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迟没有立马答应，但也没拒绝。
白皙修长的指节在键盘上“哒哒”敲击着，片刻后他起身，单手抄了件外套，“走吧。”
又是这样。
好像她要做任何事，他都能够完全配合。
明明是初来乍到，还是在别人家里，他却能闲庭信步，淡定自若得像是这个家的主人。
她没好气道：“你都不问我去哪儿吗？”
少年似乎已经摸清了她的脾气，敛着黑眸，顺从回应：“小姐说去哪儿，就去哪儿。”
“也行，那你陪我去永安山。”
艾夏指了指身下的轮椅，“我要你推我去。”
少年淡定的脸上终于有所反应。他看了着轮椅右边把手上，脸上闪过疑惑。
记得她轮椅上有个遥控器，是可以自动行走的。
“之前那把椅子没电了。愣着做什么，难道要我自己推着走吗？”
艾夏知道他在想什么，但她才不会告诉他，她故意把电动轮椅换成了手动的。外面封路了，下山只能走路。
整条下山的路，都由身后的少年推着她走。
生态区环境清幽，平日里过往车辆不多。环山道路上的积雪每日都有人清理，但到了下午时段，还是积满了厚厚一层。
少年单手推着轮椅，另一只手替女孩撑着伞。脚印一串串落下，雪地上发出“吱吱”的声音。
天气比上午稍好一点。空气中弥漫着凛冽的气息，细雪零星飘落。
一切都如她的愿，但艾夏没有想象中开心。
她把自己从头到脚裹得严严实实，只留出两只眼睛看路。可这是极端严酷的室外，哪怕偶尔吹来一阵寒风，也能让她牙关打颤。
季迟察觉到她的异常，她太过沉默，和之前的善言俐齿相比，完全切换了画风。
他问了一句：“你没事吧？”
“我、我能有什么事。”
说这话的时候，艾夏正咬着贝齿，极力忍耐着想要打道回府的冲动。
但不行，她今天说什么也要带他去永安山。
“你别管我，再走快点儿吧。”
低头看了眼女孩拢紧貂绒毛毯的小动作，季迟微眯了下眼。
他没见过比她还能逞强的人。
两人终于到了山脚下，艾夏不太熟练地在打车APP上摸索着。
身侧一道冷沉声线悠悠传入耳里：“不想等太久的话，就别挑这么贵的车。”
没办法，看她选的全是价格高昂的豪华专车，那些奢侈车型本就不多，碰上这样的天气，只会让人等得更久。
“那你说怎么办？”艾夏紧紧抱着双臂。
她急着离开这冷飕飕的地方，索性将手机递给他，让他来选。
片刻后，一辆普通专车到达了上车点。她只看了眼车辆外表，勉强算得上干净。
顾不得太多，艾夏紧跟着他上了车。
可一上车心里又立马升起了各种不适。
尤其是轿厢内充斥的某种陌生香水味，混杂着劣质人造革微微刺鼻的味道。
其实这些味道都已经很淡，但是艾夏的眉心却始终拧着。她不喜欢人工合成的香味剂，不喜欢任何怪异的味道。每每闻到，都会觉得恶心，反胃得难受。
她脸色不太好。
此次出行种种不顺。小姑娘彻底焉儿了，斜倚车窗，耷拉着脑袋，不知道在想什么。
连有人凑过来，都没能产生警觉。
某种干净微涩的皂香蓦地笼在鼻尖，像是冬日树梢上清爽凛冽的风，夹杂着青春期男生独有的荷尔蒙味道。
挟着对方淡淡的体温，席卷而来。
代替了原本车内难以忍受的各种气味，意外地，让人不觉放松了呼吸。安稳，舒缓。
感官放大的瞬间，她完全忘记了该有的反应，呆呆的，愣了两秒。
根本没来得及生气。
“咔哒”一声，安全带已经嵌入锁扣里。
男生动作很快，并未拖泥带水，清风无痕。
等她反应过来时，季迟已经坐回左边座位，眼睫微垂，随手刷着手机资迅。
喉间那句“你干嘛”被生生咽了回去。
无论从哪个角度，他一点错处也没有，真的不过是帮她拴安全带而已。
艾夏望着面前虚空，思绪渐渐回笼。
她天生对气味敏感，不喜欢别人贴她太近。然而当他靠近，她竟然没有立马产生排斥反应。
但她还是讨厌他。
视线从他微叠起的两条长腿上收回。虽然很不想承认，但这个世界上竟然真的有这种人，个子高，长相好，体格也比弱鸡的她好了一大截。
找不出任何弱点。
每一样单拎出来，都很让人生气。
距离永安山距离越近，艾夏心里那股烦闷就越甚。
好不容易从许容病逝的痛苦中走出来，没过几年，她爸艾博彦查出了肺癌。接连的打击，让她消沉了整整一个寒假。
少女年纪太轻，尚且还分不清楚，她此刻亟待发泄的情绪，究竟是害怕有私生子会来夺走她仅剩的那点亲情。
还是需要一个缺口，或者说，需要来一个人，能逼着她从紧闭的门扉里走出来。
能来看看她心底的空荡。
永安山公墓。
“这就是我妈妈。”少女声音很轻。
“她很漂亮对吧。”
她没看他，小心翼翼将花束在墓前放好，凝望墓碑的眼神里化着稠郁的哀思。
良久。
男生看了眼墓碑上的黑白照片，转眸，视线落在艾夏冻得没什么血色的嘴唇上。
他下抿着唇，没说话。
墓园清寂，旁边的草木修葺得很整齐，细雪静谧坠落在枝头。
艾夏不习惯那辆专车，被折腾了一路才到达永安山。但此刻，在这宁静的氛围里，有什么东西也跟着一点一点沉静下来。
原本笼在心头的那股烦闷和想要发泄点什么的情绪，不知在何时消弭化解。
她想过的那些对他的质问，歇斯底里的争吵，或是快意的报复，此刻竟都被缓缓放下。
