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女孩从教学楼天台一跃而下的瞬间,天地之间忽然狂风大作。在此之前,所有的花草树木全都纹丝不动。木棉花快要谢尽,花萼软趴趴地垂下来,粘连着几根要掉不掉的花蕊,其下单薄的叶片却漾着肥厚的绿意。传达室里保安打量了喻和好几眼,才把登记册与一支丢失了盖子的水笔一起递给他,那支水笔出墨并不流畅,喻和小幅度地甩了两下,凝滞的黑色墨水一股脑地涌入笔尖。“和”字才写完半边,入耳就一声闷响。花朵和树叶尽数被扯下,几只白鸟从枝桠深处惊叫着飞起,校门口的宣传栏应声而倒,因此他们都以为那只是一记闷雷。直到喻和站在学校门口撑开一把伞,雨珠顺着倾斜的伞沿滚落向地面,蓝白校服的人流从教学楼各个出口涌出,救护车才碾着满地落叶呼啸而来。而那时已经是暴雨倾盆了。
“外地人?”保安盯着喻和把名字写完,问。喻和把笔放下,微笑着点点头。保安换了蹩脚的普通话:“转学这么大的事,家长怎么不跟着来?”喻和尽力维持着笑意:“家长工作忙,跟徐校长提前说过,手续都办得差不多了,我来帮忙签个字就行。”“好久没见长得这么好还懂事的男娃娃,进来了就要好好念书;”保安把登记册塞进抽屉。那支水笔又卡墨,保安拎起它在纸上划了两下,见还不出墨,随手丢进了垃圾桶,“......大路抵拢倒右,上行政楼四楼。”
帮忙办转学手续的老师可能事先被校长打过招呼,对喻和态度很好,没有因为他是独身一人就刁难些什么。喻和垂着眼睫看老师往纸上盖下一个鲜红的章,心想这大概就是许文斐的本事,不管在哪里都有这样那样的人脉,并且这些人脉总能在什么时候给她帮上忙。
喻和快要走到校门口的时候风愈加大,几乎是推着人往前走,豆大的雨点此刻尚且稀疏,一粒接一粒地砸下来。许文斐打来电话,上来就问他事情办好了没。喻和说办好了,然后感到手臂上传来凉意,低头一看原来是一颗硕大的雨珠在触到皮肤后碎裂,留下扭曲的水痕。许文斐语速并不快,但总能让人找不到机会插嘴:“我今天晚上有事回不来,你自己做点饭吃。”喻和看着手臂上蜿蜒的水痕一条条增多,想说的话卡在喉咙说不出口,最终只能“嗯”一声。电话那头许文斐一秒都没停顿地挂了电话,手机备忘录的通知随后跳出来,提醒喻和今天要去医院取药。喻和把手机放进口袋,站在校门口撑开了伞。大雨如注,狂风几乎要卷折伞沿,雨水顺着伞面倾斜的弧度簌簌地滴下去。彼时下课铃打响,一团又一团由蓝白校服组成的人潮从各个楼梯口挤出来,喻和就在这样吵嚷的背景音中离开。
江莱听见背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几个小时前才下过雨,积水在地上凝成一个又一个小小的湖泊,灯光打到地面,小湖泊向天空反光。傍晚的夜空吸收了光线也不见明朗,只能感受到分明的月光,浓痰般黏住空气中每一粒尘埃。
快要走到转角处时她屏着呼吸回头看了一眼,领头的果然是冉寂。“走什么?”冉寂声音有些含糊,大概是嘴里正叼着烟。
江莱抿紧唇,脚步骤然加快,速度趋近于奔跑。“还不快追上去?”冉寂似乎碾灭了烟头,江莱隐约感受到一道身影正以比自己快得多的速度逼进,其后还缀着数道杂乱无章的脚步声。
冉寂的速度很快,江莱对这里又根本不熟悉,七拐八拐地跑过不知道多少个转角,最后她面前巷子的尽头赫然是一堵高墙。墙是泥红色的砖瓦墙,大概有三米高,如果不想又被冉寂她们按在地上揍一顿,江莱只能从这堵墙上翻过去。冉寂显然认定了江莱没那个能耐,追赶的脚步已经慢了下来。
一滴汗从江莱额角滑下来,她速度不减,估摸了下高度,咬着牙骤然几步蹬上墙壁,伸手攀住墙顶,借着力竟然险险擦墙而过!
还没来得及惊奇,江莱已经贴着墙壁直坠下去,仓皇间她只得用左手做了下缓冲,霎时手肘破了皮,掌心更是鲜血淋漓。落地时她有些狼狈地踉跄两步,好不容易才稳住身形。墙那边传来冉寂气急败坏的骂声,江莱不敢出声,贴着墙壁听。最后冉寂说:“算了,今天放她一次,反正又不是没有机会收拾她。”听着冉寂一行人的脚步声渐渐远去,江莱才松了口气转过身。剧烈的心跳还没平复下来,她就正好对上了几米开外路灯下的一个人的眼睛。
那是一个长相非常干净俊秀的男生,一双眼睛生得尤其好看,眼尾和眉睫的弧度相得益彰地组成了一种安静而缱绻的温柔。只不过他面容上若有若无地萦绕着一缕大病初愈的病气,但这并不影响他的眼睛在暖黄色的灯光下闪烁着晚星般的神采。
——江莱在这样一双眼睛里看不见一丁点的恶意。
江莱踌躇着正要开口,就听见那个男生问:“你的手......不需要处理一下吗?”江莱低头看了一眼皮开肉绽的掌心,着实惨不忍睹,不过好歹只是皮外伤,回去拿水一冲完事。于是她摇摇头:“不用。小伤。——不过怎么从这里出去?”
