含元殿偏殿中,此刻已是一片肃杀。往日庄严肃穆的皇家禁地,此刻正被手持长戟、神情冷峻的禁军团团围住,气氛凝重得能拧出水来。身着明光铠甲的禁军士兵面容严肃、神情冷峻,手按刀柄,锐利的目光扫视着宫殿的每一个角落。空气中弥漫着尘土、新漆的味道,以及一丝若有若无、令人作呕的怪异焦糊气息。
陆沉舟赶到时,现场已聚集了不少人。工部、内务府的官员都面如土色,窃窃私语,眼神里充满了恐惧和茫然。刑部尚书崔大人也在,他已经年近五旬,平时保养得宜的脸上此刻面色苍白、布满了冷汗,正对着几个下属低声的咆哮着什么,显然是承受了巨大的压力。
所有人的目光,此刻都集中在了偏殿中央那块碎裂了的巨大金砖上。那金砖本来是用于修补殿内地面的,厚重无比,此是却从中间裂开一道狰狞的缝隙。缝隙中,赫然露出了半截被烧灼得焦黑变形、与半凝固的暗金色金属熔铸在一起的尸骸!那景象诡异而恐怖,冲击着每一个人的神经。
陆沉舟拨开人群,走到了金砖前。他的目光瞬间被那半融的尸骸所吸引,仵作的本能让他忽略了周围的嘈杂的声音与那些惊恐的目光。他蹲下身,从随身的皮囊中取出一个瓷瓶,倒出些许药粉抹在鼻下,以抵御异味。随即不顾旁人异样的眼神,仔细的查看了起来。
尸骸大部分被一种暗金色的金属包裹着,呈现出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镶嵌”状态。露出的肢体如同被投入烈火焚烧过后的木炭一样,皮肉筋骨尽数碳化,呈现出一种彻底被毁灭后的漆黑。眼窝深陷成一个空洞,牙齿在焦黑的唇间裸露着,狰狞可怖。这半边头颅的轮廓尚在,但已完全失去了生命的形态,只剩下一团被烈火舔舐殆尽的残骸。
半边金属包裹,冰冷凝固;半边焦黑碳化,死寂狰狞。两种极端的毁灭方式,被强行拼凑在同一具躯体之上,形成一种足以令人窒息的恐怖景象。显然是经历了极端的高温才能形成这种结果的。一股难以形容的、混合了金属、焦肉和某种特殊矿物的气味扑面而来。
陆沉舟的呼吸微不可察地停滞了一瞬。
“这…这…这是什么妖物啊!”一个工部官员声音发颤的问到。他全身颤抖,几乎站立不稳。
“金砖里怎么会有死人呢?还…还跟金子熔在一起了?”另一个官员失声叫道。
刑部尚书崔大人看到了陆沉舟,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似的,连忙说道:“沉舟!沉舟!你来得正好!快,快看看!这…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陆沉舟并没有回答,他戴上了手套,用一把精巧的银质镊子,极其小心地触碰了一下尸体碳化部分的边缘。碎屑簌簌落下。他又用镊子尖端轻轻敲击包裹尸体的合金部分,发出沉闷的金属声。
“金属熔融状态灌入……”他低声自语,声音在空旷的大殿里显得格外清晰,“受害者被强行固定,甚至可能……是活着的状态下,被高温熔融金属从上方或一侧浇灌而下。”合金覆盖了躯体的右侧大部分,包括整个右臂和部分胸腹。而左侧身体,则如同那半张脸一样,呈现出大面积的焦黑碳化,衣物早已灰飞烟灭,只剩下漆黑的骨骼轮廓和附着其上的、酥脆的炭化物。他又凑近仔细的观察那些碳化的皮肤和扭曲的骨骼,心中已然有了初步判断。
“死者为男性,年约四十。死因是被高温熔融金属灌体后活活烧死的。”陆沉舟的声音平静无波,在死寂的大殿中清晰响起,“死亡时间,初步推断在半月到一月之间。尸体是被浇筑在特制的金属块内的,伪装成金砖,混入修缮材料中运入了宫中的。”
此言一出,满场哗然!
“活活烧死的?”
“熔…熔在金属里?”
“混入宫中?这…这怎么可能?!”
“谁干的?这是要反了天了啊!”
崔尚书脸色更加难看,这案子已经不是简单的凶杀案了,而是惊天大案啊!凶手竟敢将尸体伪装成金砖运入皇宫,这简直是对皇权的极致的蔑视和挑衅!他感到一阵眩晕,几乎要瘫倒了。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一阵沉稳而富有节奏的脚步声,伴随着内侍尖细的通传:“御史中丞谢大人到——!”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转向了殿门外。
只见一位身着深绯色官袍、外罩玄色鹤氅的年轻官员,在几名随从的簇拥下,缓步踏入殿内。他身姿挺拔,步履从容,面容俊朗如玉,眉宇间带着豪门世家子弟特有的矜贵与从容,但是眼神却锐利如鹰隼,仿佛能洞穿人心。这正是当朝新贵,出身顶级门阀兰陵谢氏的御史中丞——谢临渊。
他甫一出现,原本嘈杂混乱的现场瞬间安静了下来。工部、内务府的官员们下意识地屏住呼吸,连崔尚书也连忙整理衣冠,迎了上去。
“谢中丞!”崔尚书拱手,语气带着明显的恭敬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御史台监察百官,风闻奏事,权力极大,更何况谢临渊深得帝心,是朝中炙手可热的风云人物,此次显然是奉旨督查此案。
谢临渊微微颔首,目光扫过全场,最后落在殿中央那碎裂的金砖和骇人的尸骸上。他的眼神微微一凝,但脸上依旧保持着波澜不惊的平静,仿佛看到的不是一具恐怖的尸体,而是一件需要审视的证物一样。
“崔尚书。”谢临渊的声音清朗悦耳,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情况怎么样了?”
