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1
昭狱三年,沈未晞终于重见天日。
天光刺目,她却觉得阴冷彻骨。
每一下呼吸都带着刑室里积年不散的血腥与霉烂气味,早已浸透她的五脏六腑。
她几乎是被人拖着扔出那扇黑沉铁门的。
身下是粗粝冰冷的石阶,硌着她嶙峋的骨头。
她试图用手撑一下,那腕骨早已变形脆弱不堪,一阵钻心的剧痛传来,她闷哼一声,险些瘫软下去。
三年。
一千多个日夜,足以让一个曾经明艳骄傲、精通骑射的将门嫡女,变成如今这副连路都走不稳的废人。
她蜷在冰冷的石阶上,单薄的囚衣污秽不堪,遮不住遍布的伤痕。
手脚关节处是反复受刑留下的扭曲疤痕,每逢阴雨便痛彻骨髓,如今即便是寻常动作,也迟缓僵硬得如同耄耋老妪。
一头枯槁的长发黏在脸颊脖颈,更衬得那张脸苍白如纸,唯有一双眼睛,深陷在眼窝里,曾经顾盼生辉的明眸,此刻只剩下两潭枯寂的死水,映着皇城根下这片灰蒙蒙的天空。
脚步声由远及近,沉稳而威严,停在她面前。
玄黑色的织金蟒纹袍角映入她低垂的视线,华贵无比,纤尘不染。
与她一身污糟,形成鲜明得残忍的对比。
她甚至不用抬头,就知道是谁。
这世上,再没有人比他的气息更让她熟悉,也更让她……痛彻心扉。
“抬起头来。”
男人的声音响起,低沉,平稳,带着久居上位的漠然和一种令人齿冷的审度意味,仿佛在看一件没有生命的物品。
沈未晞的指尖抠进石缝,积攒了许久力气,才极其缓慢地,一点点抬起脖颈。
视线先是落在他腰间那枚温润无瑕的羊脂玉佩上,然后是他骨节分明、保养得宜的手,接着是绣着精致云纹的衣襟,最后……对上了一双深不见底的黑眸。
当朝首辅,权倾天下,萧琢。
年过四十,却因养尊处优和极致的心机韬略,看上去不过三十五六的模样。
面容依旧英俊,甚至因岁月沉淀而更具成熟男子的魅力与威势。
只是那双眼,太过幽冷锐利,像淬了寒冰的刀锋,能轻易剥开人的皮囊,直视内里最不堪的软弱。
他看着她,如同看着一只匍匐在泥泞里的蝼蚁。
“三年牢狱,看来并未让你学会安分。”他淡淡开口,语气里听不出丝毫情绪,“这眼神,还是那么令人不喜。”
沈未晞的喉咙干涩发痛,三年非人的折磨,几乎毁了她的嗓子,发出的声音嘶哑难听:“首辅大人……还想看到……什么样的眼神?”
是摇尾乞怜?还是痛哭流涕的忏悔?
她沈家满门七十六口,包括她那年仅六岁的幼弟,都血染刑场。
父亲被冠上叛党之名,挫骨扬灰。
唯有她,被这位首辅大人“格外开恩”,留了一口气,在这昭狱里受尽酷刑,生不如死。
萧琢微微俯身,冰冷的指尖捏住她的下巴,迫使她更清晰地迎视他。
他的手指带着一股清冷的檀香气,与她身上的血腥污秽格格不入。
“沈崇明勾结外敌,意图谋反,罪证确凿,满门抄斩,乃是国法纲纪所在。”他的话语字字清晰,冰冷如铁石,砸在她的心上,“本官念你当年少不更事,或许并未参与逆谋,特请陛下留你一命。沈未晞,你该感恩戴德。”
感恩……戴德?
沈未晞几乎要笑出声,胸腔里却只发出乌鸦叫一般的嗬嗬声,引得一阵剧烈的咳嗽,眼角渗出泪水。
她感恩他什么?
感恩他三年前,在她和他的订婚宴前夕,亲自带兵查抄沈府,将她父亲打入天牢?