男生看了一眼高墙。
江莱面无表情地盯着他。
片刻后两人都绷不住笑了,江莱牵扯到伤处,痛得“嘶”一声:“我一般不用这个出场方式,今天是意外,意外懂吗?”男生笑起来的时候那一缕本来若有若无的病气就全然消散了,眉眼灵动:“我正好也要出去,你要跟我一起吗?”
江莱亦步亦趋地跟着男生,时而侧头看周围的建筑:“这里是医院?”男生冲她举了举手中的袋子:“我就是来这里拿药的。”“你看上去年纪也不大啊,怎么就吃这么多药?”江莱扫了一眼鼓鼓囊囊的塑料袋,随口问。男生只笑而不答。他不说话江莱也不主动开启下一个话题,只是看着一路上经过的医院的楼房,它们从层层叠叠的灌木丛中拔地而起,达到让大树也难以企及的高度。雨停风不停,道路两旁的灌木在阵风中艰难地维持形状,而它背后的高楼兀自耸立毫不动摇。目之所及的窗子全部牢牢紧闭,钴蓝色的玻璃倒映星点的灯光,像一只只在大风中睁大的眼睛。
“就在这里了,”男生说,“你往哪边走?”江莱这才发现他们已经走到了医院门口。她想了想:“我打车回去吧。看这天气晚上可能还要下雨,你也早点回家。”男生点了点头,目送她走向公路边成排的出租车,忽然扬声道:“你的手记得擦药!”江莱站在由数辆出租车车顶灯发出的连成片的光晕中,有些奇怪地回身瞅了他一眼,挥了挥手表示自己听到了,随后拉开车门钻进了出租车。
江莱轻皱着眉第五次拨出号码,那边在她即将挂断时终于接起电话。袁近岸的声音有些疲惫:“小茉?”“......你今天很累吗?”江莱有些迟疑。
“还好呢。怎么了?”
“也没什么......就是你记得家里还剩的百多邦放在哪里的吗?我找不到了。”江莱把手机放在旁边,低着头翻找着箱子里的东西。她回去了才想起来家里面好像没有药了,正好给袁近岸打个电话问问。
“好像没有了。”袁近岸揉着眉心,“你摔到哪里了吗?突然找药。”“就是今天走路不小心,磕了一下。”江莱含混道。“不严重的话就不管它了好不好?或者你下去自己买些药上来。”袁近岸说。江莱顿了顿:“好的,那我挂了。妈妈晚安。”袁近岸似乎是笑了笑:“晚安小茉。”
挂了电话江莱把自己扔在床上,没受伤的那只手拿了一小瓶刚刚从箱子里翻出来的碘伏,瓶中液体的颜色已经有些淡,再一看生产日期,果然已经过期了。江莱耐性告罄,把过期的碘伏往垃圾桶一丢,起身去卫生间打开水龙头往伤口上冲。血迹和泥污被水流冲散后往下淌,洗手池里的水的颜色逐渐从红褐变成浅红,再渐渐变淡,直到恢复水流本身的无色透明。江莱已经痛麻木了,顶着手上像是千万只蚂蚁在同时噬咬的刺痛洗漱、冲澡,然后顶着更加剧烈的刺痛关灯睡觉。
黑暗中江莱很困但睡不着,翻身时又容易压到伤处,半梦半醒间一会想到冉寂和她那帮小跟班,一会想到周听晨。其实周听晨会从楼顶跳下去江莱是有预感的,没想到周听晨不但做了,还做得那么决绝。
江莱分不清是梦境还是回忆,只看到周听晨倚着墙站在楼梯口,苍白的脸上因为逆光而看不清神情:“你为什么不帮我?”
江莱听见自己反问:“你觉得我能做什么?”
周听晨还在说什么,嘴唇一直在一张一合,江莱却听不见她的声音。又或许现实中周听晨其实已经沉默地径自离开了,现在这个喋喋不休却无声无息的周听晨只是江莱梦境的衍生。
周听晨不常跟江莱说话。确切地说,她不常跟任何人说话。那天她们是为什么有了交谈来着?朦胧间江莱皱着眉头想起,似乎是她路过时隐约听见洗手间里有人争执,走近了才看见周听晨从里面冷着脸走出来。那天周听晨一反常态地邀请她一起回教室,她们原本是并肩向前,那几句两个人停留在楼梯口的简短的对话发生之后,周听晨率先迈步离去。
她还记得周听晨与她擦肩而过时垂下的眼睫,明明当时周听晨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却凭空给人一种落寞的感觉。周听晨的父母来学校收拾她的东西的时候,脸上也是那样哀恸而落寞的神情。江莱帮着他们把书装进口袋,听那个中年女人一边抹眼泪一边连连道谢,目送他们的身影消失在教室外的拐角,禁不住想,如果当时自己没有给出那样的回答,或者在错身时抓住她的手臂,结局会不会不一样?
江莱隐隐感到掌心的伤口又开始作痛,意识稍微回笼后烧灼般的痛感更加清晰。她有些烦躁地吐了一口气,试图让自己重新入睡无果,一骨碌从床上坐起来去看钟,才凌晨两点。
故事背景部分架空,无原型。
很高兴在秋天遇见你!祝大家天天开心,希望你们喜欢这个故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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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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