或许是因为许容就在这里，她不想吵到她。
更何况从早上和他闹到现在，她心里并没有感到快乐，并没有让她好过一点。
察觉到她情绪不好，男生脸上难得流露了一丝类似安抚的表情，压低声量问她：“怎么了？”
到墓园的这一路，女孩像是被抽空灵魂的精致玩偶，又像是被拔光了尖锐软刺的孱弱小动物。不再具备之前任何的攻击力。
可来这之前，她还是个脾气不大好随时要炸毛的小姑娘。
“嗯？”
她缓慢掀起眼皮，看他一眼，算是回应。
季迟暗叹一口气。稍稍俯身往前，将手中黑伞完全倾斜在她头顶，替她挡住斜斜吹来的雪花。
颇有些无奈道：“你在发抖。”
艾夏这才感知到，原来刚刚那种空寂到麻木的感觉，不止来源于心里。
她只是太冷了，冷到一直在微微颤抖，却因为想着许容的事情而没有发觉。
从墓园回去的路上，两人安安静静，很久都没有人开口。
男生是个沉闷的性子，最后不知道因何而起，艾夏有一搭没一搭地和他说了会儿话。
“我妈妈是世界上最好的人，我以前常常在想，为什么好人却不长命。”
像是在讲述遥远的故事，说这些话的时候，她没有多少情绪，很平静。至少听上去如此。
季迟静静听着，什么也没说。
寒风呜咽吹过。
“阿嚏、阿嚏。”
她突然连打两个喷嚏，慌忙捂住鼻子。
死要面子活受罪，说的就是她自己。就在不久前，她才嘴硬着说了两次“我不冷”。
还是她自己出的主意非要出门的，但她的字典里没有“输”这个字。
正有些窘迫，身侧递来一张纸巾。
她接过，发现轮椅蓦然停住，一件厚实的黑色外套从身后笼罩下来，将她包围。
外套裹满了令人舒适的温度，清冷微涩的香气萦绕周身，和之前在车里闻见的味道一样。
然而过了两秒。
艾夏猛然意识到他在做什么，心底蹿起一阵无名火，转过身，别别扭扭地将衣服用力掀了回去。
说不清是哪一种窘迫。
是一路逞强被看穿，还是来自青春期，从未和任何异性有过接触的隐秘羞耻感。
她不习惯和任何人接触亲密，更别提对方是个男生。
她回头，用力瞪他一眼，“你干嘛，我才不要你的衣服。”
瞬间翻脸。被冻得发白的脸蛋气鼓鼓的，比之前多了分血色。她表情很生动，带着点色厉内苒的窘怒。
忽而想到什么，少女轻哼了声。
又恢复了之前矜傲的神情，“呵，你该不会以为，我和你说这些，你就能接近我了吧？”
“我说这些，只不过是要告诉你——
如果你还有心，就不要指望从我家拿到任何东西。是我爸让你来的吧，真可笑。不管你来干什么，我都不需要你。”
她直直看进少年深不见底的漆黑眼底。
“我不喜欢有人跟着我，送我回去以后，你就可以走了。”
她痛快极了，总算是发泄一通，转回头，一点没去看身后男生的表情。
季迟沉思了几秒，视线落在少女搭在肩头微鬈的发梢处。
而后，若无其事的，重新推着她往山顶走。
*
艾夏没想到，她的话如此奏效。
季迟真的在送她回去以后，就离开了别墅。
回到家，艾夏径直躲进了被窝里，感受着全身重回温暖的舒适感。
她睡了一觉，起来的时候去一楼看了眼，早已经人去屋空。
别墅里终于又只剩下她一个人。
倚在门边，艾夏看着转角处空荡荡的房间。
她想，这样真好。
天色暗得很早，夜色沉郁。
明天就要开学了，“最强一班”群里格外热闹。
近十一点，翻来覆去快一小时没能睡着，艾夏干脆重新亮起灯，点开手机消磨时间。
从各种“赶作业”“我不要开学”的无聊消息里快速略过，艾夏扫到一条新消息。
是班长周雨薇发出来的：「铁子们，告诉你们一个劲爆消息！咱们要来一个转学生。」
孟青青：「听说还是三中的校草哦。」
「什么校草？@不吃青菜，你平时审美都不在线。」
「骗你干嘛，要不是真的我请你喝奶茶。」
艾夏对这些消息不是很感兴趣。
她也颜控，但眼光异常挑剔，延续了许容引以为傲的基因，她想看美人只需要照照镜子。
进英华附中半年来，都没有任何人能入她的眼。
「真的吗？为什么转来我们学校，三中那么近，该不会犯了什么事儿吧？」
周雨薇：「那就不知道了，但我搞到了他的照片，你们要不要看。」
艾夏指尖一滞，最终还是没有点左上角的退出键。
在其他同学起哄之下，班长周雨薇终于发了张图片出来。
照片是偷拍的，不是很清晰，只有个模糊的黑色背影，勉强能看出来男生清癯挺拔的轮廓。
艾夏彻底失了兴趣，点了退出。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她望着眼前稠酽的黑寂，眼皮愈发沉重。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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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羞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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