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办公室，屁股都坐在椅子上了，秋吟还跟个风筝似的，飘飘然荡在半空中，下不来。
直到下课铃响起，屋外猴孩子们的喧闹声穿过厚实的门传进耳朵，她才定了定心神，把笔记本掀开。
秋吟准备考前留出一节复习课跟学生好好临阵磨枪一下，所以得抓紧把新课上完。
窗外，月亮乘坐缆车打卡上班。不知不觉间，惬意的时光被黑夜蚕食殆尽，今日份的懒已经偷完，她只好认命地悬挂在海城大桥的头顶，为城市送去皎洁的微光。
“咚咚。”
秋吟工位在办公室入门第一列，凡是有人进出，都能第一时间注意到。
分了眼神看去，秋吟见好像是9班的人，便把头抬起。
这学生个子不高，皮肤白里透粉，秋吟花了几秒，认出她是楚西晏的斜前桌。
她们俩一个酷似星之卡比，一个是增高版的樱桃小丸子，都是语文课上的积极分子，且发言总是很有深度，很难不给她留下深刻印象。
“杲翀，是吧？”
没想到秋吟会知道自己，还能准确无误地读对这两个字，杲翀颇感惊喜。
自从加入学生党的大军，杲翀每次分班点名都得经受一番折磨。
机智的班主任会刻意略过她，再在念完所有名字后淡定地补上一句“没点到名字的举下手”，然后杲翀就会在全班同学的注目礼中报上名来。
科任老师如果执着于让她回答，也会不耻下问：“这个名字怎么念的？上头一个日下头一个木，还有羽毛的羽加一个中间的中。”然后杲翀就会在全班同学的哈哈大笑中自觉起立，嗓音洪亮，字正腔圆地回应。
就连语文老师，也不是全都能把她名字读对的。入学十几载，也少不了会有个别老师感叹“杲”姓本就生僻，再加个“翀”当名，实在是没有必要。
可杲翀不以为然。
“老师，你认识我啊？”
秋吟展颜一笑：“你家长给你取了个很好的名字。”
“翀这个字本就带有一股锐不可当的冲劲，配上你的姓，让人能够联想到雏鸟飞越枝头，直奔太阳的情景，一听就知道家里人对你期望很高。”
翀，意为向上直飞。杲，明也，是日在木上，天已大亮。
杲翀重重地点了两下头。
母亲没有辜负这得天独厚的姓，也没有选笔画繁复的怪字，只是希望女儿能展翅高飞、与日同辉，成为雌鹰般的存在。
这样的名字，偏偏要被浅陋者漫不经心地打上“刁难人”的红叉。
“你有什么事吗？”秋吟看了眼电脑桌面右下角，现在是21:17分，夏令时作息表晚四上课的时间。
海城一中的晚自习共四节，前三节分给各科老师，由教师安排任务、看班，和白天的课没太大区别。
至于第四节，是真正的“自习课”，没有老师坐班，学生想做练习、看课外书，或者做些其它事都可以。
“老师，是这样的。原先我们班合唱时是有同学拉小提琴当伴奏的，但我们自个儿在班里彩排时发现难度有点高，她跟不上，就把小提琴取消了。”
“这样一来咱班就没什么吸睛的地方了。班长和我合计了下，想问问您能不能加个朗诵进去，让我们班的表演形式看上去更丰富一些。”
秋吟轻轻“嗯”了一声，没有直接表态，而是问：“你现在有具体的方案吗？比如选什么诗，怎么朗诵，有眉目了没？合唱的那首歌间奏还是比较短的，你得考虑好怎么切入。”
“不然，不仅不会锦上添花，反而容易画蛇添足。”
这些问题杲翀已经思考了两个晚自习了，就是不知道自己的答案能否说服秋吟。
“我想朗诵的是舒婷的《祖国啊，我亲爱的祖国》。”
秋吟眉尾微扬。这首诗前、后两部分基调不同，篇幅也不短，要与歌融合在一块儿难度就更高了。
“我想了两种方法，一个是在开唱之前先朗诵前两节，中间插后两节，目的是表现一种历史和时代的巨大转变感。”
“第二种是只读后两节，这样的话诗和歌整体的意境就更契合了。然后其实我最初设想的也不算很正式的朗诵，就是跟剪MV一样，想表现出一种诗句和音频交错的感觉……”
秋吟耐心听着，稍作斟酌，说出自己的看法：“每个班的表演时长有限，读完整首诗肯定是行不通的。”
“你不一定非要按诗的节去读，可以有选择地挑出部分语句，起一个点缀的作用。过犹不及。”
