含元殿金砖藏尸案如同一块投入深潭的巨石一样,在波谲云诡的朝堂上激起了惊涛骇浪。庆元帝震怒,下旨严查,御史台、刑部、大理寺三司会审,由御史中丞谢临渊总揽督办。一时间,京城风声鹤唳,人人自危。
刑部的殓房内,此时死寂无声,只有烛火燃烧偶尔爆出的细微噼啪声,以及金属工具与凝固熔融物接触时发出的、令人牙酸的刮擦声。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药水味、尸骸的腐臭味,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高温灼烧后残留的焦糊金属腥气味。
陆沉舟站在特制的木台前,木台上固定着那半具与暗金色金属熔铸在一起的尸骸。他换上了一身浆洗得发白、几乎看不出原色的仵作服,袖口和衣襟处都沾染着难以清洗的陈年污渍。他的脸上依旧没有什么表情,但那双深邃的眼眸,此刻却亮得惊人,如同寒夜里最专注的星辰,紧紧的锁定在眼前的“证物”上。
一名被指派来名为“协助”、实则监视的书吏,远远地站在墙角,脸色苍白,双手捂住口鼻,强忍着胃里的翻江倒海。他看着眼前的尸骸,只觉得头皮发麻。那具尸骸,与其说是人,不如说是一件被粗暴铸造失败的金属器物,扭曲、焦黑、狰狞,散发着地狱般的气息。而陆沉舟,却像一位最有耐心的工匠一样,正在试图剥离覆盖在真相之上的、这层凝固的金属外壳。
他使用的工具很杂,有特制的薄刃小刀、精巧的骨凿、细长的探针,甚至还有一把小巧的铜锤。他的动作极其缓慢、轻柔,每一次下刀,每一次敲击,都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谨慎。汗水沿着他瘦削的颧骨滑落,滴在冰冷的金属表面,瞬间滑走,不留痕迹。
“记录,”陆沉舟的声音在寂静中响起,平稳得没有一丝波澜,仿佛是在说一件很稀疏平常的事情,“剥离右肩胛骨上方金属覆盖层,厚度约半寸。金属质地坚硬,呈暗金色,非纯金,内嵌大量杂质颗粒,初步判断为熔炼不纯的银铜合金,与国库回炉次银成分吻合。”
书吏连忙提笔,手却抖得厉害,墨汁在纸上洇开一小团。
陆沉舟并没有理会,他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在凿开的缺口处。金属层下,是碳化得非常严重的皮肤和肌肉组织,它们呈现出了一种诡异的皮革状样的质感。他换上一把更细的镊子,小心地夹起一小片碳化物,放在旁边的白瓷盘中。
“碳化层致密,与金属结合紧密,边缘有熔融浸润痕迹,非死后焚烧或掩埋所形成。确定系生前或濒死时遭遇高温液态金属浇注所为。”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地扫过碳化层下方的骨骼,“右肱骨中段,横向断裂,断口参差,骨茬外翻,有明显受力挤压变形痕迹。推断为生前遭受钝器重击,力量极大,应为铁锤或重棍类凶器。”
他一边说,一边用探针轻轻拨开碳化的组织,露出断裂的骨茬。那惨白的骨茬在烛光下显得格外刺目,无声地诉说着死者生前承受的巨大痛苦。
时间在缓慢而压抑的刮擦声中流逝。陆沉舟如同一个不知疲倦的矿工一样,在凝固的金属与焦黑的尸骸间艰难挖掘着。他剥离了覆盖在胸腔部位的一块更大的金属,露出了里面被高温熔融金属挤压得变形、碳化的肋骨、胸骨和部分脊柱。
“胸腔塌陷严重,多根肋骨粉碎性骨折,断端嵌入肺腑组织…肺部碳化,残留组织内可见大量黑色烟尘颗粒…”陆沉舟的声音依旧平稳,但语速微微加快,显示他正在接近某个关键的区域。他的探针在扭曲的肋骨缝隙间小心地探寻。
突然,探针尖端传来一个不同于骨骼和碳化组织的、坚硬的触感!
陆沉舟的动作瞬间凝固。他屏住呼吸,将烛台移近,凑到几乎贴面的距离。在几根断裂的肋骨下方,紧贴着扭曲变形的脊柱的位置,一个被高温灼烧得严重变形、几乎与周围碳化组织融为一体的金属物件,卡在了那里!
那物件很小,形状依稀可辨——像是一个腰牌的样子!
