带着点矿石腥气的味道传入了鼻内。
“不是市面上流通的银子…”他轻声低语着,眉头锁得更紧了。这银屑的质地、光泽、气味,都与他记忆中的任何一种流通银两不同。它的质地更加纯粹,带着一种官铸的冷硬感。
“陆主事,你发现了什么?”一个胆子稍大的学徒忍不住的问道,语气里带着一丝丝好奇,但更多的是例行公事的询问。
陆沉舟没有立刻回答他。他直起身,目光扫过那几个学徒,最后落在摇曳的油灯上。昏黄的光线勾勒出他侧脸的轮廓,立体而又冷峻。
“准备验尸格目。”他开口说到,声音平淡无波,没有一丝起伏,“死者王二,男,年约三十五,报溺亡。颈部皮下有轻微肿胀淤血,气管内壁发现非自然纤维残留。指甲缝内发现不明金属碎屑。初步判断,非单纯意外溺亡,疑遭外力加害后抛尸入水。”
学徒们面面相觑,脸上写满了惊讶和不以为然。一个漕工而已,意外落水再正常不过,何必如此大费周章的验尸?还“外力加害”?谁会害一个穷漕工呢?
陆沉舟不再理会他们。他走到角落的水盆边,仔细地一遍又一遍的清洗双手。冰冷的水刺得皮肤生疼,却让他纷乱的思绪清晰了一些。那银屑,那独特的质地,他的记忆如同最精密的筛网,飞速的检索着线索。
突然,他想起来了--国库!只有国库新铸的官银,才会使用那种特定的矿石,才会有那种特殊的冷硬感和矿石腥气!他曾在一次偶然的机会下,见过刑部封存的国库样银。
一个漕工,指甲缝里怎么会有国库官银的碎屑?这绝对不是偶然!
陆沉舟擦干净了手,走到停尸房那唯一一张破旧的木桌旁,拿起了笔,开始详细记录刚才验尸的所见所闻。笔尖划过粗糙的纸张,发出沙沙的声响,在寂静的雨夜里显得格外的清晰。
写好,吹干,他将验尸格目折好,放入了怀中。然后,他走到了窗边,把窗户推开了一条缝隙。冰冷的雨丝夹杂着寒风灌了进来,打湿了他的额发。他望着外面漆黑的雨幕,眼神显得幽长深遂。
永昭阁…父亲…那场焚尽一切的大火…还有那十二面消失得无影无踪的青铜诡镜…二十年了,那场旧案的阴影,如同这帝都的阴雨一样,从未真正散去过,依旧笼罩在帝都的上空。他书房里那些残缺的卷宗、泛黄的笔记,是他无数个夜晚唯一的慰藉,也是压在他心头最沉重的枷锁。
王二指甲缝里的银屑,像一颗投入死水的小石子一样,在他心中激起了层层涟漪。这看似微不足道的线索,是否与那深埋的黑暗有关呢?还是仅仅指向一桩普通的谋财害命呢?
他不知道,但他知道,他必须查下去。就像黑暗中摸索的盲者一样,任何一点微光都不能放弃,这都可能是通往真相的路径。
雨,还在下,但不会一直下。
停尸房内的油灯,火苗猛地跳动了一下,仿佛被无形的气息扰动了。陆沉舟关上窗户,隔绝了风雨,却隔绝不了心中翻涌的疑云和那沉甸甸的宿命感。他最后看了一眼王二盖着白布的尸体,转身,吹熄了油灯,身影融入门外的无边黑暗与雨幕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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