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孩取下背着的大书囊朝茶桌上一扔,一屁股坐在少年对面,伸手抓起一个热气腾腾的馍馍,张口咬掉了一半,腮帮子撑得鼓鼓的如同一只肥松鼠。
少年深深看了一眼布衣麻鞋身子单薄的女孩,突然开口道:“我们,就此别过。”
女孩猝不及防,被馍馍噎得直翻白眼,忙拿起茶碗猛灌了一大口,喘过气后急问:“为何?”
少年脸色清冷,沉声道:“我来京师,是为我娘报仇。”
女孩将茶碗朝桌上重重一顿,豪气干云道:“报仇?我帮你。我虽与你素昧平生,但一路进京,都是你在帮我,若非你从大虫嘴里夺食救了我,我的小命早没了。”
“用不着。”少年冷然盯着她清澈的眸子,“记住,若相遇,只当不相识,否则,会给你带来杀身之祸。”
“可你总得告诉我,你找何人报仇?便算你死了,我也知道你死在何人手上。”
少年迟疑片刻,咬牙道:“凡家,二姑娘。”
女孩吓得手一抖,没喝完的茶泼了自己一身。
她盯着他的脸愣了好一会,这是一张美得无任何瑕疵,却也冷得无任何表情的脸,难以置信地问:“为何?”
少年不再回答她的问题,怀中掏出所有铜板,数了六文交给伙计。
左手拿起女孩放在桌上的书囊往肩上一挎,右手拿起横在桌上的长剑,淡然道:“走了。”
女孩似乎还没有从震惊中缓过神来。
她姓凡,在凡家女孩中排行第二。
虽然姓凡的人很多,排行第二的凡姓女子也不少,但她觉着少年说的凡家二姑娘一定是自己。
因为,曾有人对她说过同样的话。
五岁,她被人从皇宫掳走带到岭南,掳走并抚养她的人自称是她舅舅。九岁,舅舅对她说了一句话:“你快快长大,回京城杀了凡家二姑娘,为你娘报仇”。
当时她只觉着难以想象:合着我长大便是为了杀死我自己?
而此刻,是觉着不可思议:我才十四岁,我到底干了何事?缘何便成了过街老鼠人人喊杀?
她愣愣地盯着少年的背影,喃喃道:“阿哲,我跟你有仇?我自己都不知道?”
少年没有听见她的低语。他突然停住脚步,转身回到女孩跟前,掏出身上仅剩的三文铜板递给她:“照顾好自己。”
转头,绝然离去。
女孩没有追赶少年,她与他本不相识,是她死皮赖脸地要跟他进京,一路上少年话不多,女孩只以为是他性格使然,故也不多问。
女孩神情落寞,怔怔地看着少年的背影消失在覆盎门内。
她收回视线,过了好一会,脸色转霁,庆幸自己能活着回到京师。
甫一进城,女孩傻眼:家在何处?
偌大的京师,街市繁华,却没有任何她熟悉的痕迹。也难怪,她离开时只有五岁,之前连大门都极少迈出。
她挠头思索良久,朝城东方向走去。
她忆起幼时爬上家里那颗高大的柏树,能最早看到日出。
大街上,刚开门的绸缎庄,身形富态的伙计才在柜台里坐下喝了一口清茶,抬头见女孩进来,皱着稀疏的八字眉不耐烦道:“大清早的,要饭往慈善庄去。”
女孩朝他福了一福,脸上带笑道:“掌柜吉祥,打扰了,向你打听一户人家。”
伙计心情莫名好转,笑道:“丫头你说,但凡在这街上住过的,没有叔不认识的。”
“街上是否有姓凡的人家?房子极大。”
“姓凡的人家海了去了,房子大的亦不少,你要找哪家?”
“早年走失了一名女孩的凡家。”
伙计目光在她身上扫了几个来回,认真道:“还真有,出门往东,约两盏茶路程。”
女孩出了绸缎庄,顺着东西通透的大街朝东走了没多远,果然见一高门大户,门楣上的楠木匾额端端正正刻着“樊府”二字,此樊府非彼凡府。
她自嘲:我便知道,哪有瞌睡遇枕头的便宜事落我头上。
女孩打起精神,以这条街为起点,一路向东,在周边大街小巷慢慢扩大搜寻范围。
隔三差五地,她便进入路边老店,遇店主或伙计,皆打躬作揖,口称爷爷大伯婶婶大姨,问周边是否有早年走失了女孩的凡姓人家。
被问者多是一脸懵逼摇头,或指着某处说前面那户便是。
待她兴冲冲赶去,不是小门小户便是孩子近年才走失。
如此这般跑了一整日,中间只花两文钱买了一个馍馍充饥。
夕阳西下,女孩又累又饿,垂头丧气走进一条小巷,巷口几个摆卖的小贩仍未收摊,她掏出仅剩的一文钱,小心翼翼地问卖大碗面的妇人:“婶,我只有一文钱,能不能给我一碗面汤?不要面。”
妇人见她衣裳破旧却还干净,叹口气,舀了一碗面汤递给她,怜悯道:“丫头,喝吧,不要钱。”
一名低头往炉灶添柴的六七岁孩童呼地站起身,伸手拦住妇人:“娘,你少发慈悲,乞丐忒多,你能送多少?”