感恩他在金銮殿上,罗织罪状,步步紧逼,将她父亲苦心搜集的、关于他萧琢结党营私、贪墨军饷的证据,反诬为通敌铁证?
感恩他冷眼旁观,甚至可能是亲自下令,让她在狱中尝遍了十八般酷刑,只为了逼问那根本不存在的、父亲留下的“余党名单”?
还是感恩他,在她受刑痛极、意识模糊时,曾无数次在她耳边低语,说只要她肯认罪,肯乖乖交出名单,肯彻底臣服于他,他就给她一条生路?
她咳得撕心裂肺,浑身颤抖,仿佛下一瞬就要散架。
萧琢松开了手,取出雪白的丝帕,慢条斯理地擦拭着刚才碰过她的手指,仿佛沾上了什么脏东西。
“看来这三年,你依旧没想通。”他语气淡漠,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厌弃,“既然如此,本官便再给你一个机会。”
他将擦过手的帕子随意扔在她面前,那方洁白的丝帕落在泥泞中,刺眼无比。
“从今日起,你就留在本官府中,为奴为婢。”他居高临下,宣判着她的命运,“亲眼看看,你所固执坚守的,你所怨恨的,在本官的权势面前,是何等微不足道。或许终有一日,你会学会什么叫顺从,什么叫……感恩。”
沈未晞猛地抬头,死水般的眼里终于裂开一丝纹路,是惊愕,是屈辱,更是无法理解的荒谬!
他要她……去他的府里为奴为婢?
伺候他?这个她曾经倾心爱慕、非君不嫁的男人,这个亲手将她推入地狱、毁了她一切的男人!
“萧琢……”她嘶声喊道,几乎用尽了全身力气,“你不如……杀了我!”
直接杀了她,给个痛快,远比这样持续不断的羞辱和折磨,要仁慈得多!
萧琢闻言,唇角竟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那不是笑,而是一种冰冷的、一切尽在掌握的嘲弄。
“杀了你?”他重复道,目光扫过她残废的手脚,语气轻慢,“那太便宜你了。本官就是要你活着,好好活着。看着本官如何位极人臣,如何享尽荣华。而你,沈未晞,昔日高高在上的将军府明珠,如今只是本官脚下最卑贱的泥。”
他顿了顿,声音压低,却更添残忍:“更何况,你父亲是否还有同党流窜在外,尚未可知。留着你,总归……有点用处。”
他的话像毒蛇,缠绕上她的心脏,缓缓收紧,令人窒息。
说完,他不再看她,转身走向那辆奢华无比的紫檀木马车。
“带她回去。”他丢下一句命令,是对身旁如狼似虎的家奴所言。
两个身材魁梧的仆妇立刻上前,毫不怜惜地将沈未晞从地上拽起来。
她的手脚无力,根本无法自主站立,几乎是半拖半抬地被架着前行。
每一下挪动,都牵扯着全身的陈伤旧痛,让她冷汗涔涔,脸色愈发惨白。
马车帘子落下,隔绝了萧琢冷漠的身影。
而她,像一件被丢弃的垃圾,被粗鲁地塞进了后面一辆用来装载杂物的、冰冷坚硬的青篷小车里。
车轮碾过青石板路,发出碌碌的声响。
沈未晞蜷缩在冰冷的车板上,透过晃动的车帘缝隙,看着外面熟悉又陌生的街景。
三年,京城依旧繁华喧嚣,仿佛什么都没有改变。
可她的世界,早已天翻地覆,只剩下一片废墟和漫无边际的黑暗。
去他府上为奴为婢……
父亲,母亲,弟弟……沈家惨死的七十六口亡魂……
她闭上眼睛,滚烫的泪水终于冲破枯寂的眼眶,蜿蜒而下,混着脸上的污秽,砸落在冷硬的车板上,悄无声息。
萧琢,你既要我活着受罪。
那便……如你所愿。
只是,总有一天,我会让你知道,泥泞里的残骸,也能迸出噬人的血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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