崔尚书连忙将目前所知的情况,以及陆沉舟的初步判断复述了一遍。
谢临渊听完,目光转向依旧蹲在尸骸旁的陆沉舟。这是他第一次近距离打量这位在刑部以“手段特殊”而闻名的寒门主事。陆沉舟衣着简朴,甚至有些寒酸,侧脸线条冷硬,专注的神情中透露着一股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疏离感。
“陆主事。”谢临渊开口,语气甚是平淡,“你确定死者是被熔融金属灌体而死?且尸体是被人为浇筑后混入金砖的?”
陆沉舟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尘,面对这位位高权重的世家子弟,他的表情没有多大的变化,依旧是那副沉静到近乎冷漠的样子:“回中丞大人,初步检验结果显示就是如此。死者骨骼有高温熔融迹象,皮肉碳化层与金属结合紧密,非死后焚烧或掩埋所能形成。金属成分需进一步查验,但绝非宫中御用金砖的材质。”
他的回答简洁、专业,没有任何多余的修饰,也没有丝毫面对上官的谄媚或畏惧。
谢临渊的目光在陆沉舟沾着污迹的手上和那柄插在他腰间的黑色仵作刀上停留了一瞬,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世家大族讲究礼仪体统,对这等直接触碰污秽、甚至“亵渎”尸体的行为,天然带着排斥。更何况,此案涉及宫闱,如此“草率”的验看 ,是否太过不敬了?
“陆主事,”谢临渊的声音依旧平稳,但多了一丝审视的意味,“此案干系重大,涉及皇宫安危,陛下震怒。验看尸骸,需慎之又慎,合乎规制。你这般直接触碰…未免有失体统。”
这话一出,周围一些官员看向陆沉舟的眼神更加复杂,有鄙夷,有幸灾乐祸。
陆沉舟抬起头,迎上谢临渊审视的目光。他的眼神清澈而平静,没有丝毫闪躲:“回大人,仵作之道,在于明察秋毫。死者口不能言,唯其身骸可诉冤情。若拘泥于虚礼,恐失真相于微末。下官所为,只为尽快查明死因,揪出真凶,还宫禁安宁。”
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他不在乎什么体统规矩,他只在乎尸体告诉他的真相。
谢临渊深邃的眼眸中闪过一丝异色。他没想到这个寒门小吏竟敢如此直白地反驳自己,而且理由…似乎无可指摘。他沉默了片刻,再次开口,语气缓和了些许:“陆主事心系案情,本官知晓。然宫闱重地,礼法不可废。后续查验,需按章程行事,不可再如此…不拘小节。”
这是警告,也是划下界限。
陆沉舟微微颔首,不再言语。他明白谢临渊的意思,世家与寒门,规矩与实效,天然的对立在此刻显露无疑。他不在乎对方的看法,只要能让他继续查下去。
谢临渊不再看他,转向崔尚书,开始有条不紊地发布命令:“扩大封锁范围!含元殿所有出入口,包括相邻宫道,全部戒严!今日所有进出过含元殿区域的人员名单,无论官职大小,即刻呈报!”
“现场所有物证,包括每一块碎裂的金砖、每一粒灰尘,原地封存,未经本官允许,任何人不得触碰、移动!”
“速召最好的仵作,带上所有工具,开始查验现场。另外,去工部,将负责金砖烧制、采买、运输、铺设的所有匠作、监工、吏员,全部带来问话!特别是……懂得熔铸特殊合金的匠人!”
“查!最近一月内,宫内宫外,可有失踪人口?尤其是身形与此相符者!”
命令一道道传出,禁军的脚步声在殿外急促响起。宫灯的火光在谢临渊深邃的瞳孔中跳跃,映照着那半具被金属与焦炭分割的尸体,也映照着他眼中冰冷的决心。这桩发生在帝国心脏、以如此骇人听闻方式掩盖的谋杀案,其背后隐藏的黑暗,恐怕比这含元殿最深沉的阴影还要浓重。他的指令清晰明确,显示出极强的掌控力和对朝堂规则的熟稔。世家子弟的底蕴和御史中丞的威势,在此刻展露无遗。
陆沉舟安静地站在一旁,听着谢临渊的部署。他的目光再次落回那半融的尸骸上,尤其是死者那只从金属中伸出的、扭曲焦黑的手。他的指尖,似乎残留着某种极其细微的触感…在那些碳化的皮肤褶皱深处,好像有什么东西?
趁着众人注意力都在谢临渊身上,陆沉舟再次蹲下身,用银针极其小心地探入死者焦黑蜷曲的指缝中。
指尖传来一点极其微小的、坚硬的颗粒感。
他屏住呼吸,用镊子极其轻柔地将那东西夹了出来。
那是一粒比芝麻还小的、闪烁着暗淡金属光泽的碎屑。
质地、光泽…与他从漕工王二指甲缝里取出的银屑,一模一样!
国库官银!
陆沉舟的心脏猛地一跳。含元殿金砖藏尸案,漕工王二离奇“溺亡”案,国库连环盗银案…三条看似不相干的线,在这一刻,被这枚微小的银屑,死死地拧在了一起!
他不动声色地将这粒新的银屑收好,抬起头,目光穿过忙碌的人群,落在正在听取汇报的谢临渊身上。
这位代表着世家规矩与朝堂体面的御史中丞,是否也看到了这隐藏在恐怖表象下的、指向国库的巨大阴影呢?他,又会如何抉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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