女孩见孩童一双单眼皮小眼睛滴溜溜地盯着自己,不由尴尬干笑。
卖面妇人将面汤递给女孩,摇摇头无奈道:“甭理他,自他爹去后,他便成了好斗的小公鸡,不惹他都炸毛。”
女孩接过面汤狼吞虎咽,汤里有些细碎面筋。
卖面妇人关切地问:“丫头,你这是要上哪?天黑了恐不太平。我姓宋,就住在前街,家里就婶和吴雅童,如无着落,在宋婶家歇一宿吧。”
她听女孩口音不象本地人,猜想她无落脚之处,动了恻隐之心。
女孩抬头朝宋婶感激地点点头。
名为吴雅童的男孩顿时急眼:“娘,她这单薄的小身板,能推磨还是能擀面?”看着仰头将面碗几乎倒扣在脸上的女孩,不屑地又补了一刀,“还吃得多。”那语气,伤害性不大,侮辱性极强。
女孩不怒反笑:“你是铁公鸡啊这么能算,你怎么不回家下蛋?”
吴雅童被女孩带偏了节奏,疑惑地问:“为何要下蛋?”
女孩一翻白眼道:“鸡生蛋蛋生鸡,鸡越来越多,卖鸡不比卖面挣得多?”
乌鸦童若有所思道:“嗯,说得很有道理的样子哦。”
女孩喝完面汤,将碗还给宋婶,道了声“谢谢”便要离去。
角落里,一直靠着算卦幡打瞌睡的瞎子忽然开口道:“姑娘可是来寻亲的?”
女孩见是一名神情儒雅的中年大叔,点头答道:“我寻一户凡姓人家,凡家房子极大。”
瞎子才要说话,卖糖葫芦的老伯笑道:“丫头,这儿是菜市口,出了巷口,是有名的栖霞街,往东走一程便有一户姓凡的,院子叫约…什么园来着,那是京师第一豪门,可是你要找的?”
提起凡府,众摊贩均由衷地吸了一口凉气:那府里的主人,是用身子替天子挡了致命一箭的人物,而他的夫人,是大名鼎鼎的长公主,他并非靠吃公主的软饭上位,而是太后喜爱他那美貌与智慧均在线的夫人,认了做女儿,他多余披了件驸马马甲。
女孩眼里顿时如有碎钻闪烁,急不可待朝老伯所指方向快步而去。
身后传来众摊贩的哈哈大笑:“哈哈,葫芦伯,你忒不厚道,这小丫头一看便是乡下来的,你好意思骗她?怕是连门槛都碰不着便被门口的护院吓傻了。”
瞎子没来由地说了一句:“燕雀鸿鹄,云泥之别也。”
这瞎子生意不大好,那杆幡上与大大的“算”字并列的“有一说一”四个字,让许多想算卦的人望而却步,故对他的话众摊贩也不当一回事。
察觉到有人站在算卦摊前,瞎子睁开被一层灰白色云翳遮挡了瞳仁的双目,冷言道:“堂堂御史中丞,不呆在兰台履行监察之职,鬼鬼祟祟到这市井九流之地做甚?来此反贪除恶?简直贻笑大方。大人您怀疑谁贪墨或反骨,直接命人拘去兰台便是,何须亲力亲为?也是,大人亲自到坊间摸排线索,传出去能在天子跟前落个好名声吧。”
瞎子嘴里的御史中丞,是一位须发皆白的高瘦老者,他并不理会瞎子的冷嘲热讽,厚重的眼皮下,猎犬般的目光直直盯着女孩瘦削的身影。
女孩刚踏上栖霞街,便有一对锦衣男女迎面而来,那公子气宇轩昂,面如冠玉,剑眉星目,同行的是个美貌女子,白如凝脂的鹅蛋脸上美目流盼,身段婀娜,高耸的前胸随着疾行的脚步颤动出无限风光。
行人皆驻足抻长脖子对他们行注目礼。
女孩对美人没有抵抗力,便也停下脚步跟着众人观望。她先是盯着女子看了一会,那女子撇了她一眼,抬了抬下巴,女孩看女子一副傲娇神态,心道:切!真把自己当凤凰了。便又转眼去看公子,觉着那公子的身材长相,减一分则少增一分则多,更胜同行女子。
一直目不斜视快步前行的公子不经意间看向女孩,女孩猝不及防撞上他的目光,忙垂下眼帘加快脚步离开,她才不要看到远古神兽般的倨傲。
锦衣男女与她擦肩而过。
走了几步,那公子突然止步回身,若有所思地看着她的背影。
女子心思细腻,目光落在衣衫破旧的女孩身上,轻声问:“公子,那小乞丐怎么了?”见公子未置可否,“我去拦住她。”
公子摇头:“跟着便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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