“还有，要想真的把朗诵落到实处，丰沛的感情固然重要，但技巧也不容忽视。总之你先自己找好语句，选好切入点，再向我实际演示一遍你的想法，我觉得可以的话，咱们就搞。”
“今天是周四，我最多只能等你到下周一晚上，行吧？”
一连串话炮弹似的射向杲翀，把她炸得两眼冒金星。不过，纵然压力山大，她也没有打退堂鼓。
“好的。”
秋吟眼中聚起笑意。
她自己是个“避免失败者”，不爱接受挑战，却敬佩于每一位有勇气冲向困难，誓要将其一拳打扁的人。
“有问题随时再来找我，包括朗诵方面的事，我也可以给你一些建议当作参考。”这次秋吟的语气更显温和，“或者你找王老师，都行的。”
“知道了老师，那我先回班里准备一下。”
☆☆☆
秋日的湖水澄澈如镜，依偎在苍翠的山峦之间，倒映出无边无际的天空。
左衾迩举起手机，调整好角度，按下快门键。
将照片发给妹妹，她沿着青石板铺就的小路缓缓前行，视线流淌过两旁的小店。
9月29日下午，新雅中学最后一场名师讲座的结束，意味着这趟南清之旅即将驶向终点。于是，左衾迩趁着下午的闲暇时光来景区附近逛一逛，顺便买点伴手礼带回去。
送左荥芷的礼物已经准备好了。南清作为江南形胜之地，从古至今孕育出无数文化瑰宝，毛笔便是其中之一。
书法是左荥芷这么多年唯一坚持下来的爱好，她那间小屋里最值钱的也是各种各样的笔和墨。
说起左荥芷与写字的渊源，还得追溯到她的幼儿园时代。大多孩子都是从上了幼儿园开始暴露话唠天性的，左荥芷则不然，她打牙牙学语起就是个行走的小喇叭，入学后更是变本加厉，每天回来第一件事就是张开小嘴叭叭，吵得全家都头疼。
左恩慈忍了一年就忍不下去了，给小女儿报了个书法班，不指望她能写出什么花来，只是想着万一能帮左荥芷陶个情养个性，治一治她的多话和多动症就好了。
出人意料的是，左荥芷在写字这方面天赋异禀，仿佛提前预支了人生未来几十年的所有技能点，并全加在书法上了一样。她虽是班里年纪最小的一个，水平和悟性却远超她人。
更令左恩慈欣慰的是，左荥芷终于找到一件感兴趣的事了，也能坐得住板凳了。沉浸于写字的时候，她就会变得非常安静，连带着平时做事也都更认真了。
兴趣是最好的老师，左荥芷字越写越好，也终于把书法从单纯的爱好培养成一只塑料饭碗。
左衾迩的字也不差。作为优秀青年教师代表，她的“三字一话”扎实得很，每年学校举办教师基本功大赛，她的笔迹都会入围公众号的展示照片，只不过左荥芷的字比她还要出色。
能有一个稳定的爱好，并把它练到专业的水准，这是很难得的事。
所以工作上的事一结束，左衾迩就特地坐了一小时高铁去南清的“毛笔之都”，花重金买下一支大师亲制的紫毫笔，锁在酒店的柜子里。
至于送给母亲的礼物，也很简单，一盒上好茶叶即可。
关键是……
感到轻柔的雨点飘落额头与小臂，左衾迩抬眸，灰云攒聚，天空毫无预兆地流下滴滴眼泪。
左衾迩没有拿出包里常年备着的折叠伞，而是就近找了个屋檐躲雨。她解锁手机，点进通讯软件，打开置顶的对话框。
【秋吟喜欢什么？我想带点东西送她。】
秋雨绵绵，在石板上溅起一圈圈涟漪。没多久，水汽氤氲起来，左衾迩眼前的景象徐徐覆上一层薄雾，迷蒙的烟雨卷携着些微的凉意，一同渗入肌肤。
有人行色匆匆，有人撑伞漫步，左衾迩静静地观察着她们，心情甚好。
雨不在通勤时间光顾，鞋尖便无须溺毙于浅洼，大可安然欣赏雨珠弹跳过伞面，潮湿一整座城的美。
与淅沥小雨不同的清脆声音响起，左衾迩低头。
【妹：她啊，就喜欢吃。】
左衾迩失笑，心想：有够敷衍。
下一瞬，对面仿佛感知到她的疑虑，追加了一条消息过来。
【妹：她关注的up主中美食区占比高达三分之二，本质是个吃货。你买点儿吃的，准没错。】
【妹：最好是酸甜口，吃起来软和的。】
看来是经过深思熟虑，极为走心的标准答案才对。
左衾迩正要回复一个“好”字，就见聊天框又飞快弹出两条。
【妹：如果对本次咨询服务感到满意，麻烦亲给个好评［爱心］［爱心］［爱心］】
【妹：如果对本次咨询服务感到非常非常满意，请亲爱的姐姐大人打赏一百块钱拯救你快要喝西北风的妹妹［可怜］［可怜］［可怜］】