陆沉舟的心脏猛地一跳。他立刻放下探针,拿起一把更细小的、前端带钩的器具,如同绣花一般,极其小心地清理着腰牌周围的碳化物和熔融金属残留物。汗水浸湿了他的鬓角,他却浑然不觉,全副心神都凝聚在那一点微小的发现上。
清理的过程漫长而艰难。腰牌被高温熔蚀得面目全非,边缘卷曲,表面覆盖着厚厚的烟炱和金属熔渣。陆沉舟取来特制的药水——一种用皂角、碱液和少量醋酸调配的清洗剂,用最细的毛笔蘸取,一点点、极其轻柔地擦拭着腰牌表面的烟炱和金属熔渣。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墙角的书吏早已看得目瞪口呆,他几乎忘记了记录。他看着陆沉舟如同对待稀世珍宝般对待那块焦黑的金属片,心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震撼和…一丝丝恐惧--这个人,对死亡、对真相的探究,已经超越了常人能理解的范围了。
终于,在陆沉舟耐心的清洗下,腰牌表面覆盖的污垢被一点点剥离。虽然依旧变形严重,但上面模糊的刻痕,终于显露出来了!
陆沉舟凑得更近了,几乎将眼睛都贴了上去。他努力辨认着那些扭曲的笔画:
“军…械…司…”
后面似乎还有更小的字迹,但因为被熔蚀得更加厉害,只能勉强看出一个“丙”字,和一个残缺的“三”或“王”的字。
军械司!丙字库?王?是姓氏?或者编号丙三?
陆沉舟的心瞬间沉了下去,又猛地提了起来!军械司!果然!死者是军械司的人!这与他之前的推测完全吻合!国库盗银、军械舞弊、金砖藏尸…这三条看似独立的线,被这枚几乎被熔毁的腰牌,死死地钉在了一起!
凶手杀害的军械司的这个人,很可能是舞弊案的关键证人,然后用国库熔炼的银液,伪装成金液将其浇筑藏尸,再通过内鬼将这块“金砖”混入宫中修缮材料…这不仅仅是为了灭口藏尸,更像是一种对皇权的极致嘲弄!或者…是为了利用宫禁森严的环境,转移或隐藏某种至关重要的东西?比如…从死者身上夺走的,关于军械舞弊的线索?
他强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小心翼翼地将那枚变形的腰牌用油纸包好,妥善放好。这是目前最直接的物证,千万不能出差错!
他继续检验。在死者残存的、未被完全熔毁的衣物纤维中,他再次发现了那种特殊的麻纤维——质地粗硬、特殊,带有一种淡淡的、类似艾草的植物气味,与漕工王二气管内发现的纤维,是如出一辙的!
难道杀害王二的凶手和杀害这名军械司官员的凶手,用的是同一种绳索、同一个人,或者同一伙人!
王二为什么会牵涉进来,还有他手指缝中残留的银屑,是在哪里沾染上的,他知道了什么,为什么会被灭口,还有码头的货栈,里面究竟有什么?
陆沉舟的目光又落在了死者那只从金属中伸出、焦黑蜷曲的手上。
国库官银熔渣!
陆沉舟几乎可以肯定了。凶手在国库熔炼银液时,将死者---当时可能是活着,也可能是刚杀死的,投入熔炉或特制的模具中,然后浇注熔融的银液,在混入其他金属伪装成了金液。所以死者指甲缝里残留的,正是浇注过程中溅入或残留的、高温熔融的官银熔渣!
这进一步印证了作案地点——是国库!或者,至少是拥有熔炼国库官银能力的作坊!
他直起身,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胸腔里仿佛堵着一块冰冷的石头。真相的碎片正在一点点拼凑起来,但拼凑出的图案,却愈发狰狞可怖了。这背后牵扯的势力,只手遮天,视人命如草芥,甚至敢将触手伸入皇宫禁地!
他走到水盆边,用冰冷的清水一遍一遍的冲洗双手和脸颊,试图洗去那深入骨髓的寒意和血腥气。抬起头,他看着铜盆中自己模糊的倒影,眼神却锐利如刀。
国库…他必须去那里看看!哪怕龙潭虎穴!他也要去。
他没有知会任何人,包括谢临渊。他知道自己的身份敏感,贸然前往国库必然会受到阻挠。他换了一身夜行衣,如同幽灵般融入了京城的暮色之中。
这一次,他的目标明确——户部管辖下的国库外围库区。他无法进入国库的核心区域,但可以在外围先观察,从一些不那么引人注目的地方寻找线索,比如废料的处理区?
夜色渐深,陆沉舟凭借着对京城地形的熟悉,避开巡逻的侍卫,悄然的靠近城西的国库外围库区。高大阴森的围墙,来来往往的守卫,无不彰显着此处是皇家重地,无关人等禁止靠近。
陆沉舟像一只壁虎一样,紧紧的贴着墙根的阴影处缓慢的移动到了库区的侧后方,那里有一处相对僻静的角落,似乎是倾倒废渣的地方。他刚刚靠近,就闻到一股更浓烈的金属熔炼后的气味。
突然,他脚步一顿,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
黑暗中,两道阴冷的目光如同毒蛇的信子一样,牢牢锁定了他!跟之前在码头货栈感受到的视线一模一样,是之前码头货栈的人!
原来他早就暴露了!显然对方是一直在等着他!
陆沉舟没有丝毫的犹豫,转身就向旁边的巷道深处掠去!身后,两道黑影如同鬼魅般紧追不舍,速度快得惊人!冰冷的杀意,如同实质般刺向他的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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