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倾泻而下。
原先偷懒打盹的摊贩瞬间清醒,急急忙忙地收起摊上物品,周遭书籍、布匹的摊主早有预见,摊位正中已然支起一架大伞,陆续往屋内搬着箱笼。
售卖雨具的反而兴奋起来,兴高采烈地把油纸伞、斗笠、蓑衣摆在最显眼的位置,向街道上以袖掩头的匆匆行人挥手大声叫卖着。
“拿一把油纸伞。”
有人放下银钱,撑开画有青竹的油纸伞迈入雨中,拎在另只手中串成一串的黄纸包们随着纷飞的青色衣摆跃动不停。
价格并不高昂的药包此时变得有些烫手,被攥在手中的捆绳末端换到中指再换回食指,葱白指尖被沉甸甸的药包勒出一道道红痕。
从医馆出来后,谈明烛便陷入了长久沉默,油纸伞连续不断的啪嗒声听得人徒生几分烦闷。
头顶的乌云彷佛在心头笼罩,雨天湿闷低沉的气压盖得胸口喘不过气。
先前打听时路人的窃窃私语、一些郎中避之不及的神色、医馆郎中看似惋惜又好心下的笑话之意……诸多画面在谈明烛脑中翻涌。
她记忆中的裴令珩从不是这样的处境和遭遇。
“系统,裴令珩是我第二次玩游戏时操控的角色吗?”谈明烛踢远硌脚的石子,好久才开口。
“不是的,宿主。”系统顿了顿,又解释:“这个世界的裴令珩并不是被宿主操控变成魔王的裴令珩,宿主可以把每次游戏都看作一个平行世界,虽然他们有着相同的名字、家世等,但并不是具体意义上的同一个人。”
她垂眼,看着手中的药包,“那为什么这个裴令珩会有魔晶?在我第一次玩游戏的时候——也就是你口中平行世界里,他还是毫无魔气的正常修士。”
“很抱歉宿主,具体原因公司内部还在排查,目前无法给出确切答案。宿主可以先完成除掉魔主的任务,我们会尽力为宿主提供支持,并且……”
“你们真的只是游戏公司吗。”谈明烛打断系统接下来的套话,神色变得有些冷漠,“我一直觉得这个游戏很奇怪,从制作方到游戏再到最近推出的新玩法。”
“……”
她等了一会,没有等到系统的回话,眼中浮现几分恼怒。
拇指烦躁地摩挲伞柄,忽而将伞转动起来,积在伞面的雨滴甩出。
被水溅到的行人转头张口便要怒骂,见青竹伞下之人形貌昳丽,不耐的话在嘴中转了一圈顿时咽进肚里。
行人眼睛发亮,惊喜叫道:“谈姑娘!我们又见面了!”
青衣女子转头向他,好一会儿才笑了起来,发间珠钗顿时失去几分颜色。
天从人愿。
她突然确定自己想做什么了。
/
骤雨初歇之时已是傍晚时分,最后一丝挤出厚厚云层照在石板的积水上的暗黄日光消失不见,近处的神主牌位前那盏长明灯显得夜晚的祠堂庄严又恐怖。
裴令珩掀开沉重的眼皮,手撑地慢慢坐起,昏昏沉沉的脑袋右侧和心跳的频率同步钝痛着,太阳穴一下一下胀开,带来强烈的呕吐感。
周围静悄悄的,没有人在此处,恐怕裴令珩病死过去一时半会都没人知道。
没人管他。
大概是父亲听到家丁禀报后也不甚在意,干脆撤了人任他独自在这。
家丁不在,也不会有人再来了,等父亲想起他的时候可能又得过两日。
今日身子实在太难受了,袖中的草药也被雨水打湿很久不知道有没有流失药性,再多泡一会恐怕会发霉变质。
就这一次,就不遵守规矩这一次……
他这样想着。
从祠堂回去的路他已经熟的不能再熟,现在居住的院子并不算太远,裴令珩一路没见到提着灯的家丁,摸着黑推开门。
院中没有奴仆,连洒扫的丫鬟都没让配备,暴雨打落一地绿叶,有些堆在了他曾经用破砖烂瓦叠的野灶里,他捡出叶子,从屋内抱出曾经存好的木头和枯叶放进灶中开始生火。
有些潮湿的焦气往脸上打来,刺得裴令珩不自觉闭上了眼咳嗽,好半天才生出一丝火苗。
潮湿的药材被放进瓦罐,倒进今早好不容易打回来的井水,最后盖好熬着。
可能是他被罚跪的消息又被传开,膳房今晚没有送饭过来。平日膳房送来的也是几乎不见荤腥、或是些肥腻不堪无人愿吃的肉边菜,蔬菜也多是不太新鲜的那种。
守着温暖的火源好一会,裴令珩才拖着病痛疲累的身体回房换下湿透变脏的白衣,再出来时便见到院门晃了几晃。
裴令珩轻轻一叹。
还是被发现通风报信了,不知是父亲的怒火先来还是药先熬好。
先来的倒是裴瀚骏。
他满是怒火地冲进院子,寻到苦涩药味的来源,一脚踹翻了灶上的瓦罐,瓦罐砸倒在地上,药液从开口流了一地,空气中的苦涩更重了些。
裴瀚骏回房后想到裴令珩无视的态度、想到自己先前好像被他吓住一般的画面,于是心中怒火不断燃烧最后爆发。
自觉在裴令珩面前丢了面子,他更是晚膳都吃不下,辙转几番又去了祠堂预备这次要狠狠教训裴令珩。
没成想平日极守规矩听话的裴令珩居然不在祠堂外罚跪!