左衾迩对辅导班的境况略有耳闻，爽快地爆了金币，同时拨通语音电话，叮嘱道：“荥荥，废话我就不多说了，但你得做好规划，空窗期不要太久。”
“如果有好的机会，小姨广告店的兼职你可以放弃。”
“知道啦老姐。”
左荥芷也把自己的工作计划跟她交代了一下，姐妹俩聊了一会儿才挂断通话。
过了几分钟，左衾迩收到一张图片，上面是一行飘逸的艺术字：感谢被被女士！
【Qr.：荥芷，你会后悔的。】
发送完毕，左衾迩直接把名为“AAA今天指定行”的用户给消息免打扰，然后毫不犹豫地将手机锁屏。
☆☆☆
9月30日，一个平平无奇的周五。不过，当它被贴上“合唱比赛”“国庆小长假”的tag后，身价便噌噌上涨，成为万众瞩目的神圣时刻。
午休结束前的五分钟，薄晓坐起来推了推还在睡的梁飞颖，俩人结伴去上厕所。
路上看见别班换好服装，满脸喜气，她微微叹息：“如果冲掉的是物理而不是英语，我会更快乐。”
“物理老师都没能让你对这课爱屋及乌吗？”梁飞颖摘下眼镜递给薄晓，拧开水龙头接上一捧水迅速地洗了把脸。
她觉得于暮讲课挺不错的，人还足够养眼。
“我没恨屋及乌已经很好了，你没发现吗？我每天物理课得有一半时间都在盯着墙上的钟，都不是度日如年了，是度秒如年。”
梁飞颖乐得花枝乱颤。
从初中起，薄晓就意识到自己和数理化有些不对盘，只是那时85%的得分率还不至于让她和物理撕破脸。
可升入高中后，她愈发觉得物理面目可憎，坏得突出。
从第一次物理周测喜提班级倒数，到实验室里用打点计时器测量小车速度全靠她人帮助，薄晓对这门课的好感终于见了底，上课也从听不进去，慢慢变为听不懂。
过分“美丽”的物理成绩使得她现在见到过分美丽的物理老师都得犯怵，就跟被猫牢牢锁定的老鼠一样。
幸好，于暮没跟老卢似的，开学摸底卷一改出来就立马喊人去办公室盘问“暑假作业有做吗？做得怎么样？”云云，给薄晓留下了极大的心理阴影。
待她们回班坐下，铃声恰好响起。张纯宁把班里同学叫醒，秋吟也来了，敲敲前门：“快起床了，整队去体育馆。”
窸窸窣窣一阵，9班在楼底集合好，随着年级的大部队一齐向体育馆前进。
左衾迩赶到学校时，博雅楼已经人去楼空。
查看了下班主任群里的消息，9班抽的签是8号，离上场还有很长一段时间，于是她先进了班。
检查完违禁物品、教室卫生，再把两侧的窗户统统打开通风换气，左衾迩这才往三楼英语办公室走去。
“左老师回来啦？”
左衾迩应了声，跟办公室里的老师寒暄两句，把提着的卡其色布袋放到自己桌上，又转头目测了下长桌上那堆试卷的厚度。
“庞老师，9班卷子是不是还没领？”
“都没领，试卷中午才印好抱来。”庞老师大吐苦水，“文印室现在成工业重地了，我和老白都快上文印室黑名单了，一进去那里头的人看我俩就跟看仇人没两样。”
庞老师和白香荷分别担任高一年级英语、地理组的组长，负责和文印室沟通学案、试卷、作业等资料的统一印刷工作。
英地两科练习的量本就恐怖，又一个字多一个图多，是当之无愧的耗纸耗墨大户，文印室不待见她俩实属正常。
“她还要求彩印，说之前黑白打印，导学案上的图全是一团团黑疙瘩，根本看不出来是什么，耽误了她宝贵的上课时间看图说话，给学生现场描述。”
想起白香荷骂骂咧咧的样子，庞老师笑得脸上的褶子都在抖。
左衾迩也笑了。
闲聊片刻，她向庞、文两位老师询问了下出差期间9班与14班的教学进度和学习情况，心中有数后，处理起手头的事。
发了一份国庆假期通知与注意事项到班级群里，左衾迩看了看时间：差不多该出发了。
体育馆内到处洋溢着欢乐的氛围，台上专注唱歌，台下忙着唠嗑，异常和谐。
当然，也不乏争分夺秒，捎上作业埋头苦干的孩子，毕竟她们很清楚：娱乐是暂时的，竞争才是永生永世没有尽头的。
站在舞台侧边通道的秋吟正在给9班的孩子们打气。
“马上到我们了，不要紧张，大大方方唱就行。”
忽然，她看见众人的脸上接二连三地露出喜色，纳闷之际，一道和煦的嗓音伴随着淡淡的清香飘落耳边。
“对，放轻松。”