于是他先派人来裴令珩这处查探,果然看到了裴令珩。
裴瀚骏怒火中烧,还未进门便闻到一股药味。他冷笑一声,让随从在外侯着,迈进门见到疑似药壶的物件就是想着毁去。
接着转头见到被褐色药汁溅满衣角的裴令珩又是下午祠堂里那般眼神望着他,漆黑的瞳仁好像要把他吸进去一样。
他下意识咽了咽口水,但是转而想到自己这样又像下午那时要在裴令珩面前再丢了面子,于是压下心中莫名冒出的些许惧怕,抻着头看他。
“你个魔物,还要喝人的药治你的魔病吗?你那短命鬼娘没给你留下什么治治你这怪物?”
他嘴中叫骂着,看到面无表情的裴令珩忽而一笑,半湿的发贴靠在脸侧,正缓缓向他靠近,他不自觉退了一步。
他强令自己止住后退的怯意,嘴中不依不挠,“怎…怎么!你还想动手不成!我等下就亲自去与父亲说你既不好好在祠堂那罚跪还想对我这个长兄动手!”
“兄长,我们靠得这般近,魔气会不会过到你的身上啊?”
裴令珩如鬼魅般蛊惑的声音钻进他的耳中,他低声笑着,嘴角弯起的弧度有些诡异,眼下黑青和苍白的唇瓣更是衬得其如同刚从地下爬到他眼前一般。
他看见裴令珩眉心有暗红色的痕迹忽隐忽现,脑中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哆嗦着唇,半天没说出话,又看见裴令珩张开嘴。
“说起来,兄长是所有人里面最亲近我的,每日都能见到兄长、聆听兄长教诲……”裴令珩目光意有所指地看向洒出的药草,又转而盯着他笑着,“还是说,兄长怜我爱我,也想变得和令珩一般,人不人鬼不鬼、大家都‘害怕’的存在一样呢?”
他看着裴令珩凑近耳边,带着诱哄的声音强势侵入脑中,“兄长,我把魔晶给你好不好?让兄长变得像裴表兄那样,连父亲也要给你几份薄面,裴家家主也会是你的……”
那些话打开了裴瀚骏心中藏在最深处的黑盒,那些不敢正视的想法、**、嫉妒冒了出来,世界好像变得扭曲,漩涡在裴令珩的面上破碎,他终于回过神。
他咬牙道:“疯子……”
裴瀚骏猛地转身,不敢再看那人一眼,斥着随从逃也似的离开了院子。
裴令珩肩膀一松,浑身力气顿时被抽了去,刚才的从容阴狠消失不见,满眼满心充斥着无奈。
好不容易带回的药又被打翻,还不知道等下听到兄长告状的父亲会如何处罚他,脑袋和身体都疼痛不已,腹中这时的饥饿也有些难忍……
地上的药罐被拿了起来,里面还有一些药液和药草。
裴令珩干脆将剩余药液倒了出来,仰头一口喝掉,麻木地感受着嘴中微酸的苦涩。
他靠在床边闭眼休憩。
不知道父亲的怒火什么时候会过来……
额间暗红痕迹愈发深刻,类似水滴的形状衬得他的容貌有些艳丽。
裴令珩做了个梦,不算好的回忆杂糅合并,一遍又一遍循环着,不断催化心中尚未发泄出去的怒火与怨恨。
变得犹如蛇目那样阴冷竖瞳的眼睛忽而睁开。
合上的院门被朝外推去。
天上又开始下起绵绵细雨。
谈明烛望着对面的人,忽而感受到扑面而来的水汽,撑开油纸伞。
那人持剑立在墙头,脸上是几分不耐和暗藏的杀意,两人已然对峙许久。
她在伞下笑嘻嘻道,“下雨了,仙师,不撑伞吗?淋湿了怎么办?啊,我忘了,仙师应该不需要撑伞吧?雨水看见仙师就绕道了。”
她不怕对方对她动手,除了芥子囊中的东西之外,她还依仗着都城里的对修士的一些潜规则。
裴述明被她笑嘻嘻的态度激得更怒三分,今日除了裴家主,竟还有其他凡人不将他放在眼里三番挑衅!
“找死。”
几日前试图翻墙的女子坐在墙上被他抓个正着,他见对方容貌出众,自以为是想要另辟蹊径自荐枕席攀上裴家的,毕竟裴家各类离奇事件可不少。
在他眼中,这女子与蚂蚁无异。她的闯入对裴府乃至对他产生不了半分威胁。
于是他当时只是赶走了这人,没想到今日放出神识时她又徘徊在附近不知想要做些什么。
不如杀了这女子!问起来说是刺客便是!
他正要抬手,忽而眼神一凝,好似感受到什么,放出神识探查,脸色变了几番,最后看着地面的青衣女子警告后便极速离去。
“你最好不要做些什么,否则我定会杀了你。”
谈明烛耸了耸肩,盯着先前偶然找到的、被厚厚杂草掩盖住的狗洞,犹豫着钻狗洞还是像上次一样爬墙。
可她实在不想钻狗洞,头发是今天新做的!衣服也是新买的!
可是爬墙被赶走也太没面子了!
呼吸之间,狗洞传来动静,谈明烛低头看去。
略带惊慌的俊俏男子抬起了头。
蒙蒙烟雨下,和青竹伞相得益彰的青衣女子朝他伸手。
她想,或许可以放过裴令珩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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