秋吟唇瓣微张，慢镜头般转过脸，对上左衾迩盛笑的双眸。
“你回来了。”
“嗯。”左衾迩的目光与她短暂交错一瞬，转向学生，“在老师心里，大家已经是No.1了。”
前一个班的口号已然喊响，没时间了，左衾迩删掉多余的鼓励，只留下最重要的两个字：“加油！”
左衾迩打算去她们班的座位上录影，还未开口就听秋吟说：“我在这边看着就好，你去舞台正面给她们拍些照片什么的吧？”
微妙的心有灵犀。
“好。”
“我是新刷出的雪白的起跑线，是绯红的黎明正在喷薄——祖国啊！”
嘹亮而富有激情的声音霎时间叩击在全场人的心房上，让她们纷纷停下了手中的事，不受控制地将目光聚焦到舞台正中央。
不管比赛结果如何，至少这首歌的表演成为了许多人铭记于心的高中记忆。
9班退场后，左衾迩让张纯宁看班，自己则送秋吟回了教学楼。
“杲翀的开场很惊艳。”
“她是个有想法的孩子，一点就通，还很灵。”秋吟眉眼微舒。
“有劳秋老师热心指导。”左衾迩轻声说，“在这里等我一下。”
秋吟站在语文办公室前的走廊上，步如碎花，在原地小范围地挪来挪去。
一分钟后，左衾迩提着布袋下来，声如温玉：“伴手礼，谢谢你的帮忙。”
秋吟打开看了眼，唇角不由勾起。
是糕点和酸奶，还有，纪念品？
秋吟将宝塔形状的纪念品拿出来端详。
银亮的小塔飞檐翘角，造型迷你，却依稀能让人窥见许多雕刻上的细节。
“这么小的东西，做工竟然还能这么精细，好厉害。”秋吟反复端详，“我很喜欢，会带回去好好珍藏的。”
左衾迩望着她如星闪亮的双眸，心中一软。
“怎么说也是南清的标志性景观，官方就靠它振兴当地文旅经济了，自然得用心做。”
难得去南清一趟，带点有纪念意义的东西回来很有必要，所以左衾迩买了两个，送秋吟一个，自己的则放在家里。
“我还买了些青柠芝士糕和梨润酸奶，也算是特产，你尝尝。”
其实秋吟心里也更青睐这两样，只是她习惯把最好的东西留到最后。
青柠芝士总共有八块，每块切成了两口就能吃掉的大小。
拿起时能隐约嗅到一股柠檬的清香，吃进嘴中很柔软，柠檬的酸与芝士、奶油的甜中和之后，味道刚刚好。
是秋吟最喜爱的酸甜口。
尽管有些融化了，总体上依旧美味，打9分也不为过。
“储存条件有限，口感可能没那么好。”
秋吟微微摇头：“非常好吃。”
扬名四方的梨润酸奶就不必品尝了，肯定好喝。左衾迩买的还是好评率最高的四种口味。
“衾迩姐，你也吃尝一块吧？真的很好吃。东淇的甜品基本都齁甜，这个青柠芝士吃起来却是酸中带一点点甜，还有很轻微的苦味儿，特别清爽。”
左衾迩难得见秋吟如此兴高采烈。
荥荥说得很对。
“本来就是送你的谢礼，喜欢的话你都吃下也没关系，不用考虑我。”
好吃的食物往往容易有违健康的饮食原则。
“可东西要分享才会更美味。送礼的真正意义也不是自我感动，而是让收礼的人感到开心，不是吗？衾迩姐。”
秋吟语调平和，眉眼间浮着融融暖意，但她将糕点递过来的动作也分外坚决。
这种半是邀请，半是胁迫的话语，让左衾迩意识到，原来这人是把温柔刀。
正如从前那样，她无法拒绝秋吟第二次。
所以，左衾迩只好承了这份心意，拆开多的塑料叉，放入口中。
见此，秋吟也夹起一块青柠芝士。
“确实很好吃。”
“是吧？”秋吟粲然一笑。
怎么感觉，这一块比刚才的要甜呢？
“我是新刷出的雪白的起跑线，是绯红的黎明正在喷薄——祖国啊！”出自舒婷《祖国啊，我亲爱的祖国》。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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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礼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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